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童话改编成情色同人文,她让女性文学更自由
作者丨乌潘潘
很久以前,有个古怪的英国作家,从世界各地收集了一些古怪的民间传说,编成一本古怪的《精怪故事集》,书一出版,很多家长就买来送给孩子:
当他们发现好像有什么不对时,才将书急急翻开,想看看内容到底有多离谱:
等到两眼发黑的父母们看到封皮简介,才发现上面印着:
很久很久以前,精怪故事不光是给孩子们看的,这本书就是如此。
它囊括了抒情故事,血腥故事,令人捧腹的故事和粗俗下流的故事……
他们擦了擦冷汗,仔细看了看作者的名字:
这些出色的故事颂扬坚强的意志、卑鄙的欺诈、妖术与阴谋,采集它们的只可能是独一无二且令我们深深怀念的安吉拉·卡特。
从此,“安吉拉·卡特”这个名字被家长界永远拉黑了。他们大概还不知道,这个英国作家基本可以与“少儿不宜”直接划等号。
这本以精怪故事为名的童话集,靠着名字和封面,迷惑了不知多少不负责任的家长,他们兴致勃勃地买来这本厚厚的故事书送给孩子,殊不知它的原始魔力是多么刚猛。
它不是中产绅士改编的甜美传说,而是土味蓬勃的荒蛮八卦:血腥、色情、恋物、强奸、乱伦……真善美?不存在的。这儿只有阴谋诡计、欺诈豪夺。主角有腹黑的女仆、勾引学生的师母、有一个老太婆睡了自家儿媳、另一个老太婆从阴道里拽出蝎子,还有两个妻子在鲸鱼尸体里活了一生……
从文字上来说,这本书甚至逻辑混乱,语言直白,故事没头没尾,三观无比稀烂,因为它不是高雅博物馆里的永恒化石,而是一大片蓬勃生长的原生态文字森林。
身为读者的你,只有和编者安吉拉·卡特一样,扯掉那层现代文明虚伪的遮羞布,才能欣赏“人之初,性本恶”的力量之美。
如果你接受了这一点,暂时抛掉文明礼貌法度纲常……那么恭喜你,你就可以尽情感受简单的语言、夸张的叙述、毫无存在感的道德、袒胸露乳的物象和突如其来的性描写带来的惊艳了。
无论这些故事有多么古老荒诞,它们依然让人倒吸冷气,正是在那样野蛮原始的环境里,坚强、狡诈、勇气、果敢才尤为珍贵,也正因为这些狂野的求生欲,才能让古老的祖先繁衍后代,今天的我们才学会礼仪与仁慈、谦虚和守序。
从某些意义上来说,这本书的始作俑者安吉拉·卡特(Angela Carter),也真是个著名“坏”作家,一个离经叛道的怪胎天才。
01
安吉拉·卡特是谁?
小说家萨缪尔·拉什迪评价她是“最满口粗话,毫无宗教情操、高高兴兴不信神的女人”;
卫报说她“真正的独一,这个行星上再也不会有任何能与她相像的东西了”;
她去看芭蕾舞《天鹅湖》,在中场休息的闲聊中突然提高音量:“哦好吧仔细想想,这故事不就是一男的到处操天鹅吗,对不对?”
