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骂记

小时候,见多了对骂,当然也见过对打。大人们的对骂自不必说了,就是小孩子的对骂,也常常引来围观,雷倒一片。骂人的脸红脖子粗,围观的人假意劝劝,其实看得津津有味。电影演得少,电视节目也不是每天都有,八卦和卖呆算是娱乐。

记得小学二年级时,自习课老师不在,班上一个叫桂香的同学,一边用削得尖尖的铅笔和一支翠绿色的透明尺子画格子,一边滔滔不绝大骂一个男生。她坐我旁边座位,我眼看她嘴一份手一份,那格子竟画得整整齐齐。后来整个教室鸦雀无声,连和她对骂的男生也住了口——她问候了那个男生的妈妈奶奶姥姥,连血祖宗也不曾放过,太能骂,也骂得太脏了。

小学三年级的最后一次考试,我们参加了全铁路的统考,成绩好的被选拔到重点小学,成绩差的留在原校。因为是路外子弟,所以成绩再好我也要留在原校。我那时文静少言,不像现在,整个一话痨。班主任赵老师让我做班长。我这个班长与别的班长不同,不会维持纪律,不会打小报告,只负责做些光鲜之事,比如文艺演出中的指挥和领舞,升国旗仪式上的升旗手、铁路系统运动会花束队的队长、给战斗英雄献花的少先队员、数学竞赛和作文竞赛的获奖者、考试成绩的第一名等等。

至于班务,都由班委们各负其责。维持纪律则由学习委员雪梅同学代之。自习课上,她领着大家读生字,手中拿一长尺子,捣乱的男生常常得提防她的突然袭击。男生们都小声骂她假积极、告状大王、狠婆子。雪梅长大后做了裁缝,我还请她为我做过一套衣服——她手中的尺子终于派上了大用场。

由于班干部负责向老师打报告得罪同学,或因自身某些弱点被攻击然后对骂开战,大家就兴奋,因为有好戏可以看了嘛。看着被骂败的人张口结舌或者像落汤鸡一般灰溜溜地走开,是同学们的日常重要娱乐内容之一。邻班有一个女生做了大队长,因为长得黑,就被男生骂为黑粪蛋儿,她气得哭着跑到大队辅导员那里告状,然而并不解决问题——当面男生们承认了错误,然而一放学又开骂了。

就这样骂来骂去,独有我一个人没有被骂过。这时我们班上有一个人觉出不公平来了,他大约认为很有骂一骂我的必要了。他叫大黄狗,是劳动委员——原谅我记不起他的原名,他的长相放到今天绝对是帅男,大眼睛,胖乎乎的,皮肤极白,头发黄黄的,因此得名大黄狗。可能他觉得单单为了与老师唱反调,就很有担负起攻击一个总是得到老师表扬的人的职责了,于是就开始琢磨如何骂我。

开始他在课前大家等老师进教室的空当儿骂:“你做的什么班长,你跳的什么舞,你升的什么旗,你献的什么花?你考的什么第一?”小声嘀咕着,非常有节奏,有些像今天的Rap。他一开骂,全班同学都惊诧莫名。因为我当时被偏爱我的赵老师塑造成了完美少年,任何瑕疵都已经被铺天盖地的表扬所粉饰。大黄狗也马上意识到,这种骂法简直是重复老师的表扬,根本攻击不到要害处。

于是他开始冥思苦想,想要打开缺口。本来最常见的攻击是传承于老师——那时候我们的老师太爱表现自己的喜好。说一个男生的袖口脏得像打铁,于是那男生就会得了铁匠的绰号。说一个姓郑女生考试只得了2分,老师在发卷时喊2分,于是大家就在放学路上冲她齐喊:“郑2分!郑2分!”老师批评一个同学写的字像狗爬的,大家就喊他狗爬。

学校走廊的玻璃橱窗里的名次榜上,第一名的位置永远是我——虽然我不是真正的第一名,因为好学生都去了重点校了。上写字课,我写的毛笔字被老师当作范本让同学们传阅。检查个人卫生时,教体育的孟老师又总是向班主任老师表扬我干净:“那头发,散罗儿的,一根是一根儿!”而一个叫宝光的女同学,因为头发里有小动物爬进爬出,被老师扯到前面示众,放学后又被男生围骂。家访后,老师又会在班上表扬我是一个多么能干多么懂事的好孩子——在家里洗碗洗衣服,带弟弟上下学,早上五点钟就起床去取全家的牛奶!

既然老师这里找不到批评我的切入点,就只好另寻他途。我们班有个叫宋煊的女生,她姐姐是一聋哑人,男生就总叫她小哑巴,她也会毫不畏惧地回骂。当时我弟弟上小学一年级,是得双百的三好生,据说大黄狗调查一番后仍找不到可骂之处。在如何骂我的问题上,真是难倒了大黄狗。我敢打一块钱的赌——他对学习也从没如此上心过。

终于有一天,大黄狗得到了灵感。

那是一节政治课,教政治的老师当年已霜染两鬓——现在不知是否在世。她先是提问一个叫玉梅的高个子女生。玉梅站起来,张了张嘴,却答不上一个字。底下就有同学低声说:“别看提问答不出,周日我还看见她领着一帮小孩儿喊冲锋可来劲了呢!”

然后老师提问我。我果然如老师所愿对答如流。于是政治老师把我叫到前面讲台上,一边拍拍我一边说:“这么干巴呀!同学们看看,这么瘦还学习这么好,哪像你们,白吃肉了!玉梅你以后再不会就让班长辅导辅导你!”

放学路上,我们排队走,谁到家了谁就从队伍里走出来。大黄狗家就在学校附近,可是因为新找到了骂词,他不惜多陪我们走上一程:“小干巴呀小干巴,你就是个干巴瘦儿!干巴瘦呀干巴瘦,拿你的肉包饺子,饺子都不香!”他一边骂,一边两眼放光,很为自己的发明感到得意。我开始都不知道他在骂我,后来也觉得他骂得很独特,也很好笑。

就这样,一连数日,大黄狗都陶醉在自己的骂腔之中。只要有空,他就骂个不停。当然,他也不时防备着,某一天老师像拎小鸡一样将他提将起来——他拿不准我会不会去告状。

我觉得他骂得很好玩儿,至少不像其他同学那样脏话连篇,所以就随他骂,不回应,也没表情。

周围的同学,尤其是男生,就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我们。他们终于发现,原来老师心目中的完美少年居然连反击也不会。大黄狗在没有对手的情况下,坚持骂了一段时间。直到小学毕业,他也一直没有等来老师的兴师问罪,拳头一直在打向棉花,无疑让他感到有些失落。

其实他骂得挺有道理,那不是个以瘦为美的年代,胖代表着生活富裕,吃得好。记得某天早上去五七队取牛奶时,我被一个叔叔一只手提起来放到称牛饲料的磅秤上,然后他大声宣布:“哎呀,这小姑娘才五十四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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