谁能七步成诗 | 张宗子
古代文人聚会,动辄即兴赋诗。人人锦心绣口,个个出口成章,后人缅怀,称羡不已。
谁能七步成诗(外一篇)
文·张宗子
古代文人聚会,动辄即兴赋诗。人人锦心绣口,个个出口成章,后人缅怀,称羡不已。具体情形,如《红楼梦》中所写,参加者确定题目,抽签选韵(也可以不限韵),在限定的时间内,完成诗作,交由长者或众人评定。第三十七回,探春黛玉等人起诗社,咏海棠,迎春“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诗来,随手一揭,这首竟是一首七言律,递与众人看了,都该作七言律。迎春掩了诗,又向一个小丫头道:‘你随口说一个字来。’那丫头正倚门立着,便说了个‘门’字。迎春笑道:‘就是门字韵,十三元’了。”又从韵牌匣子里抽出“十三元”一屉,命那小丫头随手拿四块,结果拿了“盆”“魂”“痕”“昏”四块。加上元字,一首七律的五个韵就确定了。其后定时,书中也有描写:“迎春又令鬟炷了一支‘梦甜香’。原来这‘梦甜香’只有三寸来长,有灯草粗细,以其易烬,故以此烬为限,如香烬未成便要罚。”
这样作诗,看似很难,实际上不算太难。当然了,能否作得好是另外的问题。有些人喜欢在重大的场合,在名公巨卿面前炫耀才华,诗作得飞快,而且颇有警句。如此捷才,不能说没有,但我们读古人的记载,若次次当真而惊叹不已,未免太天真。应付这样的场合,就像上考场,有各种招数。老实的,是平时将可用的典故,分类抄写,如关于梅花的、菊花的、月亮的,全部归置到一起,方便记忆和查找。类书的编纂,便应运而生。但类书不是人人都有的,还是手抄本简便。据说大诗人黄庭坚就有这样的小本子,随身携带,随时翻看。其次,好用的对偶,留心积攒,如“十二玉楼”对“三千银甲”,“龟曳尾”对“豹成章”,“麋鹿同三径”对“鵷鸾占一枝”。同义和近义词抄在一起,方便应付不同的韵脚。机灵的,会提前把诗作好。大部分聚会,题目事先不难猜到。中秋,当然咏月。元宵,肯定写灯。赏花饮酒,题目现成。至于送别,赠歌伎,庆生等等,更是不言而喻。提前作好,叫做“宿构”。有些心细的人,不惜时间,把各种题目都做出来,而且每项不止一首,相信一定有用武之地。
北宋范镇在《东斋记事》里讲了一个故事:“赏花钓鱼会赋诗,往往有宿构者。天圣中,永兴军进山水石,适置会,命赋‘山水石’,其间多荒恶者,盖出其不意耳。中坐优人入戏,各执笔若吟咏状。其一人忽仆于界石上,众扶掖起之,既起,曰:‘数日来作一首赏花钓鱼诗,准备应制,却被这石头擦倒。’左右皆大笑。”大家都以为现场赋诗的题目是赏花钓鱼,不料要求写假山,结果纷纷出丑,被在场的喜剧演员嘲讽。
这是反面的例子。这种事,遇到真正才华横溢的,便是小菜一碟。
《唐语林》里讲,郭子仪的小儿子郭暧娶了代宗的女儿升平公主,这位公主性格贤淑,颇有才思,喜欢与诗人来往。当时驰名都下的大历十才子,多在郭暧门下。每次宴集赋诗,公主坐在帘子后面听,写得好的,即有奖赏。有次宴聚的比试规则是看谁写得快,李端最先完成,诗中警句:“薰香荀令偏怜小,傅粉何郎不解愁。”公主当即奖赏。钱起不服,说李端之作出于宿构,不信,换个韵试试?就用我的姓‘钱’为韵吧。李端不假思索,提笔就写:“方塘似镜草芊芊,初月如钩未上弦。新开金埒教调马,旧赐铜山许铸钱。”郭暧说:“这首还更好!”钱起这才心服。
宿构既然是普遍现象,人们就想出种种办法加以限制,最常用的一个是限韵。宿构者固然不能料到明天作诗用什么韵,但宿构还是有好处,因为构思有了,调整字句总比从头开始容易。
古人诗集中常有一些诗,题目标明“口占”或“口号”,意思是即兴而作,随口吟出,往往比较简短。收入集子,不排除经过了修改。唐初,上官仪做宰相,“尝凌晨入朝,巡洛水堤,步月徐辔,咏诗曰:‘脉脉广川流,驱马入长洲。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秋。’音韵清亮,群公望之,犹神仙焉。”似乎对景有怀,出口成章,但骑马在洛水堤上慢慢走,时间还是相当充足的。《世说新语》中说曹丕迫害曹植,让他七步作诗,曹植应声念出那首著名的“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这个故事,无论如何我是不信的,尽管他才高八斗。
花钱上的东坡诗
清代花钱,有一种带圆孔可供挂系的所谓挂花,一面是简陋的图案,画魁星一手持书,一手执笔,站在一只乌龟背上,寓意是独占鳌头。另一面配以诗句:“一色杏花红十里,状元归去马如飞。”后面注明“古句”,也有不注明“古句”的。钱为黄铜质,圆形,铸造不甚精美,传世很多。另有一种长方形的钱牌,青铜质,铜色略红,比较稀少,图案是状元骑马归来,后面一仆人跟随。看制作风格,应是宋金时期的,至晚也不晚于元。这个版本,文图呼应,比清人的好。
