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4日,新版《天龙八部》电视剧上线了,几乎不出意外,因“雷点太多”而在网络上被猛烈吐槽,这是继去年的“猴戏”版《鹿鼎记》(豆瓣评分3.2)之后,又一部评分跌至3.5分的金庸改编剧。
《天龙八部》2021版豆瓣评分
金庸武侠小说所改编的剧集,好像总是容易落入这种改编魔咒中,再加上旧版本先入为主的回忆,也带来了“一代不如一代”的感叹。
最被关注的往往是选角失败,但常被人忽略的是,金庸的原作文本所具有的深度与复杂性。在学者杨照看来,《天龙八部》是最难以被改编的金庸小说,因为它使用了传统武侠小说的写法,没有绝对的主角,人物和故事线头众多。
它也不止是一本简单的小说,如《天龙八部》的名字那样,这还是一部与佛经、人性、权力有关的高度寓言。
《天龙八部》2021版
讲述 | 杨照
来源 | 《曾经江湖:重读金庸》
在读金庸的《天龙八部》的时候,我们绝不能忽略中国文学家陈世骧的意见。陈世骧写于1966年和1970年的两封信,被金庸收录在这本书的后记里。
在陈世骧1970年的信里,有一个重要的提醒。他说,金庸的这部小说,“意境有而复能深且高大,则惟须读者自身才学修养,使能随而见之”。
何解?陈世骧在说,这不是简单的娱乐之作,不是让我们消遣、可以很轻松地一直看下去的小说。
这样的一部作品,它最不适合改编成为影视剧。读这部小说,读者有多少准备,决定了他能读到多深刻的内容。
当然,金庸有他的本事。他把门槛硬是藏了起来,所以有很多读者从来不觉需要准备,也读完了。这自然是浅渎,绝大部分的武侠小说只能够让我们浅读,可是《天龙八部》,连精通于文学理论的陈世骧都告诉我们,它可以深读。它也应该被深读。
深读的其中一条路径,是去了解金庸在写书的时期生活发生了哪些变化。那就是他认真学了佛理、佛法。佛教本来就属于中国传统文化,对中国传统文化稍有涉猎,就一定会碰触到佛教、佛法。再加上金庸所成长的民国时期,佛教一度复兴,陆续出现了梁漱溟、欧阳竟无、熊十力、印顺法师等等。这个哲人辈出的时代,对佛教的思想有了很多新的诠释,也就让它一度蔚为流行。在这种流行思潮下,金庸这一代的读书人也必然有所涉猎。换句话说,在开始写武侠小说时,金庸就已经有佛教的基础的认识跟理解。不过到了那个时候,1960年代,他的人生阅历,他有过的挣扎,战争所带来的刺激,再加上在香港办报面临的各种变化,以及最难克服的丧子之痛,这些挫折刺激金庸更深入理解佛法,逼出了他没有办法对自己交待、没有办法糊弄过去的一个问题,那就是武侠和佛教的根本矛盾。这个矛盾尤其集中在少林寺上。少林寺一向是佛教的第一大寺,但它又是武侠小说里面的第一大门派。光是这么简单的场景就有不少矛盾——出家人打打杀杀,那干吗出家呢?出家了不就是要识破所有的这一切,要学习放下的智慧?出家人为何会涉入江湖的打打杀杀?少林寺又是怎么变成第一门派的?更根本的问题,少林寺为什么会发展出精妙的七十二绝技?这样的佛教信仰,这样的一种佛门体制,为什么会跟武侠扯上密切的关系,还创造出在江湖武林上人人所称道、人人所崇敬的少林武功呢?
其实,是因为中国现代武侠小说变成了一个文类,并产生了惯例。惯例一边绑住了作者,另一边绑住了读者,大家都认为武侠小说就应该有这些东西。换句话说,这是几十年来,大家集体创作累积出来的。金庸大可以像其他人一样写。反正武侠小说都认为少林寺是第一大寺,同时是第一大门派,跟着用就是了,不需要解释什么,读者也早就已经接受了这样的写法。但金庸决定朝难的地方去。所谓难的地方,便是他认真面对这个问题,而且他要在他写的武侠小说里去解决这个问题、这个矛盾。此时写《天龙八部》,金庸的作者身份有一部分变成了佛教徒,进入到武侠的传统当中,为少林寺护法,保卫少林寺的佛法信仰。
金庸为少林寺题字
那他怎么做呢?到了小说最后,他写出了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扫地僧。这个人在少林寺里没有地位,没有身份。为什么要让这样的一个人物上场呢?因为这才符合佛法的追求。我们讲高僧,有名气,在少林寺里面当住持。但这样的高僧有地位有权力,也就必然夹杂着贪嗔痴。贪嗔痴看不破,才会追求地位、权力,才会拥有地位、权力。所以这种高僧跟他的身份,也就是追求佛法、追求真理、追求智慧的这条道路,产生了根本的矛盾。因此金庸在小说里让扫地僧在出场之前,先摧毁了住持大师玄慈。玄慈被揭露跟叶二娘生下了虚竹,他连在克制基本欲望上,都没有通过佛法的关口。像玄慈那样的高僧,有地位,有权力,就不可能有超脱尘俗的智慧;更重要的,当然也就没有实践,他毕竟随时活在地位里,活在权力里面。所以佛法真正的境界,必须透过一个在少林寺里没有一点身份,没有一点地位,甚至没有排名,没有法号,一位最彻底底层的扫地僧,由这个他来为我们解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个老僧说:“本派武功传自达摩老祖。佛门子弟学武,乃在强身健体,护法伏魔。”换句话说,这是一个工具。因为在佛教发展的过程当中,它是信仰,所以信仰的团体很可能受到外在的歧视跟迫害,因此才需要武功来保护自己。但是,“修习任何武功之时,务须心存慈悲仁善之念。倘若不以佛学为基,则练武之时,必定伤及自身。功夫练得越深,自身受伤越重。如果所练的只不过是拳打脚踢、兵刃暗器的外门功夫,那也罢了,对自身为害甚微,只须身子强壮,尽自抵御得住”,这是根本。
