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小说的一点口水 | 朝潮

事物各有各的麻烦,小说的麻烦也一样。最大的麻烦往往来于自身。

关于小说的一点口水

文/朝潮

事物的意义,首先我不想谈论它,其次很少承认它,但在某些场合不替理想中的事物认知说几句,显得极其的假。事物的意义和事物本身的存在,大多被科学性和现实性包围占领了,想象和创造的面积很少,文学和其他艺术显得很迷惘、疲倦。

事物各有各的麻烦,小说的麻烦也一样。最大的麻烦往往来于自身。无论什么环境,长时间不清洁的话,就会成为一个“奥吉亚斯的牛圈”。愤怒只能算是局外人;宽恕成了慈善行为;要不就是坐在家里喝茶,淡看窗外风云。

从前,两位瞎子买了一条鱼回家。他们把鱼放进锅里炖鱼汤,鱼放进锅里马上就跳到了地上。两位瞎子以为鱼还在锅里。结果吃饭时他们把汤都喝光了,谁也没吃到鱼。两位瞎子急了,相互争论、指质,直至打起来……幸好鱼是实物,还在地上,他们迟早会知道真相;如果是虚物,可能永远不会有真相,就算有明眼人在场也没用。世界也因此类事物而热闹。

在“视力”结构方面,写小说的人应该向苍蝇的复眼学习,还要多开几扇精神“天窗”。譬如所谓的“可能性”,就是“天窗”的范围。因为没有多少可能性,或者说可能性的发现太难,就有人热爱着小说的“可能性”,不提它就活不下去似的。这不算卫道卫文,差不多是醉门撒酒风的路子,反正不用负道德责任。可能性,本身是个捉摸不定的东西,上帝也管不了。小说方式的局限性在你与之相伴足够多的年份后,会越来越明显。致知先格物,小说的可能性,是一种高端的道德存在,它的存在像真正的隐士的存在状态;除非你自己具有隐士一般的高贵品质,否则就是那两位瞎子的争吵。现在的小说,生活直接的咳嗽、喘息听多了,秽物满纸,小说的大环境也跟着同化。生存关怀,大约是文学存在的初级意义;作家们维护尊严和大有可为的工作在于宗教和道德层面上,最起码也该是拯救人性这一层吧。小说是前沿的思考,跟主流意识形态甚至是对抗的。

可能性是小说的想象力基础,首先是道德的想象力。打破习惯的价值认识,在有道德的想象基础上,才可以谈一篇小说具体的想象力,然后把它落实在那些人和事上面。“生活是小说创作的惟一源泉”,这个说法就像“呼吸是人活着的惟一条件”一样可笑。既然热爱谈“可能性”,为什么会有“惟一”之类的白痴思维呢?谈这个,就像谈细节、结构、人物形象一样,我觉得很不体面——这些东西当然可以谈,但如果连某人的人品、个性之类都不知道,光谈四肢长得结实、牙齿特别白,岂不是很局外?

一个会写小说的人,想象力(包括艺术想象力和道德想象力)是第一位的,它是小说家的生产力。无论哪行哪业,都需要生活和磨练,而且人人都活在生活中,在生活中挣扎——至于小说家有没有生活经历,就不用谈了吧,只要他有大脑。普鲁斯特、伍尔芙都生活在上流小圈子,弗里达天天躺在病床上,谁能说他们没有生活,或者缺少生活?乔治·奥威尔倒是在英国社会最低层呆过,幸而他的小说理想是《动物庄园》的寓言性和《一九八四》的反乌托邦,不是浅薄地描写和反映。

事物的现实性(包括商品化),春秋时期就很鲜明了,那时就有文物赝品。现在还在谈小说是不是商品,也极不体面。只要拿稿费了,进入商业流通程序,就是商品;商品的价值,是另一回事。值不值钱,这事上帝也不管的。不过珍贵之物,必然相对稀缺;畅销的,可能是大众性的临时需要,也可能是败坏文化的商业炒作。商品与其价值也存在阴阳之平衡,商品的价格或销量如果不理智,市场也就不理智。生活在不理智的经济年代,不光能看清时代的牙齿白不白,还能看清内脏的病变与否。对于小说家来说,预示着一个契机。读者的心不在焉和随大流,并不影响他们不同程度存在着的梦想和基本道德的价值倾向。作家本来就应该是灵魂和道德的守卫者,是探索人的存在方式的预言者;跟在电视、报纸后面去纪实,去关怀,相当于自我堕落和自愿落后。

没有什么方式是小说的高级手段,但必然有一条正宗的路子。辜鸿铭说:“天下之道只有两端,不是王道,就是王八蛋之道。”这跟孟子的“道,仁与不仁而已”是并行的。我个人这么认为:汉语曾拥有人类文化长河中源头正宗、历史灿烂的古代散文、诗歌和史书,小说落后很多,但古、近代也拥有过优秀的通俗小说、志怪小说等。现代的《许三观卖血记》读起来很通俗,但不是通俗小说。有些话我不想说太明白,否则是罪过。

事物的呈现方式,应该是多种多样的,翻开十多年前的文学杂志,我们偶尔还能读到《鸡蛋的眼泪》的人与物/美与丑颠倒置换的艺术思考、《瑞士军刀》的信仰和反信仰的困惑和暗示、《妇外科的个别病人》的个人权利和尊严的现实抗争之类的作品。现在能读到什么?作为读者,我读到的普遍是市井爱恨、夺利争权、苦难生存、物欲横流,像阅读一群面无气质的人,道德麻木的人。想象力不仅是编故事的能力,也不仅是艺术上的创新能力,更是道德上的发现能力。

