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的,欧阳询。
人丑就要多读书对于不懂书法的人来说,端正严谨的楷书,是最易欣赏的。再要进阶欣赏,就得文学理解力好,因为本来就以抽象见长的汉语,在描述、评论书法作品时所用到的辞藻,并不比一纸狂草更好懂,例如:
笔力劲险……有龙蛇战斗之象,云雾轻浓之势,风旋电激,掀举若神……森森焉若武库之矛戟……——唐 张怀瓘《书断》有执法面折廷争之风,或比之草里蛇惊,云间电发,至其画笔工巧,意态精密俊逸处,而人复比之孤峰崛起,四面削成,论者皆非虚誉也。——宋 《宣和书谱》如深山至人,瘦硬清寒,而神气充腴,能令王者屈膝,非他刻可方驾也。——明 陈继儒《眉公全集》险劲秀拔,鹰隼摩空,英俊之气咄咄逼人。——清 周清莲《临池管见》结构精严,纵横跌宕。——清 蒋衡《拙存堂题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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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开中国书法史,随处可见这样的语句。熊秉明说:书法是中国文化核心中的核心。它既是中华文化的载体,又是中华文化本身。那么,华美的辞藻,与超凡的意向所描摹赞誉的书法,的确当得起今人对中国文化的回望。在回望中,满纸云烟、流光溢彩,处处有人间佳作,千古妙笔。就像前面摘引的书评,它们指向的,是浩瀚的中国书法史上,最富盛名的楷书圣手欧阳询。
与欧阳询的书法一起被载入史册的,是他的相貌。
《太平广记》里说,长孙无忌公然笑欧阳询长得象弥猴:唐太宗宴近臣,戏以嘲谑,赵(国)公长孙无忌嘲欧阳询曰:“耸脖成山字,埋肩不出头。谁家麟阁上,画此一猕猴。”在太宗与群臣的哄笑声中,欧阳询亦赋诗回击:“索头连背暖,漫裆畏肚寒。只因心浑浑,所以面团团。”
《新唐书·奸臣传》记载:贞观十年六月,“文德皇后丧,群臣衰服,率更令欧阳貌丑异,(许)敬宗侮笑自如,贬洪州司马。”
80高龄的欧阳询,在皇后的丧礼上,因为长得丑,竟使得同僚憋不住笑场,以致被礼官弹劾贬官。这是丑到了罕见的地步吧?
中国两千多年的文明史,对女子的长相,表现了自始而终的表里如一观。不管正野史,凡留好名声的女青年,开篇一定是描述容貌如何秀如何美如何不食人间烟火简直仙女下凡,就像欧阳询撰并书的《女子苏玉华墓志铭》,上来也是先说这姑娘“夫其瑶姿”,有着美玉一样的姿容光彩照人。可惜了,天生丽质,却早早离开人世。
相比对女人容貌的要求,中国历史对男人的长相,则宽容得多。特别是对身在高位或有大成就的男人,民间自觉地就为尊者讳了。避不开的,则换一种说法,以奇特的长相非凡人也的逻辑,构建出一种奇人风貌。譬如“两耳垂肩,双手过膝,目能自顾其耳”的刘备。
然而到了欧阳询这里,他的书学成就,始终抹不去他相貌上的缺憾。即使到了宋代,以亲切与放达著称的苏东坡,还颇有些刻薄地说道:率更貌寒寝,敏悟绝人,今观其书,劲险刻厉,正称其貌耳。”——《题唐氏六家书后》。所以,欧阳询一定是丑到了一个超乎寻常的尺度,或者就是相貌与作品的美丑反差太大,以至史书避无可避,但凡是论到他的字,就要扯到他的丑。
好在托尔斯泰说:只有伟大的作品,没有伟大的作家。那么,雅正大美的字,显然也不需要俊美倜傥的作者来匹配。
在颜值堪比硬通货的当下,“人丑就要多读书”这励志名言,远在1400多年前的欧阳询早就超水平地做到了。
《旧唐书》载:欧阳询“聪慧绝伦,读书即数行俱下,博览经史,尤精三史”。后来,奉诏协助杨素修《魏书》、66岁开始主修《艺文类聚》(成书100卷)、参修《陈书》,都说明了欧阳询在学问方面,做到了当朝顶尖,史上名宿。
比学问更强、对后世影响更大的,是欧阳询的书法。在他尚未达到个人水平最高峰的时候,即已名满天下、远播邻邦。
《旧唐书·欧阳询传》记载:“询……笔力险绝为一时之绝,人得其尺牍文字,咸以为楷范焉”。这种影响力绵延千余年并未衰减,直到今天,日本最大的报刊《朝日新闻》报头,自130多年前创刊起,就使用了欧阳询的笔迹,朝日新闻这四个字,即是从欧阳询所书的《大唐宗圣观记》的碑文中搜集、拼合而来。
