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速写：山前平原上的秋色——从岗上村到山尹村

梁东方

在刚刚走进岗上村的胡同里的时候，白色的墙壁上有一片很灿烂的叶子，像是一幅壁画，立体壁画：爬山虎红红绿绿的叶片之间镶嵌着两个果实，一个丝瓜，一个南瓜。丝瓜和南瓜的藤已经枯萎，但是依然有足够的力量维系着成熟的瓜果不掉，被叶片遮挡住了藤蔓的瓜果自己，也有相当一部分是掩映在阳光里近于透明的叶片之下的，果实叶子之间的边界严丝合缝，像是一幅画自然延伸的一部分，也像是画到墙上去的惟妙惟肖的果实肖像。

有谁会为瓜果在墙壁上画出这样超级写实主义的肖像呢？只有季节，只有秋天。这一天正是秋天在通透高爽之中至为优美的时候，这一天我在山前平原上的骑车漫游之中，屡屡可以望见类似岗上村墙壁上这样的妙不可言的壁画，除此之外还有新绿的麦田，还有金黄的银杏树苗圃，还有流着水的水渠边变颜变色的杨树行列。

有好几次望见远远的一片红，远看像是春天盛开的花，却以红色为主。让人不由自主地奔向它。走近了，这些火炬树的红叶却又都显得平淡无奇，甚至还有几分不容细看的残缺与斑块。它们是只可远观不可近玩的妙物，是一年一度的季节赐予我们的颜色盛宴中，重要的组成部分。而置身其间，享受这样的盛宴，却无一不需要真正走到，走到散布在乡间广袤的大地上的每一个地方。

只有用这样的方式，才可能更多地目睹它们美的真容：不紧不慢地在大地上游走。不在意路途，不赶路，只是按照秋天的指引，按照自我精神的线索前行，而又确确实实是双脚都踏足在大地上。

这样的时候，景物鼓励了人，人的兴致勃勃又为所有的景色增添了一种并不虚幻的幻象：一切都是为你准备着的，只等你走到看到，并且为之讴歌。秋天的景象每一秒都十分珍贵。生命在这时候突然显示出了存在的极高价值。有一种目不暇接式的兴致盎然和乐此不疲。

这时候，岗上村的一位大嫂正从家里走出来，先看了看种在墙根上的香菜，然后开始剥一棵葱。她在为中午要吃的饺子，不紧不慢地做着准备。中午时分的白色墙壁之下，时间温暖而和缓，让人忘记了这其实是秋天，是时序越来越冷的时候。

一辆电动三轮打破了这样的宁静，它用电喇叭的录音不断吆喝着“缸炉油酥火烧、缸炉油酥火烧”。让人不得不琢磨一下，这个很吸引人的名字之下的那食物的香喷喷的好吃的味道。

于是，坐到村民广场的戏台边，坐在树下斑驳的阳光中，一点一点地吃着那油酥火烧。油酥火烧的妙处是掉渣，掉下去的芝麻虽然没有吃到嘴里，但是看着它们从嘴角飞溅出去，比吃到嘴里还香。那是在别人视觉里的香，也就成了立刻就被吃烧饼的人通感过来的香。

乡间生活的妙处，只在这样静静地坐下来才可能慢慢体会到。任何追逐景点的匆忙都只能是一种后果：错过。这样的村庄中的生活是沉静的，是可以让人安稳地待下去的。不再四处跑，因为好天气就在自己家里，好风景也在自己家里。一切都可以在家里享受到。

眼前的广场上，卫生室门前不断有车辆开来又开走。有人站在门口说话，有带孩子的妈妈站在广场上的阳光里。

11点40以后，不断有人聚集到街道边上来。一会儿有个胖壮的小伙子开着三轮过来，人们立刻围了上去。小伙子低头从车厢里拎出一袋袋馒头。他带着电子秤，买的多了就要上称，看看分量够不够。

人们都十个八个地买，三轮上有喇叭，但是没有开，没有吆喝。

他是前营的，专门卖戗面馒头。他把戗面的戗写成了“呛”，不过这一点也没有影响他的生意，显然也从来没有人给他指出来过。指出了大约也不以为意。错字不是馒头的瑕疵，不影响销售。他的馒头的确好吃，一点也不亚于油酥火烧：劲道有嚼劲又不过喧，沉甸甸的还一点也不硬；趁热吃，就堪比最好吃的面包了。

他每天做八袋面，400斤。去四个村子，每个村子卖上一个小时，一天的活儿也就干完了。12点半的时候他准时离开了这里，去下一个村去了。他说也很想像我这样，歇几天，骑车随便走走，看这天气多好！

这里的生活节奏和旋律都还是舒缓的，一切都按部就班。即便如此，遇到这么好的天气，大家其实也还都是愿意歇一歇，专门走出来看看天、看看地。

从南龙贵村南的科技园边的小公路上经过的时候，听见里面有阵阵欢声笑语。知道那一定是有人在这片茂盛的树林里搞集体活动。科技园里的树，正在斑斓中。缤纷的红黄之色都借了西山黛色的山峦的远景，近处的绚烂多姿与远方的静穆辽远之状，每每让人凝神不去，盘桓良久而竟忘记了时间。

最可惜的就是时间过得太快了。这样的季节这样天气，每天一早就应该出发，出发到大地上漫游，一直到好天气结束。不要再去上班，不要再做别的事情，什么都可以放下，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因为不如此，就会错过很多，错过生命中应该看到而没有去看的风景。

在山尹村村头，面对菜地坐在人家的房基地水泥台上休息。旁边一户的水泥台上，也坐着一个人，一个女人。面前放着一辆没有了锁的小黄车，她像是一个患病以后的人。她目光遥远，神不守舍；但是她知道应该坐在这个位置上，透过没有房屋遮挡的菜地望向东边，东边微微向下倾斜下去的平原。她是很明确地坐在时间坐在季节里的人，她全心全意地在季节在时间的河流之中。

一户人家门口的一棵柿子树，满树都挂满了红色的果实；挂满果实的柿子树完全沐浴在下午的阳光中，已经到了它一年中最美的时候。这户人家的主人，如果坐在自己家二楼的窗前，看着自家的果实挂在枝头，那是怎样的一种好感觉，外人大概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猜度的。

我喝了点水，吃了点东西，看了看手机，然后在小本上用文字刻画着眼前所见到的景象。我很满意自己的这种状态，很满意自己在季节在时间之河中这样的徜徉。

有人在咖啡馆写作，有人在图书馆写作。不过自己还是喜欢自然胜过喜欢人造，喜欢乡野胜过喜欢城市，喜欢郊区胜过喜欢市中心。这样骑车漫行，画速写一样地写下一段段文字，将眼前出现的一幅幅画面记录下来，比那些关在闭目塞听的屋子里的写作，要美得多。

是季节，是秋天，给了我这样陶然忘返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