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文学】张愔：【九婆】（小说）
九 婆
作者丨张愔 编辑丨水云天
一
九婆，是解放前逃难到这个村子的。
这是渭北平原一个极其普通的村庄，绝大部分村民都以土地为生
那年，黄河被炸开河口，洪水流进四野，一时间淹没了中原大部分农田。九婆的父亲，实在生存不下去，于是肩挑一副补锅担子，跟随着成群结队的逃难人群，沿着铁路线，从河南一直向西，流落到这儿。
沿路满目的荒凉，衣衫褴褛的行人，在十岁的九婆眼里，打上深深的烙印。她不明白世事咋这么乱，简直没老百姓的活路！大量流浪的人员，几乎盈满西安、咸阳、宝鸡这些重要城市的每一条大街小巷。九婆的父亲一边行走，一边有气无力的吆喝：补锅唻！补锅唻！到处是从黄泛区逃难来的难民，天上飞机不断的轰炸，人连命也保不住，谁还有现银给补锅人！
哪里才是九婆的落脚之处？！
不久，九婆的父亲，带着一家人，离开了咸阳城，一直朝北塬不间断的行走。一路上，几乎时时碰见从老家逃难来的河南人。这时的九婆，早就饿得肚子咕咕直叫唤，她眼巴巴，看着满脸愁容的父亲，乞求父亲可否歇歇脚。前面不远处，有一间看瓜人曾经住过的破旧瓜庵子，九婆的父亲，终于停下脚，放下肩上的补锅家什，回头对九婆的娘和孩子们说：该歇歇了，今晚在这儿凑合一晚，明儿找个好去处！
九婆真得饿极了！赶忙连同两个哥哥，打开母亲搁在一旁的包裹，看看能否从里面寻找一点吃的东西。结果，除了几件破旧的衣服，喂嘴的却一点都没有。三个孩子很失望，哇哇大哭起来。九婆的母亲哭了！九婆的父亲哭了！
那一晚，瓜地里，残存的几个半生不熟的秋西瓜，也许成了九婆一家充饥的晚餐！
第二天一大早，九婆的父亲，把全家人叫醒，早早的赶路。不知过了多久，到达了泔河岸边，碰见零零星星的村子，才收住脚步。
泔河岸边，这个不大的村子，是九婆命运的开始。
二
甘河两岸，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村庄，这些村子，大多面对纵横交错的沟壑，那些黄土堆积成的沟壕，将这些村子高高低低的房屋，割裂成了一块块。
这一天，九婆的父亲在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村子中正补锅。午饭时节，一位憨厚、面目慈祥的中年妇女，从家里端出一摞摞玉米发发馍，算是顶替九婆父亲补锅的工钱。九婆父亲当然求之不得，反正几个娃好久未见过这么诱人的饭食了，他立即应允下来。
不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三个孩子围着父亲，眼瞅见父亲手里黄黄的的馍饼，突然抢成一团，转眼间，囫囵吞枣般送进肚子。看见孩子们，如狼似虎般大嚼大咽的吃食样，九婆的父亲心里非常难过：唉，娃受的啥罪么！那个妇女也连连叹息，说：唉，真的作孽，把娃饿成啥样了！别急，姨姨家锅里还有馍馍！九婆的父亲听了，也哀声不断：没办法，我们那边，四处是黄河水，庄稼全没了，加上日本人闹得凶，家里实在活不下去！
盯着 年小的九婆，这位农村妇女，似乎想起什么，于是乎，也下定了注意。她将九婆的父母连忙拉扯一旁，用商量的口气说：我看是这，反正你们走到哪里，都是为了活命，颠颠簸簸，就不想想孩子们受的罪过。我看这个女子挺乖，要么，把这个女子给我留下吧，你们尽管逃难去，我家也是下苦人，不会亏待娃！如果将来日子好过，你们啥时都可以接娃！