我不是作家,顶多算个比较虔诚的文学朝拜者。写得少,也不好意思拿出去丢人现眼。综合朋友们的意见,我的小说毛病是:读起来散淡,不明不白,没啥意义,等等。这大约跟我这个人的处事方式有关——我开篇第一句就说了的。

每个人都有一座无形的小说庄园,无论读者和作者。庄园的主题布设可能是恐怖,是言情,是武侠,是市井故事……各人有各人的喜好,无可厚非。那是你自己的庄园。我对柯南道尔、施耐庵和金庸先生也充满敬意。英国人很要面子,即使大多数人爱读《福尔摩斯探案集》,也不会把它排在四大文学名著里的;《哈利·波特》风靡全球,也没有人认为它是文学名著。

有时候,我把自己想像成庄园里的一棵植物,或者空中的一叶羽毛,灵魂似乎永远找不到一张合适椅子,更不要说营造它了。在我的个人小说庄园里,有探险者、预言者、激进者、自闭者、无政府主义者……他们的合理表达方式恰恰是安静的,这大约是小说存在于喧嚣世界的最合理的方式。小说的意志是被动的,是夜空里的寒星,带着个体的灵魂四处游荡,寒意蓬勃,从盘古那时开始闪烁至今。董其昌的书法疏宕秀逸,水墨静穆文儒。他视“淡”为艺术的最高境界;且以为,书法和诗文“同一关戾,大抵传与不传,在淡与不淡耳”。

我的小说庄园里,很多先前植下的小说树,纷纷枯掉了。现实主义原本是最易活的树种,因为泛滥成灾,单调、大同得让人厌恶,严重影响庄园里的生态平衡;更不要说那种生命力短暂、光会开几朵歌功颂德的大红花的“消息树”了。所谓“消息树”,就是听着执政党声音而定调子的那一类,前天歌颂企制改革,昨天宣传反腐倡廉,今天关怀打工者……这是小说的腐败和堕落。小说庄园里只有一两个品种的植物,无疑是一件可悲的事。

对事物的认识,是另一个麻烦事。同样一个词汇,不同人的认识通常会生出牛头不对马嘴的效果。比如生命的意义,即便是同一个行业的人也有不同的版本。尼采说:人是有病的动物;奎因进一步说:有时我们比别人病得更厉害;弗洛伊德临死前也说:当一个人追问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时,他就得病了。另一个版本,萨特认为生命的意义是一种自我期许的存在性;辛格认为这正是表达人类好奇性的健康且富有创造性的方式。还有我们熟知的庄子版本,老子版本,等等。

我想说的是,同类价值指向的小说模样,也是各人有各人的认识。

福克纳先生一九五八年弗吉尼亚大学演讲时说,他认为美国当代最好的一部作品是《麦田里的守望者》。福克纳先生是小说大家,我是区区爱好者,这个认识并不影响我对美国当代最好一部作品的个人看法。我认为,美国当代最好的一部作品是《九故事》,尽管作者是同一个人。所谓物无定味,适口者珍。

想到塞林格先生的短篇小说的同时,难免会想到刘易斯·卡罗尔。他们都创造了与沉重、庸俗生活相辅的儿童形象,那些来是心灵故乡的原味形象;也许他们把自己身体上的明媚部分嫁接到了故事中。嫁接是为了新的绽放效果。明媚的东西,并不是人们常说的超越现实和梦境,而是一种对人性和道德的守卫或拯救。当人类需要用寓言和暗示来挽救人类本性时,已经值得同情了——尽管这就是塞林格先生和卡罗尔先生的价值所在;庄子和博尔赫斯都这样努力过。

对于身体的漠视和习惯性认识倾向,如同对于色彩、声音之类的习惯性认知。习惯,是生活中强大的敌人之一。声音、光线、色彩……这是世上最鲜艳的东西,也是认知价值中的重要部分。它们在水和粮食之前,更在于人类之前。当我跟别人谈到人的价值观,谈人的原始欲望和观念后,我不敢谈那些鲜艳的事物。也许出于谈不清楚的心虚,也许怕遭因果报应。美好的事物总是你身在其中而没有发觉的那部分,但它们必定跟声音、色彩有关,跟人的视觉、听觉之类的器官有关。

如果我想深入一件事物的内部,最简易的方式就是将精力集中在一个物体之上,直到幻想和幻觉出现。这类似于一种古老的透视艺术,千百年来,这种方法一直被魔法师和巫师们所采用。那个物体可以是一个水晶球、一面镜子或者一池平静的湖水,等等;那种幻想的东西,则有可能是对事物本质的分解,或对未来的预见。在相对透明的事物面前,某些人总会发现一些事物的前瞻性和变化进程中的蛛丝马迹。魔法师和巫师预见的只是现实的东西。很多时候,我只是在发呆,在茫然,时间长了精神上还会出点故障。

值得我发呆的事情很多,最显著的是写字本身的贫穷,以及写字大环境的贫穷。这两个“贫穷”跟钱的关系不大。很多细节和因果,是我无力解释的,感觉它们的存在已经是一件让我头痛无比的事了。说与不说,也无甚意义。

——小说集《长大是一件危险的事》序

写于2011年10月

原刊于《文学与人生》2012年1期

朝潮,浙江诸暨人,出版有长篇小说、小说集、散文集多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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