史书中还说,高丽来的使臣特意求唐高宗,赏赐几幅欧阳询的书法。高祖听后是这么感慨的:“不意询之书名,远播夷狄,彼观其迹,固谓其形魁梧耶!”人本能地会对身边人失却崇敬感,日常琐屑的力量太大,任何崇高感都不能敌。虽然唐高祖李渊跟欧阳询是旧友,在隋末时即交往密切。高祖也欣赏欧阳询的才学,但面对夷狄的热切,高祖还是很惊讶,惊讶的话语里,不难听出揶揄的意思。
如果揣度欧阳询当时的反应,估计会是面不改色,“呵呵”一下吧?平趟乱世,历经三朝,常常作为笑料一般的存在,欧阳询的内心,会不会如金戈铁马般地激荡呢?如同《皇甫诞碑》中,由瘦硬的笔画所构建起的“森森然如武库之戈戟”的世界,其胸中块垒可见一斑。见棱见角的方笔写就的这块碑文,是欧阳询对现实世界的警惕,是他内心世界的外化。这样显露锋芒的字,在欧阳询存世的作品中并不多见。这是生于武将之家金戈铁马的血液使然吗?似乎也不尽然。
被满门抄斩之后的守弱人生欧阳询出生于世代簪缨之家,上溯十代,都有着显赫的地位。然而到了欧阳询这里,欧阳家族遭逢剧变,一落千丈。
欧阳询12岁时,他的父亲欧阳纥因陈宣帝猜疑而起事造反,兵败,被满门抄斩。只有欧阳询侥幸逃脱,被父亲的朋友江总收养。全家只剩欧阳询这独苗一支,如何保全性命,延续家族血脉,是欧阳询必须面对的,是他生命中一堵绕不过的墙。
翻阅欧阳询年表,他85年的人生,除却少年时的劫难,后来的人生经历,可说是缓步向上,平稳发展。最显达时,官居五品给事中,成为皇帝的内臣。然而,与他同时作为降臣入唐的虞世南,以忠言进谏留名青史,得到太宗皇帝信任激赏。但欧阳询仅仅在朝臣互相打趣、与皇帝的应和中,留下三首平庸诗句。史家说他“少谏才”,或许是,也或许是因为欧阳询总以守弱的态势求安全吧?不然,杀了太子逼退老子才得以上位的唐太宗李世民,怎会还将隐太子集团旧员的欧阳询留在内廷呢?尽管在态度上,唐太宗对欧阳询是疏离的,但也是放心的。
让同僚及皇帝放心的欧阳询,在官场上,过着不惊波澜的学者生活。同僚眼中的欧阳询是眍䁖着腰身,瑟缩着眉眼,如猕猴一般的。按照今天“外貌协会”的逻辑,小时候的长相由父母生就,到中年之后的相貌,则取决于自己的修为,所谓“相由心生”。有人分析,那是因为欧阳询常年钻研书法,不辍书写,以致耸肩驼背。又或者是由于少年时惨痛的血腥记忆,寄人篱下的生活落差,使他常怀保全自身的警惕之心、防御之势所致。
与现实世界中的言行状貌相反,欧阳询在他的书法世界里,是舒展的、放达的。就像《仲尼梦奠帖》中的气韵流畅、清劲绝尘;像《张翰帖》中的修长俊雅、挺拔险峻。他的袍袖之下,风云际会,意向万千。在这个世界里,欧阳询不断地立美逐丑,始终抱持着对典雅、庄严、自信的向往和追求。即使到高龄病中,欧阳询还在练习书法、检讨笔力(《比年帖》)。
与欧阳询同被誉为“初唐书法四大家”之一的虞世南说道:询“不择纸笔,皆能如意”。可见人与字已到了意境合一的境界,可以脱离物质的羁绊。
从矛盾对峙求中庸合度多年钻研,欧阳询提炼出了书法创作的理论著作《八诀》、《三十六法》、《传授诀》、《用笔论》等。他这样描述要写好书法的要求:四面停均,八边俱备;长短合度,粗细折中。最不可忙,忙则失势;次不可缓,缓则骨痴;又不可瘦,瘦当枯形;复不可肥,肥则质浊。
在这些两极之内的框定下,欧阳询追求的,是在对比变化中取得整体上的平衡,在矛盾对峙中求得中庸合度、一丝不苟的严谨之美,中和之美。所以,他的每个字,每一笔每一划之间都充满着张力,放散着人驾驭世界的精神能量。这能量是自由的,更是极其自律的;是热忱的,更是无比理性的;是矛盾的,更是崇尚和谐的;是颓弱的,更是矫健振奋的。细细打量,它们近乎是物质的,被微妙的力量相互牵制取得均衡,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在欧阳询的字中,最能感受得到。如同他隐忍内敛,避露锋芒的人世生活。
说到人世生活,欧阳询有一篇读史随笔小记《张翰帖》,记述了富于才情的西晋吴郡人张翰,告诫同乡顾荣:天下纷扰杂乱,祸患没有终结。有一些名士想寻求退避归隐都很难做到。我本来就是一个山野林间的普通人,没有寄奢望于时局。你必须擅于明察防范于前,考虑好自己的退路。在文章最后,欧阳询记了一个细节:“荣执其手,怆然。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鲈鱼,遂命驾而归。”
越是难以抒发的心绪,越是会借助琐碎的事物彰显。笔到此处,隔着薄薄一层纸,还有1400多年的时光,仍然让人不由得揣度:欧阳询是希望自己做那个率性而为的张翰呢?还是自比瞻前顾后的顾荣?企望也有个挚友能执手作肺腑相告。