九婆的父母听了这一番言语，顿时心如针扎般的痛！毕竟孩子是父母的心头肉，尽管生活暂时无着落，可一家人毕竟是浑全的，现在白白的把女子送人，这不是要他们的命么！可是，话说回来，孩子跟着自己受苦受难，还不如送一个好人家，有个好归宿！
九婆的母亲，紧紧搂住女子，大颗大颗的泪珠滴到九婆的发辫上，她久久抚摸孩子的头，说：玉女，你别埋怨爹和娘，实在是养活不了你。先带你哥哥们寻生计去，你就留在你姨姨家，等我们落脚稳了，便很快来找你！九婆发疯般抱住母亲，哭喊着：不要丢下我！我听话，再也不喊肚子饥了！九婆的父亲仿佛铁了心，狠狠把娃推到那个妇女的身边，挑起担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走了老远老远，仍能听到九婆嘶哑的哭声。
从此以后，到九婆后来去世，再没有她的父母的消息。
三
玉女,这是九婆的名字。
她被这位好心的姨姨收养了。姨姨家姓马，也是穷汗人，她的家紧挨泔河岸的土崖。她当家的死得很早，她一手拉扯大三个儿子，艰难的过日子。大儿子比九婆大十几岁，一年四季，在当地一家富户东家里做雇工；二儿子刚过十六，到街道中药铺子当学徒；三儿子与九婆年纪相当。马家尽管说日境困顿，不过，毕竟多多少少有两个儿子在外面支撑，倒不至于天天饿肚子。
九婆，在马家，实际上是个童养媳。马家这女当家的当初挺有心眼，收留下九婆，一个重要的原因，等九婆成人，准备给大儿子做媳妇的。不过这家人心底面善，马家老大对九婆看得很重，平时东家偶尔送的一些好吃的食物，他总是等机会，让人捎给九婆。
马家女当家，有九婆这个女子，多了一张嘴，她并没有嫌弃过，而且时时教九婆怎样做女人活计。她平时指点九婆怎样做饭、擀面、纺线、织布……也让九婆立在跟前学手。九婆人小心活，看啥会啥。好多年后，我们这儿小娃脚底下穿的猫鞋、猪头棉鞋、花头鞋等，她都会做。乡亲们几乎都找过九婆做活。九婆擀面条，那是村上有名的能手，又长又软。每当这时，九婆总是脸上荡满笑容。
八年过去了，九婆长成了大姑娘，在方圆十里八乡算得上是俊美的女子。提亲的人踏破了马家的门槛。连附近不远处几个土匪，得知九婆花一样模样，也动起心思。
该给九婆圆房了！马家不敢等下去，担心九婆会落入土匪之手，马家女当家，找个媒人，草草地把九婆的婚期定下来，然后选择了好日子，算是把九婆娶过门。婚房，是低矮的厢房，用黄泥刷抹一新。两床粗布染成的被子，整整齐齐摆放在土炕中间。从当天起，九婆真真正正成了马家的媳妇。马家大儿子，按族辈分排行为九，因此，就叫九婆。
但是，婚后的好日子没过多久，西北的国民党军队，到处拉人当兵，一时搞得甘河两岸人心惶惶。有一天，九爷上街去给东家办事，就突然不见了踪影。二儿子听说了，赶紧跑回来告诉九婆，说九爷被那些穿军服的人，硬拉走当了壮丁。九婆得知后，哭得昏天黑地，晕过去好几次。眼睛哭红了，嗓子哭哑了。才过了几天幸福的日子，灾难就这样降临到九婆的头上，真是苦命的九婆！
自此，九婆再没有嫁过人。期间多少人劝九婆另嫁一家，马家女当家也不愿意让九婆独守空房，屡次开导九婆，再找一家合渣的，九婆就是不答应。她一字一板的说：阿家（我们这儿对婆婆多俗称），你，还有老大，从小对我很好，我记住这个情，我不再嫁了，愿为老大守终！
这就是九婆，一个为九爷坚守一辈子的女人。
