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庄
谷雨时节,春天的花花朵朵落去了不少,小叶嫩叶形成的树荫丰隆了起来;突然增多的植被形成的夏天的湿凉,开始在空中弥漫。这时候恰恰就下了一夜雨,早晨的天空一尘不染,罕见的好空气让人激动。兴奋地出了城,沉浸在风和日丽的近乎虚幻的真实里,梦游一样越走越远。
广袤的麦田里已经有了一点点风吹麦浪好感觉,麦子已经超过二十厘米高了,风儿吹过的时候它们的窄窄的叶片就会倒向一边,翻白的部分和周围广大的墨绿形成对照,让人不由得会把一直遥望到远方的麦田尽头的树梢和村庄的目光,收了回来。麦子的叶片上还都带着水珠,生长所需要的湿意恰到好处地在朝阳的温暖里转化成了密集的蓬勃。
听着音乐,穿过一个又一个村庄,不觉之间就到了30公里之外的西慈亭。这里自己来过多次,以前是为了访古,今天却几乎是无意识的自动抵达。
这里就是贾大山当年下乡的地方,他的《梦庄记事》写的都是这个村子的人和事。中午时分,十字路口上很是热闹。两个老汉围着大桶烤炉和烧烧饼的师傅说笑着,低矮的房檐让他们都像是不得不弯着一点腰;蒸包子的笼屉锅已经是电的了,一个摞一个,一开电门很快就上了汽儿,坐在一排排课桌一样的餐桌后面的食客,眼巴巴地等着吃包子呢;卖菜的电三轮和停在路边上的汽车把路变得很窄了,但是所有来往的人都很耐心地等待着对面的人和车;一群人在路边上围着看两个下棋的人,他们下的棋是色彩鲜艳的饮料瓶盖;这种棋叫做“六”。本村是出过一个全国象棋大师的。
突然就有了一个冲动,于是打了电话。没有想到,响应是非常热烈的,贾大山的大公子永辉和作家志刚、画家老苏不到一个小时就都来了。他们都说:早就想来,缺的就是这么一个契机。
由此,一个人的野游就变成了朋友的聚会;外在的环境和植被审美,就丰富成了对文学故人的怀想与人生世事的感叹。我们走进了一户又一户农家,看了硕果仅存的几个老院子,努力寻找了一些与贾大山所描写的那个年代贴近的物象。这种文学地理学意义上的寻找,可能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我们时代的日新月异的特质,往往可以让几年就来一个大变样;几个大变样下来,几十年前的一切就几乎都不复存在了。
不过,这种寻找旧迹的行动不知不觉就转化成了对生活现场的研究。最后在一位老人的家里盘桓了很久。他的院子很大,因为没有盖偏房,整个院子就是院子,地面没有硬化,就是原来的土地;土地上自然状态地丛生着一片片的韭菜、草莓、翻白草、蒲公英、三七、胡萝卜,甚至台阶的砖缝里和柴垛里面的也都有一丛丛的植被。原来这些东西老人以前种过,后来收获的时候草籽被风吹开了,于是就变成了这样近乎野生的自然状态。干脆也就不必再去种成一畦一垄了。做饭的时候从厨房里跨出一步,拿起镰刀来割上一把,一回身就可以做菜了。我注意到,这样随意生长的野草一样的菜,没有一丛是被踩踏过的,它们都被非常精心地对待着。
老人坐在自己的院子里,仰望湛蓝的天空上挂着的朵朵白云,墙外的大杨树叶子在风中哗哗啦啦地响着,被折碎了的阳光也随着这哗哗啦啦的声响而欢快地摇动起来。从窗户里能望见杨树,能望见杨树下面碧绿的麦海。在静谧的空气中,有一种能让血流都甜蜜地睡着的深深的安详。
即便是已经经过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的今天,贾大山所描绘的那个梦庄中的乡村生活的甜蜜也依然可以在这个院子里留有诸多的痕迹。村子外面的五千亩槐树林没有了,叫声好听的各种鸟儿没有了,野草没有了,但是地气还在,优质地下水还在,院落生活的基本格局还在。还是有城市环境的楼宇生活中所绝对没有的稳定感,和心无旁骛的存在感。
可以想象在梦庄的房顶上躺着仰望星空,在梦庄的炕头上听着蝲蝲蛄叫早睡早起;梦庄这样远离交通干线的平原深处的乡间的质朴自然,不仅是令人向往的,也是让人立刻就要考虑移居于此的诸多细节的。
黄昏的风吹起来的时候,麦地中间的小公路上满满的都是被杨树叶子摇出来的,散碎的明亮。人类可以幸福地栖居在大地上的年代,在我们这个具体的个体身上,还能不能迎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