经受过离乱的人,对于平安人世的温情,比之常人,有更多渴望。在一次外出返回京都之后,答谢同僚的书信中,欧阳询写道:“弟恨此身已老,尽忠所事,特有平生之心耳。惠子知我,兹故云云。”惠子即战国时的惠施,是合纵抗秦的最主要组织人和支持者。以逻辑严谨、辩才犀利著称,与庄周为至交。欧阳询用“惠子知我”来说明自己的为人,殷殷切切渴盼天下太平,朋友相知相契。
欧阳询还有一封书信《数日不拜帖》,说的是人与人交往中温暖的日常:有日子没见了,很挂念你。我做了些味道还不错的干肉,送去你尝尝。你送来的书我收到了,可能还要多借一些。不仅内容充满淳厚情谊,信中的笔迹亦和顺流畅,全然来自内心,从心所欲即是如此吧。
有节制的奔放和有规矩的自由孔子说的“从心所欲不逾矩”,体现在欧阳询的书法创作中,恰好也是他到了七十岁的年纪。这时,贞观之治的盛唐气象正徐徐启幕。
从南北朝的动乱,到隋朝的无序,时代到了这里,都企望一个清平稳定的社会。所谓初唐讲究法度,即是出于人心大势。在重建一个规范的有章可循的新社会的初始,意识形态领域均被打上了或深或浅的印记。
生于陈,仕于隋,老于唐的欧阳询,对南北书风兼收并蓄,以极具“法度”精神、规矩严谨,结构平稳端正的欧体楷书,成为“唐楷第一”、“翰墨之冠”。普遍存在于唐人书法中平整安详的精神,在欧阳询的笔下得到了最庄严的呈现。在有节制的奔放和有规矩的自由中,欧阳询完成了他一生最伟大的作品:《九成宫醴泉铭》、《化度寺碑》、《虞公恭碑》、《温彦博碑》……这些为后世楷书垂范的作品,既成为中国文化最具代表性的艺术品,又是中国文字最经世实用的范本。后世绵延千余年的科举考试,就是用欧体楷书,做了试卷的标准字体。
至此,欧阳询以他强大的内心、不懈的努力、超群的悟性,不但保全了自身、重续家族血脉威望,更使自己走向了杰出和伟大。
公元641年,欧阳询辞世,终年85岁。
这一年的3月20日,欧阳询写下最后一幅传世墨宝:楷书《千字文》。在这千字之中,早年的苍凉已消弭于无形,曾经的拘谨转化为自由,有意的节制已融入自觉的理性,书法与生命真正合二为一。它是一幅不带“书法气”的书法,是一个对美了然于胸的灵魂,对颠簸人生的回眸。
相信欧阳询5岁“始习字”时,一定像中国古代所有初始学习的孩童一样,写过《千字文》。那时,欧阳家还是豪门大族,养尊处优的少年公子怀揣着单纯的喜欢,以稚嫩笔迹写就的千字文,隔着80载光阴,与老态龙钟的晚年欧阳询遥遥相对,联结两端的,除了两幅《千字文》,还有一个人的一生、一座中国书法艺术的丰碑。
欧阳询:557年 - 641年,字信本,潭州临湘县(今湖南长沙市)人。唐朝大臣、书法家。精通书法,被称为“唐人楷书第一”,与虞世南、褚遂良、薛稷三位并称“初唐四大家”。欧阳询的书法作品,既是自唐代以来中国书法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又是中国文字最经世实用的范本,后世绵延千余年的科举考试试卷的标准字体,用的就是欧体楷书。
创作手记:不该被遗忘的人和美
因书法评论界的朋友做欧阳询书法研究,得以接触和了解到书法家欧阳询的生平和他的作品,被其中端严安详的美所震动。而欧体楷书成为其后科举考试的标准字体这个信息,是触发我写这篇文章的动因。我难以想像一种字体,在一千多年的时间里,如何承载了中国文人出仕报国的理想,又如何承载着他们的思想和日常。在书法艺术逐渐式微、越来越小众化的今天,在“复兴传统文化”的大旗下,作为中华文化最具代表性的书法艺术,是不应该被大多数人生疏的;那些伟大的创作者,是不应该被遗忘的;那些严谨、中和的大雅之美、以及对那些美的欣赏,是不应该消失的。这不是一篇严谨的学术文章,而是一个当代人,怀揣着好奇与敬仰,研读了所能搜集到的文献资料后,完全从个人体会与欣赏的角度,阐释了欧阳询这个人和他的书法创作,以及一个当代普通人对一千多年前一个伟大书法家的揣测与理解。
作者:语陌,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文字工作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多次在《星星》、《诗刊》、《收获》、《小说月报-原创版》等刊物发表文学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