四
新婚不久的男人走了，不知去向何方，后来，村上几个在西北做生意的人，因为战乱，没法买卖，跑回家来。他们告诉九婆，有次军队从街上路过，恰好碰到九爷一次，九爷怕长官知道责备，偷偷递给一句话，说他们部分要向南撤，随后急匆匆混进队伍里。
每次，九婆想起男人的时候，就暗暗落泪，晚上睡在土炕上，紧紧咬住被头，悄悄的痛哭，不时狠狠的揪住自己的头发。
甘河两岸解放以后，马家二儿子，小儿子纷纷分家，搬出去了。九婆的婆婆，由于日夜想念大儿子，身体状况愈来愈差，没过几年，就去世了。埋葬了婆婆之后，家里只剩下九婆一个人。白天，九婆像农村其他妇女一样，下地干活，在生产队使劲的劳动，与妇女们说说笑笑，可一到晚上，九婆就感到莫大的心慌，一种恐惧感常常陪伴着九婆。于是，她点亮清油灯，永不停止的哼唱小曲，不断地纳鞋垫或者刺绣什么的，打发一个又一个难熬的漫漫长夜。
九婆是个心底良善的女人。她一生没有儿女，但却非常喜爱孩子，邻家对门谁家的娃娃们，只要进了九婆的门，九婆就像己出一样疼爱不够，赶紧翻箱倒柜，将平时舍不得吃的红枣呀、核桃呀，只要是好吃的东西，全部拿过来，给孩子分享一空。九婆心灵手巧，她做的娃娃鞋、娃娃棉衣，在村里是响当当的。如果遇到哪家生小孩，总是提前让九婆帮忙裁剪碎娃衣服，而九婆则满口答应，从不拒绝。九婆的确人缘很好，担水、割麦子等许多劳动强度大的活路，村上受过九婆恩惠的人，你抢我夺，纷纷帮衬九婆。
五
九婆活到快九十岁，才去世的。她临合上眼睛，口里还在不停地叫着九爷的名字：我当家的，啥时候能回来？！她一辈子记着九爷。人们望见眼前的场景，不禁潸然泪下。
埋葬九婆的的时候，全村人都来了。大家神情痛苦，精心为九婆料理后事。那天，天下着大雨，人们冒雨抬起九婆的灵棺，缓缓向村上的公墓走去——送别这个村里最好的女人。九婆殁后，她那弟媳妇，无意中打开九婆结婚时的红箱子，里面整整齐齐压满一摞又一摞纳好的鞋底。看到这一切，人们全落泪了。九婆的心，早已让那个男人卷走了！九婆默默地为他守候，将无尽的惦念寄托在那些鞋垫上。她在咽气的片刻，还在想着他，盼望他回来！
好多年过去了。有一天，一个年迈的老人，西装革履，站在九婆的坟头前，他佝偻着腰，眼里溢满热泪，紧握双拳，痛哭地叫喊：玉女，你睁开眼看看吧，我回来了！你的男人回来了！你咋这么傻，为什么要一直等我，而苦了自己一辈子？这位老人趴在九婆被荒草掩盖的土坟上，老泪纵横，让人心碎。
他就是九爷。原来，那天九爷上街，正好碰见部队拉人当兵。九爷让穿军服的人，硬行押走，当天就被编入胡宗南的西北队伍，后来西北野战军发动了扶眉战役，胡宗南的军队节节败退，九爷所在队伍一直撤军到陕南，之后，随队伍入川。九爷那个时候已经当了连长，川军撤退，他就去了台湾。在台湾，九爷一直呆在部队里，后来，他脱下军装，自己开始做一些小生意。多年以来，由于惦念九婆，思念家乡，九爷再未娶妻。
九婆，你听到了吗？九爷回来了！你为她守了一辈子的寡，该含笑九泉了吧！你听见九爷凄悲的声音了吗？为了他，你守了一辈子；他同样守了你一辈子！他说，他这次回来，再也不走了。生，没能与你在一起，死，也要同你埋一块！
九婆，你知足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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