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笔记:那棵被我砍掉的小桃树

梁东方

中秋的时候回家过节,饭后散步,从楼房和楼房之间的位置上还能判断出过去住过的平房小院的大致地方来,那种一排房子之前有一家家的院子,自己家的院子里有小房还有空地的景象,依稀还能回忆起来;而在那不大的空地上都种过什么花儿,栽过什么树,也都清晰可见一般地呈现出来。

在这个位置上,我曾经将一颗吃过的桃子的桃核栽种到地里。第二年春天,居然就从田埂上钻出了一个嫩嫩的桃树芽!

它在风沙浩荡、温暖而干裂的春天里,歪着身子从坚硬的桃核之间的微微张开的缝隙里钻出来,像是绿豆芽那么弱不禁风,但是颜色却比绿豆芽重,而且隐隐的有一种未来无可限量的努力要笔直起来的姿态。

这种姿态日复一日地变得越来越确切,一个夏天过后就已经长满了对称的柳树叶子一样的小小叶片,身高也几乎超过了我。

我那时候每天给它浇水,不浇花不浇菜也一定会给它浇水,浇过了水还会蹲在它身边端详它。盯着它看,看不出它正在生长;倾听它,也听不见它拔节的声音、但是,第二天再来看的时候它分明就已经又长高了。

它都是在夜里,在别人看不见的时候生长。这是植物的羞涩,这是植物的秘密,这也是植物终究越会比人长得高的原因——在那些不无寂寞的学生岁月里,这棵桃树给我的想象空间,由此及彼,无往不在;因为它时时刻刻都在变化,都在向着不可思议的高度和丰茂度演进,好像直接就是我自己的喻体。我在它那里一直汲取着参照的力量,并且很快就因为它超过了我,让我总是要仰视才能望到它的头顶,而将一向以来的跃跃欲试转化成了确定的信心:我也正像它一样蓬勃生长着,虽然不能确切地描述我们的未来,但是都会长高长大,都会比现在的视野高远辽阔,都会有丰富而纷纭的青春。

这种因为生命的陪伴而来的不无简单的比照让人跃跃欲试,也让人呵护有加:我曾经给它绑过帮着它站直了,避免被风吹折的木棍;曾经把路上捡回来的一点马粪埋到它的树根下;曾经发现它的叶子上生了腻虫而焦虑不已——用敌敌畏会把叶子烧了,不用又止不住虫害,于是就用脸盘端了水,一个叶子一个叶子地给它清洗;曾经因为在有一年里的春天里它终于开出了鲜艳的桃花而兴奋不已,仿佛在那几颗稀疏的桃花里看见了只属于自己的桃源仙境……

这笔直的孤零零的桃树,就是我一个人的森林,是我除了学校和家,除了课本和作业之外唯一可见的精彩世界,是藉此可以窥一斑而知全豹的精神渊薮。它在好几年时间里,都成了我的永远站在那里、从不缺席的伙伴。

当然,这个好几年大约是我的幻觉,实际上也就是一两年,最多两三年。因为在某个春天我得到明确的消息,我们要从平房搬走了,这个平房小院不再属于我们。小院里的自己盖的小房,和小房周围的这小小的地块也都一并属于新来的人家。这棵树已经太大,已经不可能跟随我们一起搬走。怎么办?只有一个办法:砍掉。

这个判断,这个判决是我自己下的,没有与任何人商量,因为这棵树是我自己的。我自己吃的桃,我自己的桃核,我自己浇水陪护,它就是我的。那我就可以决定它的出路,而我给它的出路,就是夭折。

砍掉它是为了不使之落入敌手,杀是为了拯救。自己得不到了,就毁灭掉。这是我们从小接受的泾渭分明的敌我教育的一个自然选择,天经地义。在注定将会失去的时候,哪怕是自己最珍惜的东西,也一定要先毁掉;而且越是珍惜越是坚决地毁掉,不能让它落入敌人叵测的脏手之中。这种斗争哲学里,实际上隐藏着受害者鱼死网破的无奈逻辑,既悲壮也无助,是抵抗不了的时候的最后抵抗。

我很自然地将这种教育运用到了自己的生活里,至于这即将搬来的人家是不是敌人,是不是必然会有叵测的脏手,则不做没有必要的过多考虑;与其侥幸而终于失败,不如决绝,抢先采取果断措施,就没有失败的可能了。

年少的草率使一棵自己兄弟姐妹一样的桃树夭折,再无自由生长的可能;哪怕是在别人家里的院子里,只要它还活着,岂不应该是最重要的、也是你想要的事实?细细想来,这里面还有一种不能将归属权无偿过渡的自私,宁肯自己砍,不能让别人砍。

我在挥起家里的那把破旧的菜刀,砍向桃树略略发红的树根的时候,感受到了它笔直的树干上的一阵阵的颤动。这颤动当然是砍的动作带来的,但是砍下去以后好久了,它还会有一阵阵的觳觫,好像不能相信这是从它诞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以后就一直小心地呵护着它的小主人,正在一下一下砍着它,在要它的命!

这棵我从小养育起来的小桃树,被我亲手砍断。轰然倒地的时候,激起的尘土并不持久,因为它还不大,树冠几乎还没有形成;还和我自己一样,是个少年。

现在,城市里的人们在自己家里有树的已经很少。已经无法体会和一棵树一起成长的妙处。院子里的树,尤其是小树,以自己慢慢长大的姿态,让人每每可以突然意识到时间,过去了的时间都已经积聚到了眼前已经不知不觉长大长高了的树上。这是家里没有孩子的时候的一种时间见证;或者是孩子还小,树与孩子一起成长的一种天人合一之境。而这样的观感,这样的时间感,家里没有院子,没有树的人,是无缘体会的。很轻易地,人生就缺了这样一种厕身自然之畔的大享受。

至于当年那些孩子和树之间的小小不言的故事,悉心养育与痛下杀手之间的林林总总,以及其中所折射出来的整体环境上的问题,则更随着树与人的日渐沉没,随着物是人非的进程越来越快,而尽皆渺然。

在中秋的夜色里,我这一次的散步有些漫长,有些若有所思。这些恍惚隔世的光芒,像是烟火,照亮了一下,又熄灭了。比没有照亮之前,更其沉沉昏暗。能望见的回忆,总是益于前程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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