栊翠庵三美斗茶,斗的不是茶而是命
对于文人雅士而言,每天开门七件事琴棋书画诗酒茶,尤其是对于住在大观园里的少男少女们更是如此,他们过着诗意般的生活,但在那样敏感的年纪,心中却总是免不了有着青春期特有的“攀比”之心,那本就是个敏感而又美好的青春。
对于大观园里的人来说,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绝对是一件好玩的大事,大家真真切切的是热到了一回,各种糗事乐事在那一天里层出不穷,大观园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放肆的欢声笑语。
曹雪芹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对于,于喧闹处写寂静,与紧张处写放松,是《红楼梦》的一大特色,这天刘姥姥有大观园也是如此,如此欢乐热闹的场景,却写了一个僻静的地方,那就是栊翠庵。
用贾母的话说就是,“莫要冲撞了菩萨”,但僻静之中却又以茶为媒,暗暗的进行了一场斗茶,一场大观园里主要人物之间高手过招。
(1)委屈的六安茶
贾母无疑是整个贾府的核心,妙玉再怎么高傲,在贾母面前还是要小心侍奉的,提前就备好了贾母喜欢的茶,而且书中也只写了妙玉给贾母敬茶,之后就跟宝黛钗三个人进了内室,在修行中的妙玉分别心依然如此之重,足见妙玉心中并不以出家人为重。
贾母的一句“我不吃六安茶”,几百年来给初读《红楼梦》的人很大困惑,以为六安茶不过是一款非常普通的茶,贾母的一句话一直让六安茶委屈了几百年。
其实六安茶非常好,在清朝是作为朝廷的贡茶来使用的,属于大部分都只有在皇家才能喝到的好茶,可见六安茶之名贵,顺便说句一此处的正确读音是六(lu)安茶,相信很多人初次见到大多都会读错。
在世界所有茶叶中,六安瓜片是唯一无芽无梗的茶叶,由单片生叶制成。去芽不仅保持单片形体,且无青草味;梗在制作过程中已木质化,剔除后,可确保茶味浓而不苦,香而不涩。
那为什么贾母上来就说一句我不喝六安茶呢,那今天不恰当的比喻来说就是,一个大领导到小单位视察,吃放的时候先说一句我不喝茅台,因为六安茶太过名贵一般的人物看到贾母来了,大多会准备这样的茶。
但妙玉却早有准备,贾母刚说完“我不喝六安茶”,妙玉紧跟着就说“知道,这是老君眉”,一个知道二字透露出一种不卑不亢的态度,也暗示出妙玉与贾府的关系不一般,妙玉对贾母喜好了解的非常清楚,简单的一句对话,就已经是刀光四溅了。
贾母不喝六安茶这个世人心目中的好茶,说明贾母有自己的喜好,而这种喜好必然是建立在懂茶的基础上,一个没见过好茶没喝过好差的人,只会以别人口中的好茶,为自己嘴里的好茶。
喝茶的杯子自然是很珍贵的,原文是“只见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一个成窑的杯子,自然是名贵至极,水当然是很讲究的,是旧年蠲的雨水,对水的要求也是喝茶的一大讲究。
好茶,好杯,好水这才是极品的一场茶会,但行文至此才不过是个开端,看似茶会实则是命运之会,妙玉分毫不差但又分别心极重,贾母随随便便心里自然没有那么多分别心,随手就把如此好茶递给了刘姥姥,让她也尝尝。
给刘姥姥喝在妙玉眼里自然是浪费了,而且是对那种完全不懂茶之人的厌恶,最后连她用过的杯子也要丢出去摔碎了,最后还是宝玉做主讲这杯子送给了刘姥姥,这杯子后面还有故事,此刻不过是一小段,但人物之间完全不同的性格就已经是跃然纸上非常鲜明了。
(2)何为好茶
中国人历来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喝茶也是这样,最讲究的喝茶不但是器物本身要好,连喝茶的人物地点都是有讲究的,这一点妙玉很清楚,所以最好的茶肯定不在外面如此喧闹的地方,嘈杂出肯定出不来茶中的极品。
刚才贾母是怕人多嘈杂冲撞了菩萨,妙玉实则是害怕人乱如麻冲撞了好茶,妙玉心中的最好的茶,自然是要给她心中认为最重要之人。
伺候完贾母,“妙玉把宝钗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随他出去。宝玉悄悄的随后跟跟了来。只见妙玉让他二人在耳房内”,这真正的好茶才算是开始,这里是内室也是妙玉自己独处的地方,也是妙玉心中最重要的客人才能有如此隆重的待遇。
此刻小小内室里一共有四个人,宝黛钗之外加一个妙玉,皆是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互有爱慕之心,但不过也是萌芽之态,好不容易来到妙玉这里,自然就是妙玉的主场,她要展示的就是把喝茶这件事做到极致的一面,对水的苛刻要求。
又见妙玉另拿出两只杯来,一个旁边有一耳,杯上镌着“瓟斝”三个隶字,后有一行小真字,是“王恺珍玩”;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一行小字。妙玉斟了一斝递与宝钗。那一只形似钵而小,也有三个垂珠篆字,镌着“杏犀盉”。妙玉斟了一斝与黛玉,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
此一段单单是个喝茶的三只杯子,就足以称得上是一场极品茶会了,妙玉是把平时最珍贵的杯子都拿了出来,外面给贾母他们用的虽是名贵,但也只能算的上是普通罢了,内室里的才是妙玉最重视的。
宝玉虽也是读书颇多,此刻竟看不错妙玉是对他很特别,钗黛二人的杯子自然是奇特无比世间奇珍异宝,但给宝玉的只不过是个绿玉斗,是自己日常吃茶用的。
宝玉的话也是很直接的,宝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两个就用那样古玩奇珍,我就是个俗器了?
