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笔记:一点流连不知归路的古意
梁东方
每天都延续着春天的旅程,尽管更多的是在时间意义上延续,能去的就只是固定的几条路径上的位置,其中最主要的就是河边。河边的春天总是最早到来。河边有水汽氤氲;河边有相对避风的地势也就有相对可以收集更多阳光的岸坡;河边的植被比别处要多,野草野花就有可以扎根与生长的地方……
早春的清晨八点,阳光最娇嫩地照耀到阳台上,让人蠢蠢欲动,人就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果然,河边林下,这个时刻的阳光明媚而温和。饱满灿烂又不灼人,带着笑意,带着兴奋,带着生命不竭的生机。这就是春天上午八九点的时候的样子;放风筝的人一个还没有来,孩子们也都在家里刚刚睡醒,但是河边的生机已然一片鼎沸。
从夜里起的风,将天上地下刮得一干二净,一切都通透如世界之初;风是蓝天上飘着一朵朵白云的充分必要条件,不可或缺,缺了就会重回雾霾中。所以即便有点凉也完全不在话下,依旧可以长时间地在河边的长椅上坐着,看流水汤汤,看木桃花骨朵吐红欲放,波光树影都在春意料峭的风中。坐在这里看河水滚滚流淌,粼粼的闪光将流水的滚动方向和姿态都明确标志出了出来,让人看着出神,让人百看不厌。
这个长椅的位置拥有近水的最佳观赏角度,而且坐姿舒适,可以让人保持一个既与自然融合无间又不无优雅的姿态。通常走到这里都已经有人坐了,几乎从来没有过空闲的时候。今天面对春风中的盛景,能有机会在这里坐下,诚属幸运之至的偶然。
带着书,想在春天的河边阅读,但是所见所闻让人屡屡拿起笔来,记录在小本上,即便不记的时候,又时时在向周围观望,观望刚刚发现的又一点崭新的春意。书,只能是放到感受与书写之后去看了;任何文字的东西都是第二位的,不管它多么精彩,与大自然照临下你正置身其中的现实比起来,都等而下之。
此时此刻,脚下正有一片开着小小的紫花的婆婆纳,几乎是贴地生长的。紫花小、颜色浓,紫得独一无二,是早春天气里唯一的紫色;这种花儿开得早,或者说正因为开得早,所以总让人感觉带着一股勉为其难的凄清味道。
相比之下,春天里别的花草树木就要正气得多:杨树高高,冬青矮矮,杨树的树影横斜之间,冬青绿色的带油脂的叶片闪着晶莹的光。
杨树树影长长地投到地上,不仅是因为阳光倾斜,而的确是因为树很高。黑色的树影与绿色的小草嫩芽在一些地方重合了。重合了也不要紧,小草一点也不着急地等着时光挪移,等待着一会儿必然到来的树影转动,等待着属于自己的阳光。
杨树上,每一个杨树骨朵都膨大到了要吐穗、吐出杨树毛毛的程度了。尽管一直有风,还很冷。但是杨树毛毛的这种宏伟的阵势,已经不亚于任何一种花,它们就是杨树的花。
大杨树下的小草刚刚发芽,蒙蒙的有点绿色。以人的角度上看,正是为了这一点绿色,鸟儿才频繁地落到草地上。仔细看,却只是为了小草绿芽边去年的干草上的草籽。鸟儿啄食草籽和小草嫩芽出土一样,都近于无声无息,都是出没在大杨树树影周围的与缓慢移动的树影同一性质的事物,春天的事物。
林木密集又稀疏,密集是一棵棵树站在一起,几乎没有空挡;稀疏是因为树叶早已经落净,树下地面上小草新苗新芽没有长出来多高,既像依旧在冬天里的样子又分明已经改变,不再是冬天的样子。这就是春天。春天树林中的气息,因为这样广泛的生长而有了改变,有了馨香,有了安稳的诗意。
一个拄着拐杖背着大放音机带着棉帽子的人,领着两只狗走过来。放音机用极高的音量播放着《我和我的祖国》。歌声的悠扬节奏似乎不大能配合他有些拖沓累赘的脚步,但是他依然按照这样的伴奏执拗地前进着,一步步将歌声逐渐带远。
与他相对的、河的那一边的绿道上,不断有骑车人,跑者经过。上午九十点钟河边的人不多,但一直有人出来以这样的方式享受春光。它们不知道自己的倒影已经在水中,成了对岸看风景的人眼中与春光一致着的生机。与他们移动的身影同时映入水中的,还有鹅黄浅绿的柳丝,有灿黄一簇的迎春花团。
这样的景象容人久视而不去,如果在这样的郊野里有一处院子,坐在院子里看春天,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可以一直看下去,哪儿也不用去。不过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马上就又到一个相反的景象里,那就是流动不居而不是固定在一个地方,无往而不在地去看没有去过的地方的春天。
每天都走同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再美也会厌倦,也会自己可怜自己。去看看别处的春天,不一样的地方的、新鲜的、镶嵌在崭新的地理环境中的春天的念头时时会强烈地迸发出来;虽然春天是一样,但是展开春天的环境是不一样的。那种没有疫情时期的自由,未必会使用过的自由,现在看来异常宝贵。
天气太好,春光宜人,本该回家的时候了,但是舍不得走,继续沿河而行,尽管走的都是每天走的路,日日重复之上,如果不是春光的脚步一天一个样子,大致就不会如此留恋不已。
这时候才意识到,古人诗句中有流连不已不知归路之说,其实不是真的不知道回去的路了,而是不愿意回去,而愿意一直沉溺在这至美的自然和季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