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越来越早
梁东方
随着夏天到来,醒得越来越早。
后来才恍然,只是因为天亮得越来越早而已。
四点多已经天色微明,度过了黎明前的黑暗阶段。随着天地作息的人,在这个时间段里醒来也就是自然的了。麦子黄了以后早晨亮得也更早了,不仅是因为夏至还没有到,更因为麦田的黄色对天空的反光强烈,晨光乍现,黄色的大地就已经明亮了起来。
染着黄色的大地在早晨的明亮之中,覆盖着一层远远的尘嚣之声。其主要成分,是远方的车声。在天光曙色都还没有出现的时候,只有大地深部隆隆不绝的车声被放大了以后传来,这种在白天的时候是十足的噪音的东西,现在却有一种神秘感,一种似乎是天神正在行进的神秘感。因为这种声响并不单纯,隐隐约约地带着“毛边”,伴随着说不清的什么元素。天神的脚步不仅均匀地踩踏着大地深处,还偶尔会踢到路边饱含露水的草茎甚至小石子,发出不特定的异响。
窗口飘进来的清凉的气息使人一颤,刚刚从睡梦中醒转来的神思就有点恍惚,在这夜与昼的边缘上,人好像也到了实有的现世与神秘的天堂的分界处。实际上,不论大人孩子,对于这样昼夜分隔处的神秘感都有自己的不必言说也不能言说的领悟,都会情不自禁地小声,甚至长时间地沉默,直到第一缕曙光初现。
早起总是能让人感觉到一天之中最新鲜异样的气息。不同于白天那种让人熟视无睹的无限重复,早晨,很早的早晨,有一种冲破所有的麻木的涌动,这种涌动不仅是凉爽的带着夜色的空气流动,更是万物复苏的当口所有的生命都即将醒来开始又一天生命历程的兴奋。
早晨是整个一天之中最少为人窥见的天地的私密时刻,阴阳相交,朦胧的光影在变换中逐步走向安静的清明。活跃的只有栖息在高树上的鸟儿,它们叽叽喳喳的叫声源于它们最早看见了东天上粉色的光影。
打开窗户,布谷鸟的叫声更清晰地随着微凉的新鲜空气涌进来。布谷鸟是在用叫声巡视自己的驻地,将自己的边界一再画清。它四个音节的辽阔叫声在早晨依然寂寂如夜的空旷里,显得非常清晰有效。麻雀虽然以人多势众的方式一直在叽叽喳喳,但是两者好像不在一个频段上,互不干扰,麻雀们看到的是眼前几米之内的世界,布谷鸟远比麻雀要高远和悠扬。
早晨的空气是一天之中最为神秘的,神秘地将夜色的暗影和清晨的变换糅合在一起的含混模样,神秘地带着仿佛可以在即将到来的黎明中去一一实现各种愿望的品质。只有早晨才让人不再焦虑,不再为白天的琐事大事而闷闷不乐,而突然将一切人间世事都得了解决之道,盲目地乐观起来,那怕只是走神式地乐观了一小会儿。
这一天里的第一口呼吸,带着夜色,带着世界被刷新以后的新鲜,带着被鸟鸣啁啾点染过的、被山石荆条的味道掺和过的发黄了的麦浪的气息。使人生变得有价值,而且美妙。
早晨的美,是只有早起的人才可能沉浸其间的喜悦。每个这样的早晨几乎都会由衷地感叹一次:为了一天之中这第一口好呼吸,也是值得住在郊外的家的。
住在一个能看见朝霞,能望见夕阳的地方是幸福的。这一点,在城市里生活久了,在东西两头都有楼房挡着的地方住久了以后,更能体会到这种微薄然而重要的幸福的重要。遥望阳光的最初颜色和最后光芒,在一天之中对一个人的意义其实是无与伦比的。人活宇宙间,地球家园给我们提供的诸多便利之中,这一项朝霞夕阳的享受是不可或缺的,没有了貌似无关现实利益的它们,我们的生命就会逐渐残缺,残缺到窒息的程度的时候,一切其他的幸福也就都打了严重的折扣,变得没有多大意义。
也许,只有长期失去了这样沐浴朝霞夕阳的机会的人,才会深深懂得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