贾母喜欢宝玉有很多原因,但其中一条应该是跟贾母一样,宝玉心中也没有那么重的分别心,人类天性中的某种慈悲,在贾母和宝玉身上都能体现出来,这也肯定是贾母非常喜爱宝玉的一个原因,毕竟贾府已经兴旺了四代,大部分人已经轻傲慢了起来。
此刻是妙玉主场,当然不会被宝玉问倒,并且很高傲的说了一句,恐怕贾府里也找不出一样这样额俗物了吧,以妙玉的身份寄居在贾府能说出这样的话,只能说明妙玉的地位和财富都是不容小觑的,虽说此刻只是寄居于贾府,但心中的那份傲气与自信,却从来都没有散去。
天时地利人和都有了,这才是最好的茶,心中喜欢便是最好,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此刻在妙玉这里,好茶这两个字得到最充分地体现。
(3)茶水之道
以前有个笑话,说一个外国水手,第一次弄回中国的茶叶之后,把茶煮了好几遍之后,把水都倒了,准备吃茶叶,一个人见了笑话道,你现在也可以把茶叶也倒掉了。
这虽是个笑话,却说出了喝茶的本质,无论你喝的是何种茶叶,用何种杯子何种方式制作,你最终喝的都是“水”,一种注入了茶之灵魂的水,茶道的极致必然是对水的苛刻要求。
接下里这一幕可能是林黛玉受到的最严重的一次口头打击,黛玉面对陌生的贾府和孤身一人的身世,心性自然会有些刻薄,在话语上从来都是锋利无比,用语言的利刃保护自己,这恐怕是弱小者的通例,不过黛玉这次碰到妙玉,却一下子被说的有些懵了,终于碰到了一个比自己还难缠的人。
黛玉因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
黛玉竟然也会被人说成是大俗物,恐怕是他自己决然想不到的,但黛玉绝想不到这是什么水,这些年每每读到这段,就会越发的暗暗吃惊,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情,竟会让一个弱女子在家族衰败颠沛流离之际,带着一坛子雪水四处奔波,为的只不过是冲一杯可有可无的茶。
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统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清淳?如何吃得!”
黛玉也是自小出过远门的,自然知道这路途之苦,这妙玉竟有如此举动,肯定是让黛玉也惊讶了,同时他们也是感受到了妙玉对他们的重视,如此难得之水,这才是第二次喝,心中一定是暗暗窃喜的。
喝茶最终就是喝水,人生不同境界自然不同,妙玉心中分别心太重,自然是认为雪水最为上品,事实上雪水的确是好,是极品中的上品,但喝茶这件事真的有高下之分吗?
妙玉把解渴当做是对喝茶的亵渎,茶之一道本是千差万别,有高雅的也有实用的,妙玉的喝法自然是好,但解渴之流也未必不失为人生的一种乐趣。
人生最大的乐趣就是当你需要什么得时候就能有什么,而无论这个东西此刻的品相如何,这才是人生最大的乐趣,口渴处喝一杯茶,此刻的茶便是最好的茶。
(4)茶亦是命
栊翠庵这场戏马上就要结束了,你有没有发现,宝钗一直没有说话,平时爱说话的宝钗怎么在宝黛钗齐聚的场合中保持了沉默呢?
因为宝钗知道,这种情况下,妙玉锋芒太盛,让黛玉在前面顶着是非常正确的选择,很多时候保持沉默比说话更为重要。
宝钗的不说与妙玉的言说,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此刻看似大家是在斗茶炫茶,实际上斗的是命,他们的说与不说早就被命运安排好了,这一场茶会,就是他们命运的一场小型预演,以茶喻命这场交集过后,命运就开始慢慢露出了他狰狞的一面,茶会上种种看似偶意为之的,也不过都是命运的提线木偶。
大学过后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所谓的好茶,终究不过是于舌尖鼻尖心尖尝过之后,落入世俗的一路青丝罢了,看似热热闹闹到头来不过是冷冷清清。
尾声:栊翠庵喝茶,一场悄无声息的暗战,结果很有趣,在当时的少男少女心中,这也许就是最好,那一刻的最好,人生就是应该有无数个这样的“终点”,至于命运,那本不是我们过度操心的事情,过好当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