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炼粤文化与社会议题,酿造独特影像气息

[短兵]系列专访

短片是大部分导演最初开始电影创作时会选择的形式,面对创作方式日趋自由化,题材越发多元化的电影制作环境,短片承载的价值也将更加开放和包容。[导筒directube]针对已完成短片,但暂无长片作品的新导演开启主题访谈栏目——[短兵],每期将围绕不同的短片作品和对应的话题进行详尽的采访和讨论,希望为正在创作和筹备长片的新导演提供一定的经验和参考。

先后在美国罗德岛设计学院与美国电影学院(AFI)学习电影制作的中国导演曾梦笙,在疫情期间完成了她的最新短片《无疾,而终》,回国前,在美国系统接受了电影幕后制作环节多个方向的学习研究,在影像的实验性与叙事性之间,她也逐渐在创作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某种渐进节奏
「导筒」本期带来导演曾梦笙专访,走进这位长期关注粤语文化及对应社会问题的青年创作者,以及此次她将如何呈现和探讨智弱人士相关的现实议题。
《无疾,而终
We're Turning Into Regular People (2021)
导演: 曾梦笙
主演: 艾涛 / 陈静
类型: 短片
制片国家/地区: 中国大陆
语言: 粤语 / 汉语普通话
剧情简介:
故事改编于广东东莞当地一个真实案件:男主人公洪辉为一名智弱人士,他的家人偷偷隐瞒着他,策划着一场涉及交易的离婚。而洪辉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他全心全意沉浸在,为妻子制作荔枝酒,为妻子“留住”夏天的努力中。
创作背景:
这是一场发生在我老家的真实事件,男主人公是一名智弱人士,和父母亲都是香港底层人民。日子贫苦艰难拮据,听闻家中还有一位智弱程度更重的哥哥。父母担心日后无人照顾情况特殊的儿子而发愁。女主来自我的家乡,一路成长都不是那么如意,没有姣好容貌和身材,不大愿意念书,也没有太多一技之长,不那么外向,与异性交往甚少。家里靠着政策福利中道致富,家中父亲想让女儿嫁到香港去。图个好身份,往后靠着身份,可以享受更多的政策福利。两个家庭,为了各自的私心,硬生生将两个没有话语权的年轻人捆绑在一起。直到这场像交易一样的婚姻崩盘,最后各自的不欢而散,受伤的却是那从未被聆听的男女主。
导演简介:
曾梦笙,导演,编剧,剪辑。美国罗德岛设计学院本科,现就读于美国电影学院(AFI)剪辑系硕士。2020年编剧导演作品《无疾,而终》,短片致力于关注智力障碍人士及其家人的生活困境。《无疾,而终》入围并获奖于2021年洛杉矶电影节、罗马独立电影节、蒙特利独立电影节、威尼斯短片电影节、柏林Flash电影节、新片场NEW ERA海浪新力量主竞赛单元等。

专访正文

导筒:最初是怎样接触并对电影产生兴趣的?

真正的契机其实来自一场意外。16年我意外受伤,踩空楼梯摔下楼,当场脚踝支撑性韧带断裂。落地的时候,头距离墙面可能只有一厘米,差点送了命。回国做手术,术后躺在病房里百无聊赖,我胡乱按着病房里的电视遥控器,住院期间把周星驰所有电影都看了一遍。

但那一刻,我不会说电影是魔法,因为它并不能够让麻药失效后伤口发炎的疼痛消失;它不能制止药物使我发胖带来的容貌焦虑;当我趁夜里,被母亲推着轮椅外出散心,那零星路人投来怜惜的眼光,和我的骄傲自尊扭打到一起后带来的创伤,它也统统擦不掉。我还是会独自在夜深人静里大哭。但我想它应当和时间一样,是良药。它和时间一起,填满了我漫长的恢复期。

📎侯孝贤 | 时间是真实生活的依据

直到17年的夏天,恢复了半年的我在台湾科技大学上夏校。恰逢那段日子是台北电影节,也是杨德昌逝世十周年,我跑遍了台北大大小小的影院:我在中正纪念堂看侯孝贤的《南国,再见南国》《千禧曼波》,听他的配乐林强老师分享他们做片子时的困难考验;在诚品影院看遍了杨德昌的全部作品;看着国内外新导演在电影映后和观众Q&A分享等等。我在他们的电影人物身上找到了自己,在和他们一样或不一样的结局里,理解、接受、原谅、释怀了从前的伤害和从前的自己。我在前辈电影人身上,找到了发光发热的赤诚和热情。我终于觉得,我被治愈了。

📎跟随杨德昌,活在台湾新电影里

那一刻,我终于肯承认,电影它是一种魔法。也是那一刻,我决定要走进这个世界,这个行业。

导筒:在什么阶段开始萌生自己作为导演和其他身份来创作影片?

