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穰的山野和街市

冬天的早晨，将近七点的时候，天还没有怎么亮。尤其是赶上周六，街上人很少，显得天就亮得更晚了一样。不过北站前面的广场和道路上已经人来人往，非常热闹。几趟早晨七点左右的火车让这里夜亦如昼。

坐6031次去山里的，多是背包里插着登山杖的成群结伙的户外爱好者，他们大多并不互相认识，只是在微信群里号召了一下，松散地集合在一起而已。可能是因为早晨起得早的原因吧，既是出去玩大家却多萎靡之状，少有兴奋积极之颜色。

开往山区的列车上，为了抵御比平原上要寒冷很多的气温，旅客们都很臃肿。好在烧煤取暖的车厢也正好与这样的臃肿相配合。

位于移穰村的岩会火车站像是七十年代的那种小火车站，车站与周围的民居小街融为一体，早晨开始街道上空就升起缕缕烧煤的青烟，传来一阵阵曾经很熟悉现在已然陌生的煤烟气味儿。

车站外，两条破长椅因为还没有被阳光晒到而没有一个人去坐，老人们都聚集在冲东的台阶上，非常有兴致地望着每一个从火车站走出来的人。实际上早在从车厢里下来的时候他们就已经一一看在眼里，一个一个地判断着是谁，是干什么的了。我们刚刚走了几步，就有小店的店主问我们去哪里，身后卖油条的也赶紧过来热情地指出哪个哪个方向的山坡上就是日本鬼子的炮楼。

后来穿过铁路，问两个工人模样的人，其中一个更是先爽朗的呵呵呵一笑，然后用高音说：小日本呀，炮楼子就在那儿！他一边向上指着，一边笑呵呵地说：去看看吧，没准那里头还有炸弹呢!他们在长期的寂寞里养成的高声的习惯，与周围永远无声的环境显得非常契合。这里的人早已经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吃喝拉撒说话做事都已经是天地运转的一个环节。

炮楼上的水泥和石头垒在那里已经八十年，依然坚固。每个射击孔后面都是一个站立位，当年站立在这样的位置上的一个个恶鬼，就是这样射出罪恶的子弹的！

由此走上冬日的山坡，茅草萋萋，北风朔朔。于避风的向阳处俯瞰下界，人既在世界中，又在世界上。这冬天高高的所在，绝不会再有人来，整个世界都是你自己的，是时间的，是季节的。

许是因为刚刚看了日本鬼子的炮楼，坐得久了，猛回头，竟然有一种幻象：日本鬼子端着三八大杆突然越过山脊出现了自己背后！值得庆幸的是，这样的幻象不会再次成为真实的危险。

沿着山脊上被茅草簇拥着的小路迤逦而行，走上了环绕一座座山峰的山顶栈道。这条栈道多利用过去的梯田修成。过去的人们世世代代都是向着山坡要土地，梯田几乎就要开到了山顶上。现在只有靠下面的一些还在种庄稼，靠近山顶的都已经废弃；将大致在同一水平线上的梯田连缀起来，就成了高空栈道。

一阵剧烈的山风吹过旁边的山谷，没有叶子的树木灌木一起狂吼起来，一掠而过如一列火车。火车偶尔在下面的山谷中驶过，层层山谷的回响一直会回荡，回荡到与风声一致了，才终于不再能听见。

茅草在风中，时间凝固在人类手工时代一块块石头搭成的梯田上。除了风便是静寂，便是草头在太阳下的反光。亿万斯年的山丘以自己圆融的形状妥帖地安置着我们凝望的视野。

在这样的山谷中坐定了，享受时间，享受安详，没有目的地，没有风景，更不赶时间，从上午下车到晚上上车，时间都是你的，山野都是你的。

回到村子里的时候，已近黄昏。早在正太铁路时代就已经在这里设了一站的移穰村，位于桃河河谷之中。土地金贵，街道狭窄，宅基地紧张，一家一户虽然都是高门口但是院子都很小很小，几乎只容转身之地。

在古代，这是为了尽量将土地让出来耕种，以收获更多的粮食。在现代，这也成了传统的建筑格局的延续。所以人们除了回家吃饭睡觉之外，休闲的时候都会走到家门的外面来，甚至吃饭都会在街上。

连穿村而过的古驿道也是在两侧的房舍的压迫下的一条窄窄的胡同而已。古驿道在经过东边的“阁儿”（两层楼的村门，下为门，上为庙）以后倾斜着穿到村西的“阁儿”下。而全村最大的广场就在这村西的阁儿旁边。那是一座有高高的台阶和大门的院子。院子里，村小学村委会在一栋外走廊的二层楼上，工农兵戏台和寿圣寺相对，中间是难得的平展展的广场。这里是村民看戏开会聚集的地方，是一个理想的广阔之处。

在这个周六的午后，不上学，不过还是有一群少男少女在靠墙的健康路径那里玩着健身器材，互相追打笑闹着，给这安静的山谷村落带来暖暖的生机。我们坐在没有风的台阶上，享受着这个古驿道上的山谷小村里一尘不染的冬日阳光，享受着这样生生不息又是一代新人的勃勃的生趣。

在移穰迷宫一样的胡同里穿来穿去地去找火车站的时候，迎面来了一个老汉，远远地看见我们找路的样子就已经是满脸笑容了；及至走近了，依旧是笑着问：去火车站？我们赶紧点头。他便向身后的一条胡同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说：顺着走！然后脸上依然带着笑意，在我们的道谢声中走去了。这样的一幕在山间，在山西的山间，其实是不大容易的。因为气候比较冷，环境比较闭塞，有热量有热情的事情就显得稀疏，大家普遍都不言不语，甚至都比较木然。这像是一道缝隙，让人看见沉默后面的诚朴。

天黑以后的火车，将重新将我们带离这一切；这一切都是我们生命旅途中匆匆一过的偶然，却也是实实在在的一段时光，一段叫做移穰的时光，一段永远值得回味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