花钱上的诗句,一直觉得熟悉。睡前看镜谱,看到一面明代镜子,镜背正是这首诗的全文:“云龙山下世宜春,放鹤亭前总乐辉。一色杏花红十里,状元归去马如飞。”说到放鹤亭,这才反应过来,应该与苏轼有关。查书,果然是他的诗,《送蜀人张师厚赴殿试二首》的第二首:“云龙山下试春衣,放鹤亭前送夕晖。一色杏花三十里,新郎君去马如飞。”
唐人称新及第者为新郎君。王定保《唐摭言》:“薛监(薛逢)晚年厄於宦途,尝策羸赴朝,值新进士榜下,缀行而出。时进士团所由辈数十人,见逢行李萧条,前导曰:‘回避新郎君。’逢冁然,即遣一介语之曰:“报道莫贫相!阿婆三五少年时,也会东涂西抹来。”每年试期,正值杏花开放,杏花遂被美称为“及第花”。
张师厚字天骥,本是蜀人,苏轼的老乡,隐居在徐州云龙山,就是《放鹤亭记》里写到的“云龙山人张君”。苏轼在徐州做郡守,经常去他那里,在山上小亭饮酒聊天。张师厚养了两只鹤,每天放鹤招鹤,乐在其中。苏轼作文,借此谈了一番做官和隐居的道理。鹤这种“清远闲放,超然于尘埃之外”的鸟,卫懿公爱之成癖,以此亡国;酒能乱性,周公特地作了《酒诰》,告诫帝王不可沉溺其中。然而刘伶、阮籍这些人,因为好酒,不仅保全了性命,还因此名垂后世。所以,“南面之君,虽清远闲放如鹤者,犹不得好,好之则亡其国;而山林遁世之士,虽荒惑败乱如酒者,犹不能为害。”可见做君王和做隐士,各自的快乐不可同日而语。君王的荣华,隐士可以想象;隐士的快乐,君王享受不到。
读过《放鹤亭记》,再读这首诗,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张师厚隐士做得好好的,转眼之间,却要去应试。应试若成功,就踏入官场了。苏轼一辈子羡慕闲云野鹤的生活,但一方面,和经国济世的理想相背,另一方面,人要过日子,一味空想填不饱肚子。虽然庄子早有名言,“故圣人,其穷也,使家人忘其贫”,但常年“日用不过君平百钱”,对于一大家口子,总归勉为其难,所以,尽管屡经磨难,还是离不了官场,求田问舍的夙愿到死也未能实现。
苏轼在徐州与张师厚交往亲密,留下诗文多篇,《东坡志林》就有一则:“仆在徐州,王子立、子敏皆馆于官舍,而蜀人张师厚来过,二王方年少,吹洞箫饮酒杏花下。明年,余谪黄州,对月独饮,尝有诗云‘去年花落在徐州,对月酣歌美清夜。今日黄州见花发,小院闭门风露下。’盖忆与二王饮时也。”
镜铭所引,诗的四句全部有改动。金代耀州窑大瓷罐上抄写这首诗,还只把“新郎君去”改为“新郎归去”,到康熙年间的瓷罐,文字就和明代镜子上的通俗版完全相同了。最后一句里的新郎容易被误解为娶媳妇的新郎官,改为状元,更加通俗易懂,故广为流传,以至戏文里也经常念这几句。前两句的误,可能是因为读音相近的缘故。“世宜春”是“试春衣”的颠倒,但颠倒一字,就失律了,文字也不好。“总乐辉”,苏轼的原句“送夕晖”,有一种版本作“送落晖”,或许因为音近,变成了“总乐辉”。放鹤亭前总乐辉,这有点念不通。
古诗异文多,一方面是流传过程中的抄写之误,另一方面是抄写者,特别是有文化的编书人的随意改动。遇到高手,改动的地方可能比原作还好。今天广为流传的名家名作,很有一些并非原样,是后人不断修改的结果,比如家喻户晓的《静夜思》,李白的原作应该是“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敦煌抄本的唐诗,字句很多和传本不同,有些是传世本经过了后人的修改,敦煌本保留了唐代的原样,少数是诗作由于作者修改,前后有数稿,造成了文本的差异,还有一些,就是敦煌文书抄写者的改动了。大约民间的修改,总是把过于艰深或文雅之处改得通俗易懂些,最典型的是白居易的《问刘十九》,原本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垆。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在唐朝的长沙窑瓷器上就被改为:“二月春醴酒,红泥小火炉。今朝天色好,能饮一杯无。”其中的奥妙,一望可知。
原载《长江日报》2018
张宗子,河南光山人,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在中央电视台工作五年,1988年秋自费赴美,学习英美文学。在报社从事翻译、编辑和撰稿工作多年,现就职于纽约市皇后区公立图书馆。业余写作,以散文随笔为主。出版散文和随笔集《垂钓于时间之河》《空杯》《书时光》《不存在的贝克特》《一池疏影落寒花》《往书记》,以及译作《殡葬人手记》等十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