其实一开始也没有那么确定自己要成为导演,因为本科的学习囊括了整个电影制作的前中后期,所以基本上是什么岗位都做过。我本科时期自己导了七部短片,除两部剧情短片是大组合作外,其余都是我自己策划、掌机、后期。所以大部分拍摄时期,我离拍摄对象都特别近,尤其是拍那两部纪录片的时候。

其中一部是我一个好多年未见的朋友Lee,他是韩国人,来美国学习语言后,去了烹饪学校,现在在纽约一家日料店做学徒。我14年刚来美国上夏校的时候,因为住在语言学校里,认识了Lee,他当时在语言学校的厨房帮忙,他告诉我他以后想做厨师,我以为他是开玩笑的,结果他真的实现了。所以我那个学期,找了一个周末,跟着他上下班,记录他工作的样子。他工作的地方在纽约东村靠近纽约大学附近,是市中心,特别繁华。而他住在皇后区,乘地铁加散步要一小时。他每天凌晨两点下班,坐上纽约通宵的地铁,很脏但那个点没有人。他说头一回有人陪他走这一段漫长又孤单的路,平时他都一个人走,然后到家后室友们也都睡了,只能刷刷YouTube就睡了,这些孤独不知道能找谁说。

另一个是我一七年在台湾花莲认识的出租车司机江哥,我跟江哥说想拍他,他特别不好意思笑着告诉我说:“我的生活很无聊啦,没有什么值得被拍的”。但其实他的人生给我特别向上的能量。他告诉我他曾经出过车祸,骨盆碎裂,医生给他一块一块把碎掉的骨盆拼起来,导致他现在走路的时候,脚会一拐一拐的。也因为手术过,吃下肚子的食物变得很难吸收,一直胖不起来。他说起这些来的时候,除了带着后怕,还带有一些乐观。他说谁也不知道明天还有没有机会活着,钱财都是身外物,身体健康比较重要。

那一刻,我萌生了想要替遇见的他们,把属于他们独一无二的人生和故事讲好。我希望看到影片的他们,多少能知道,他们那看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味同嚼蜡的一生,其实是这么值得被讲述。

导筒:从爱好者转变到创作者,你是否有特别喜爱的导演来指引自己?

会,刚在学校开始正统学习拍无声胶片电影时,很迷伯格曼,很喜欢研究他的人物关系、光影构图。到后面,开始在戛纳和柏林电影节的历届获奖和提名名单里,找获奖或提名人的历年片子来看:迈克尔·哈内克,肯·洛奇,阿斯哈·法哈蒂,阿巴斯,阿涅斯·瓦尔达,兰斯莫斯,达内兄弟,是枝裕和,李沧东,杨德昌,蔡明亮,王家卫,许鞍华……这些导演都在某一个特定的阶段里,对我有很大的影响。

肯·洛奇

📎肯·洛奇 | 写实主义巨匠的创作之心

但如果硬要在这当中选一位的话,应当是迈克尔哈内克。他的片子我每年都会重新看一遍,特别是《爱》《钢琴教师》《白丝带》。他用冷静客观的视角,犀利尖锐地揭露社会原貌,直击人性的黑暗与脆弱。却仍然能在鲜血淋漓的残骸里,找到人心最本真赤诚的爱,递到我的面前。让我被现实的残酷掐住脖子的下一秒,却又为强烈的爱而感动到一塌糊涂。我喜欢他的尖锐,也喜欢他尖锐背后深刻的温柔,这给了我很强大的力量往下走。我也希望能够接住每个故事里的这份温柔,像他“传递”给我一样,继续传递下去。

迈克尔·哈内克

📎哈内克《冰川三部曲》:现代人的暴力狂欢

导筒:你曾在罗德岛设计学院的电影/动画/视频专业学习电影制作,可以简单介绍一下罗德岛的教学情况,以及在电影方面给你带来的提升吗?