在英国女作家的排名里,她超出了弗吉尼亚·伍尔芙;
很多文学评论者眼里,简·奥斯汀没她勇敢,玛丽·雪莱没她多产,勃朗特姐妹没她有趣,弗吉尼亚·伍尔芙没她轻松;
她像王尔德和爱伦坡的古怪结合,和那些高尚严肃的大师相比,没人比安吉拉·卡特更怪更坏了。
安吉拉·卡特的人生其实并不长,只有短短 52 年。
安吉拉本姓斯托克,1940 年出生在英国,童年一直与外祖母相依为命。
13 岁,她就长成了 1.7 米的大个子并且严重肥胖。
上了中学,她开始显露出对文字的敏锐,在校刊发表诗歌。
18 岁,她用 6 个月减了 38 公斤,变成一副病恹恹的模特骨架,穿香奈尔风格的套装、高跟鞋、黑丝袜,“像个中年失婚妇女。”
为了反叛控制欲爆棚的母亲,她故意满嘴脏话,参加反核武器游行,嫁给一个化学老师成为卡特太太,那是 1960 年,安吉拉只有 20 岁。
婚姻并不是个好去处,只能让她陷入更糟糕的琐碎平庸。1962 年,安吉拉进入英国布里斯托大学,一边当主妇,一边学习英国中世纪文学。
当时文坛流行极端现实主义,作家们都在描写事无巨细的日常生活,安吉拉·卡特却唯独沉迷幻想,迷恋游乐场、木偶、杂耍剧、童话种种意象,对她而言,童话比厨房水槽来劲儿多了。
初出茅庐的卡特,评价起别人的作品毫不留情,言辞恶毒,态度热烈。
写作成了避难所,1965 - 1969 年之间,她一年写一部小说,早期作品的主题全是疯狂、死亡、破坏、罪过,开始形成华丽阴暗的风格。
1969 年,她的小说《数种知觉》获得毛姆奖,她带着一大笔奖金离开家,因为喜欢黑泽明,她选择前往日本。最拮据的时候,她在居酒屋以陪酒为生。
1972 年,她回到英国,过起了离婚女人潇洒自由的生活。接下来的 5 年,她进入创作高峰,出版反乌托邦小说《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机器》和变性人小说《新夏娃的激情》。
1979 年,安吉拉·卡特发表了后来被公认是杰作的短篇小说集《染血之室与其他故事》。
1992 年,安吉拉·卡特因肺癌去逝,年仅 52 岁。之前的一周,她还在为《简·爱》写续篇,她采集编著的《精怪故事集》也刚刚于同年出版。
卡特在世时,主流文坛并不认可她的才华。卡特离开之后,许多人依然想不明白,不就是个沉溺于童话的作家吗,她到底有什么魔力,能改变 21 世纪的女性文学?
02
总结起来,安吉拉·卡特的风格就是:华丽、阴森、耸动、讽刺。
她的故事精致又粗鲁,典雅又下流,既形式主义又夸张离谱,既异国奇艳又庶民通俗,血肉横飞却并非纯粹的嗜血,屎尿屁横流又自带真正的高贵。就像她本人,一个奇幻寓言家,也是一个社会主义者。
从后世的影响力上来说,拉什迪、麦克尤恩、石黑一雄、阿特伍德等一众文豪拥安吉拉·卡特为一代文学教母,21 世纪女性文学或多或少都受过卡特的熏陶。
尤其是她多年来毫不手软地对经典童话进行同人魔改,直接促进了本世纪以来,迪士尼公主宇宙的集体觉醒。
△ 2017 版电影《美女与野兽》,就几乎是对安吉拉·卡特小说《师先生的恋曲》的像素级还原。片中施咒将王子变为野兽的那位大 boss 女巫,也在传记片中出演安吉拉·卡特。
《冰雪奇缘》里,公主救赎公主的最终结局,也是典型的卡特逻辑。
安吉拉·卡特非常擅长拼贴改写人们耳熟能详的童话传说,《蓝胡子》《美女与野兽》《小红帽》《白雪公主》《穿靴猫》都曾被她染指。只不过在她笔下,童话人物都露出生殖器与爪牙,露出残忍奇异的真实面貌。
BBC 拍摄过一部叫《英国小说家们的自述》的访谈纪录片,留下了一批大作家珍贵的影像资料,其中不乏著名的奥威尔、赫胥黎、伍尔芙、托尔金……每位伟大的作者都受命朗读自己的作品,安吉拉·卡特也不例外。
当时年轻的她围坐在沙发中间,被众人簇拥,款款面对镜头,用她漫不经心的语调念出自己小说的片段,语不惊人死不休:
这是《雪孩》,安吉拉·卡特版《白雪公主》。
我看见他在镀金镜子中注视我,评估的眼神像行家检视马匹,甚至像家庭主妇检视市场肉摊上的货色。先前我从不曾见过或者说从不曾承认一一他那种眼神,那种纯粹肉欲的贪婪,透过架在左眼的单片眼镜显得更加奇异。看见他以欲望的眼神看我,我低头转眼瞥向别处,但同时也瞥见镜中的自己;突然间,我看见了他眼中我的模样,苍白的脸,细钢弦般紧绷的颈部肌肉。从小至今这段天真而封闭的生活中,这是我第一次感觉自己内在有种堕落的潜能,令我为之屏息。
翌日我们便成婚了。
这是《染血之室》,安吉拉·卡特版《蓝胡子》。
细薄的平纹棉胚布猛燃起一阵火向烟囱蹿去,像只魔幻的鸟。接下来是她的裙子,她的羊毛袜,她的鞋子,全都进了火里,永远消失。火光照透她的皮肤边缘,如今她身上只剩下未经碰触的肉体,令人目眩的赤裸的她用手指梳开头发,那发看来白得像屋外的雪,然后她径直走向红眼睛的男人,男人蓬乱的鬃毛上爬着虱子。她踮起脚尖,解开他衬衫衣领的扣子。
你的手臂真粗呀。
这样才好把你抱得更紧。
此刻,世上所有的狼都在窗外嗥叫着祝婚歌,她自动送上那个欠他的吻。
你的牙齿真大呀!
