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做过送奶工挖墓工等几十种工作的人

游记看得多了,发现写出独特视角的不多。走马观花的游记,意义只在到此一游。而亨利.米勒不。透过表象看本质,他的笔简直是把手术刀。

这个曾备受争议,穷困潦倒的美国人,历时三年写作的小说手稿曾被出版商弄丢的作家,这个做过洗碗工、校对员、出租车司机、机械师、运动教练、送奶工和挖墓工等几十种工作的人,反而最终在法国迎来他写作上的先锋与反叛的盛名。

游记如果仅记眼睛所见的一般景物定会流于肤浅。亨利通过写遇到的人,来揭示一个国家、几个国家,一个民族,几个民族乃至整个人类所遭遇的困境,来表达自己对于所处社会乃至整个宇宙的深沉思索。所涉人性、文学、法律、历史,无不打上深深的亨利烙印——这些来自于一个有着丰富经历,一文不名,却眼光独到,深怀悲悯与冷静之心的作家的独特感受。

他的《玛洛西的大石像》写到希腊见闻。二战前希腊人和所有人一样,正遭遇精神与物质的双重困境。做为美国人,亨利并不以自己国家所代表的现代文明为傲,反而站在一个平等的立场上来观照在希腊的所遇。他的笔下并不是风花雪月,一味粉饰。

恰恰相反,他的犀利的笔,剖开生活的表面,直抵黑暗深处。在干燥、酷热的希腊,虽然不断看到穷困和战争来临前的境况,那些无知的、肤浅的、为穷困折磨的希腊人,带给亨利的,是更多的更深的思索:“不管我们死抱住什么不放,希望也好,信念也好,都可能成为置我们于死地的疾病。放弃才是绝对的:如果你抓住哪怕是最小的一片面包屑,它隔壁会滋育细菌,最终吞噬你。至于你忠诚于上帝嘛,上帝早已放弃了我们。他是为了使我们意识到惟有通过自己的努力才能获得神性的愉悦。”通过独到的剖析,亨利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每晚回到饭店总有一个狡猾的希腊人等候我用他懂得有限的英语跟我攀谈。”这些为了一点利益想要“高攀”的人,可能连5美元也不肯给那个希腊人,却会转身就给游流浪汉250美元,因为“这件事让我有个好心情。乞求我们的上帝和救世主耶稣,它将给予你。乞求,提醒你,不是要求,不是乞求,不是花言巧语的哄骗。”

另一游记《第耶普——纽黑文途中》,他写到与妻子的分手,毫无责备与怨尤。她不能忍受留在法国,他却把最后一分钱都留给她。而他即使愿意终生留在法国,“情愿在巴黎当叫花子也不去纽约当百万富翁”,却也同时产生了另一种乡愁,他要到说英语的人中去,因此选择去英国呆上几天。真实的表达自我,这是亨利的勇气。

这次遭遇很吊诡。不只是感情的创伤,不只是金钱的紧缺,更是“政府官员”、警察的种种发难,其实,事到今天,这种体制之下普遍的劣迹一直长久存在。尤其是有关亨利自己的那本著名的《北回归线》一书,大有秀才遇到兵或者说是对牛谈琴的反讽。由于英语北回归线里的一个词与癌同义,海关官员以为是一本医学书,这里,一本书的象征意义被全部瓦解。

即使亨利.米勒答应寄书给那个读过萧伯纳的警察,他仍然写道:“心想这世界真是奇怪。我是说世界上的人一边拿捏你,一边像哄小孩儿一样待你。都写在一本书上,就像欠债和信用栏在一版上一样。政府就像看不见的录簿人,警察就像吸墨文具。假如你碰巧屁股上挨了一脚,或两颗牙掉进喉咙,那是白送的,不作记录。”其实他不是不相信人,是不相信泯灭人性扼杀同情心的那套工装制服。

也许这些游记已经不是简单意义上的游记。这里因为一个作家摹写小我却超越小我的苦痛,因为一个作家上升到哲学意义上的对不同文化所采取的态度,因为一个作家在游记中所写到的形形色色的人,使游记变成思想笔记,人性剖析报告和自白书。

你想象的美国是富足的,充满了冒险家的乐趣的,遍地黄金的国家。而只有亨利.米勒的笔会告诉你,在这些表面的繁华背后,这个日益美国化的美国,街道上拥挤着“癌、水肿、肝硬化、神经失常、偷窃、撒谎癖、鸡奸、乱伦、瘫痪、绦虫、堕胎、三角恋、白痴、醉鬼、无赖、癫狂、水手、裁缝、钟表匠、猩红热、哮喘、梅毒、重听、舞蹈病、抽风、蹲过大狱的人、梦想家、说故事的、酒吧招待......”这些词一再在《宇宙哲学的眼光》中出现,美国和世界的面纱被他的笔轻轻挑去,让人惊异,怎么几十年过去,世界的丑陋竟不曾改变一点方式?

他有时也用超现实主义的笔触来表达世界。而这些超现实主义的写法,比之直白的现实主义写法有时具备了更强的穿透力。穿透了语言、国家、种族、世俗种种,令人震惊甚至惊悚颤栗。从这个意义上说,亨利.米勒不愧是伟大的作家。一个人重新认识,会使自己具备新的勇气,从而自主选择表达与认知世界的方式。

我欣赏羡慕米勒追求自由的意志,这种自由意志可能我们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不可能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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