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速写:丝瓜和葫芦
梁东方
在工地的墙外是一溜沿着街的早餐三轮,煎饼果子手抓饼白吉馍鸡蛋灌饼荷叶饼之类站在那里立等可取的是一类,一般买了就走,边走边吃即可;油条豆腐脑馄饨包子凉皮儿是另一类,需要坐下来,坐到扔满了手纸的小桌小凳的位置上,因为桌子很矮,凳子也很矮,所以不论男女都必须卡巴着腿弯着腰低着头坐在那里吃。
在早晨的路边上,这样近于坐在垃圾中的进餐场面,人们见怪不怪,习以为常,少有人会多看一眼。不过在这个季节,在这个白露已过秋分将至的气候初凉时节里,这从来让人熟视无睹的早餐场面之中,却有了一点点清丽的亮色:在所有的匍匐着的就餐者之上,在工地的墙头上,翻过墙来的绿色藤蔓正在盛开着众多黄色的花,丝瓜花。
丝瓜好像很喜欢这样昼夜温差逐渐变大的秋凉季节,它们的花朵在盛夏的溽热里也许是很容易被人忽视,这时候却突然因为清凉而益目起来。它们变得很耐看,让偶尔从饭桌上抬起头来的人一直凝望着,不仅想起来了自己生命中关于丝瓜花的点点滴滴,还透过丝瓜花看到了湛蓝的天空,使丝瓜花成了仰望天空的一个桥梁。
这个桥梁让人暂时离开了早餐的匆忙,和匆忙的早餐之后照例开始的一天,重复的一天;让人将目光高远地抬升到虚空里去,虚空里既往也有未来,也可以使人成为人,而不再是简单的自动化了的机械的高远。
丝瓜花在这个季节里变得十分显眼,没有了暑热对人视觉产生的不耐烦的干扰;它们被高悬在墙头上的黄色存在,呈现着一种既家常又凄清的季节之美。实际上,大多数人对它们从来视若无睹,但是总是会有人注意到它们,并且由衷地赞美它们:它们打扮了这个由热转凉的季节,为这个季节里的人和事留下了背景,留下了记忆。
丝瓜花悬挂着盛开在九月的天空之下,颜色金黄,质地绵软。它们是这个季节里的蝈蝈的最爱,有无数孩子都有出去摘了丝瓜花放到蝈蝈笼子里的记忆。而且每个人几乎都曾经在喂蝈蝈的时候自己也尝过一口:也就是一股清香而已,蝈蝈就那么津津有味。不过,丝瓜花倒是成了最近这些年里的一道菜;浓汁勾芡之后的炒丝瓜花,在某些讲究的饭店的餐桌上被端上来的时候总会引起一阵惊喜,然后就会有人回家效仿,却终究还是因为没有太大意思而不能常做。
和丝瓜同在的另外一种藤蔓作物是葫芦。不过因为葫芦形状可爱,一向被赋予某种驱邪的神奇作用,甚至可以进入到收藏的范畴,所以种植远没有丝瓜这么普遍,这么安全。它往往是需要被种到自家的院子里的,那样才既能时时与自己的生活伴随着进行欣赏,又可确保无被路人摘走之虞。
在白洋淀,在过去曾经一片繁华的码头端村,寂寥安静的狭长街道上,已经有很多门户是常年上锁的无人状态。有一棵葫芦长在人家的门上,门锁已经生锈,葫芦却充满了勃勃生机。两个几乎是雪白的葫芦正好挂在门锁的上下,有叶片不大的藤蔓掩映着,也依然很是显眼。
作为一种器皿而不是蔬菜,它们这样高高悬挂着的通常使命是终老以后被一剖为二,成为两个瓢。这使得它们对通常更喜欢直接摘下来就吃的馋嘴之人少了很大的吸引力,也因为长在人家的院子里就是人家的东西,而一直被左邻右舍甚至偶尔的路人尊重着,未损分毫。
葫芦和丝瓜一样,在具体的饮食上,都不是很受人待见的。传统上它们的最终使命都不是食物,而是辅佐饮食的工具:葫芦成为瓢,丝瓜则往往会做了擦碗的炊帚。
有一点有趣的不同:葫芦往往被人看见的是果实,很少有人注意到有葫芦花;丝瓜被人看到的往往是花,即便是很长的丝瓜了,也少有人愿意去盯着看。丝瓜其貌不扬,且味略苦辛,汁液粘稠;却有很多花是只开放不结果的,好像只为了让人们观赏。
丝瓜花是金黄的,在湛蓝的天空中,它们显得非常纯正,是上帝点染的无数恰如其分的颜色中的重要一员;但是在漫天的雾霾中,它们的金黄也是苍白的,显示着生命在无奈中继续自己的行程的可怜。
在早餐的小桌旁的这种仰望,其实并不因为天空的颜色而有什么现实的改变,改变的就只是默默地吃了喝了又默默的去忙碌的人们的心。
在滚滚的季节之轮下,在只能望洋兴叹的天色里,人们所能做的只有依顺。依顺于天地运转的节奏,依顺于人世不可挣脱的安排。凝望着丝瓜花走思的这个片段,就已经属于宝贵的自由了。
抬起头来,就有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