她看见他的下巴开始流涎,满屋尽是森林的《爱之死》歌声,震耳欲聋,但这明智的孩子丝毫不退缩,尽管他回答:这样才好吃你。
女孩大笑起来,她知道自己不是任何人的俎上肉。
这是《与狼为伴》,安吉拉·卡特版《小红帽》。
卡特给耳熟能详的传说加入女性视角,也注入更色情、更耸动的设定,童话中的女性们有了真正的魔力——人性的魔力。她们不再是啥也不懂的傻白甜幼,而是有血有肉的欲望主体,有了向往黑暗与堕落的瞬间。
安吉拉·卡特敏感地关注到了女性的不满。她常说,女性利用色相,是因为她们能利用的其他东西实在太少。女性有着巨大的潜力,那是她们自己也尚未察觉的潜力。只有承认女性的阴暗面,坦诚女性的欲望,哪怕是性堕落的欲望,才是对女性的真正解放;
只有让女人“在历史中操出一片天地“,然后才能赢得人的基本权利——作为平等个体去爱和被爱的权利。因此女性文学不该是鸡汤和安慰剂,应该是反叛、刺眼、不满的。女性的欢愉,威胁了男性的权威,至今如此。
03
卡特一向歌颂欲望,亵渎伦理,用繁复的笔调极力描绘病态关系中的爱之花。
在她的色情描写里,男性好像是巨大沉重的抽插永动机,而女性既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她们不断与男性 / 兽性上演施虐与受虐的拉锯战,展现出女性丰富柔软的内心,将过去人们对女性文学的印象踩得稀碎。
他的结婚礼物紧扣在我颈间,一条两寸宽的红宝石项链,像一道价值连城的割喉伤口……他剥去我的衣服,身为美食家的他彷佛正在剥去朝鲜蓟的叶子——但别想象什么精致佳肴,这朝鲜蓟对这食客来说并没有什么希罕,他也还没急着想吃,而是以百无聊赖的胃口对寻常菜色下手。最后只剩下我鲜红搏动的核心,我看见镜中活脱是一幅罗普斯的蚀刻画。
——《染血之室》
当放荡的小红帽挑逗豺狼,当被操纵的木偶反杀主人,人们惊讶地发现,安吉拉·卡特创造出的 BDSM 乐园是如此奇异华美、幽暗诡异:《刽子手的女儿》讲弑亲、《新夏娃的激情》讲变性、《穿透森林之心》说乱伦、《紫女士之爱》表现操纵和强暴、《染血之室》展示调教与被调教、《主人》、《倒影》、《自由杀手挽歌》出现“致命女郎”……在上个世纪 70 年代末,这种想法和题材当然超前得过分,是主流难以理解的。
1992 年,安吉拉·卡特逝世后仅仅三天,她的所有书籍被伦敦市民疯狂抢购;
1996 年,伦敦一条街道被命名为“安吉拉·卡特巷”;
2006 年,英国掀起重读卡特作品的热潮,这一年被称作“安吉拉·卡特年”;
2008 年,权威媒体评选“战后 50 位英国最伟大作家”排行榜,安吉拉·卡特位居第十。
有些不求甚解的人指控她“政治不正确”,但她是最独立、最富个人色彩的作家;生前她被许多人斥为小众崇拜的边缘人物,一朵异国风情的温室花朵,但她如今已成为英国高校文学研究中最热门的当代作家,安吉拉·卡特终于征服了主流。
就像那些血腥变态故事的结尾,穿靴猫没完没了地舔菊花,白雪公主化为一滩血水,小红帽与大灰狼共眠,堕落、禁忌和伟大总是包含在大地之母宽厚的胸怀里,坚韧的奶头哺育着每个自由的灵魂,那是作家的想象力攻陷的最美好、最狂野的乐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