“但如练的是本派上乘武功,例如拈花指、多罗叶指、般若掌之类,每日不以慈悲佛法调和化解,则戾气深入脏腑,愈隐愈深,比之任何外毒都要厉害百倍。”
“本寺七十二绝技,每一项功夫都能伤人要害、取人性命,凌厉狠辣,大干天和,是以每一项绝技,均须有相应的慈悲佛法为之化解。这道理本寺僧人倒也并非人人皆知,只是一人练到四五项绝技之后,在禅理上的领悟,自然而然的会受到障碍。在我少林派,那便叫做'武学障’,与别宗别派的'知见障’道理相同。须知佛法在求渡世,武功在求杀生,两者背道而驰,相互克制。只有佛法越高,慈悲之念越盛,武功绝技才能练得越多,但修为上到了如此境界的高僧,却又不屑去多学各种厉害的杀人法门了。”
要统合这个矛盾,每一种武功需要配一种慈悲的修养。慈悲的修养跟武功必须要一直不断地盘旋、互相配合,才能够往上。但这样,矛盾也就无法解决了,因为它说明两者很难平衡。如果你武功学得多一点,但你的慈悲跟不上,这时武功就变得有毒,进入到你的身体,侵害你自己;但如果你的慈悲比你的武功多一点,你就不会再想练这么多武功了。所以少林寺的武功没那么容易,更重要的是两两制衡。这也就使得少林寺的武功,几乎谁也无法既掌握七十二门绝技,又相应地把七十二种慈悲全部都修养、领悟透。勉强能够做到的,也就只有像扫地僧这样的人。这个扫地僧因为领悟了个中最根本的矛盾,所以他才能够有超高的武功。但是他超高的武功,必然也带来最深刻的慈悲。那这样的一个人,他的武功要干什么呢?小说里精彩地示范了他把高超的武功用在哪里。他既不当师父,也不教徒弟,甚至不去保护少林寺的藏经阁。像慕容博跟萧远山在藏经阁进进出出,他还不去拦阻,因为这都不是武功真正的用途。他先杀了慕容博,让萧远山最大的仇敌顿时消失,让他具体地领悟到复仇是空虚的。何为复仇?复仇就是当我受到挫折,受到打击,在我的精神上产生了巨大的伤害,需要疗伤。那用什么方式疗伤呢?人就自欺道,如果我可以找到一个对象,把一切怪给他,我可以骂他,打他,甚至杀他。这样我心里面的伤就可以得到复原。但真的骂了他、打了他、杀了他,伤就没有了吗?不是。要发挥疗伤的作用,正是因为你还没骂到他,你还没打到他,你还没有杀了他,是那样的一种欲望把你给抓着。等你的仇人真的死了,能给你带来什么?唯一能带来的,就是一种最彻底、深刻的空虚之感。然后,这个扫地僧又用他高超的武功杀了萧远山。为何?让萧峰不能再去找大恶人,不能再去跟慕容家复仇。但是并不止于此。扫地僧拖着这两具尸首跑到一片草地上,在那片草地上,再用他的武功让二人复活。这时复活了的,不再是原来的慕容博和萧远山了,他们活成了没有仇恨之心,彼此四只手互相抓着,成为干干净净的新生命。这才是扫地僧所学的少林武功正确的用法。所以少林武功那样高妙,又如何跟佛法还能相对应,而不是用在打打杀杀上?扫地僧做了最好的示范。是的,如果他没有这种超高的武功,就很难解决慕容博跟萧远山两个人之间的仇恨。而且二人的仇恨一路进入到了第二代,牵连到很多人,让整个集团里的人全都充满了恨厉之心。他用武功来解决这个问题,之后给了萧远山跟慕容博新的生命,引导出新的和平境地。有趣的地方是,扫地僧处理萧远山跟慕容博的方法似曾相似,在小说前面其实已经写过了,有一个明确的伏笔。那个伏笔是什么呢?不就在虚竹所破解的那个“珍珑”的棋局吗?虚竹如何误打误撞,破了这个大家都破不了的“珍珑”呢?他就是先杀了旧有占据了大势力的白子——白子是他自己,不是别人,不是对手,意思是自杀了之后才有了空间。所以必须要把旧有的生命置之于死地,把萧远山跟慕容博的旧有的生命,就像虚竹对待“珍珑”当中的那一大块白子一样,先让他们死去,削去这些我们以为是最根本的、最绝对的,一定不能够丧失的东西。摆脱了这些东西之后,才有空间长出一个干干净净、没有仇恨的新的生命。也因为这样,读到了扫地僧之后,我们回头对于原来的那个棋局,有了更深刻的认识跟理解。我想提醒大家,第一,你也想想,依照你的修为,你能够在《天龙八部》里,金庸所设下的戏剧之局,读到多少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你可以用不一样的方式,一层一层地读到《天龙八部》当中更深刻的意义吗?第二,还请大家多思考一下,那些改编剧的编剧们,有多少准备和修为?你能信任他们吗?为什么有人还是会觉得,只要看过改编的影视剧,就等于读过金庸的小说了?这是完完全全不一样的两回事。麻烦大家先把影视剧摆到一边,还是认真地、好好地准备自己。没有这样的准备,你无法领悟金庸。
*本文摘选自看理想App节目《曾经江湖:重读金庸》,内容有大量删减和调整,小标题由编辑添加。完整观点和讲述请移步至相关节目收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