RISD(罗德岛设计学院简称)采用的教学方式与大部分英美主流电影学院类似。在大二进入专业后,专业必修课包括:“16毫米黑白胶片无声电影课程” “纪录片基础课程” “动画基础课程” “后期软件基础课程”;同时需辅修:“电影灯光设计” “电影声音设计” “影视舞台表演” “电影史”等。此外,RISD还要求学生必修“历史” “文学” “社会人文” “自然科学”等General Education(即通识课程),来完成毕业要求。我觉得这些课程,都对我后来的创作,有十分大的帮助。

RISD(罗德岛设计学院)校徽

从技术层面上而言,亲手操作胶片摄影机,了解不同胶片的感光度和色温,测试光圈和景深,并在昏暗的剪辑室里逐帧播放和剪辑一格格的胶片。我第一次感受到机械带来的工艺和温度,那感觉很微妙,它们不仅仅是简单的machine,而是故事的载体,是“活”的。因为没有声音,也没有色彩,只能靠单纯的画面构图、角度、画幅、光影、画面中人物的动作以及摄影机的运动本身,来表达自己的故事和思想。这其实是一种考验,但也让我从更本质了解电影拍摄。再到后来故事创作里,我能清楚意识到,画面可以传递的信息足够多时,人物的台词是可以非常简练却精准的。要靠声音和画面把故事说好,而不是让人物们替我传话给观众。

而通识课习得的知识,给我文本创作上更宽广的视野和更包容的同理心:我从社会学心理学里研究到人的复杂多样性,从历史和西方美术史里了解到国家和美学发展的历史变革,从植物学天文学里知晓自然宇宙和人类社会的关系等。我意识到世界之大,自身之渺小,也从中找到自己青睐的社会议题,同时找到自己的创作方向,还幸运地养成了属于自己的审美。

导筒:在校期间你也创作了多部短片,你对题材的选择是怎样决定的?以及在美国拍摄短片相比国内有哪些不同之处需要注意?

很多人也问过我关于题材选择的问题,我其实没有一个特别固定的公式。我会经常留意社会新闻,国内国外的都会看,还会去翻翻新闻底下的一些网友评论,去尝试理解不同的想法。我也很爱跟身边做不同行业的朋友聊天,听听他们身边正在发生的、作为我一个行外人不太容易接触到的事情。或者是读书,不局限于小说,也会看一些纪实文学。像是前阵子我刚看完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诺贝尔获奖作品《二手时间》,是我第二遍看了,情感冲击还是非常的大。一般我会选择这种瞬间作为我的灵感启发,因为我得先感动我自己,才有可能打动我的观众。

但在校作品的题材,可能更多还是围绕课程要求来选择。比如像是《时间说》,是35毫米黑白胶片照片,配上我自己的画外音制作的一个短片。其实那是一堂声音设计课的作业,以声音为主导去讲故事。恰逢那段时期选修了黑白胶片照片摄影课,期末作业也需要拍摄。趁着美国春假和朋友去了一趟伦敦,就萌生了合并两个课程的期末作业的想法。

实验短片《时间说》截帧

我拿着很小的一个录音设备,在伦敦大大小小街道上收音,还会跟感到好奇的路人交谈。我感觉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努力,是我和世界的联结,我只是负责整合这些素材,放到了一起,成为了最后所谓的“作品”。其实原理就是,我会要求打开自己,打开世界这扇门,推出去感同身受别人的情感,和别人产生联结,然后选最打动自己的那部分。

论及美国拍摄和国内拍摄的不同,我最大的感受是:

1)美国对一些场地许可要求比较严苛。场地租借,都需要走很多不同的办公室拿到许可,有细分到楼道许可、街道许可、社区许可等等。甚至如果拍摄影片的镜头出现猎杀大小动物的话,比如踩死一只蚂蚁、杀死一条市场买来的鱼,都需要打给动物保护局申请许可。这些流程所需要耗费的时间和精力都比较大,但反面来说就是更正规,对整个剧组更负责。以及取得许可后,在拍摄过程当中也的确会更顺畅一些,不会中途被赶走或被投诉。

2)美国工会保护制度比较完善,对剧组工作人员的工作时长规定的比较严苛。但不像国内还能沟通和商议,因为一旦超时是会涉及损害劳务人员权益,是违法的。但可能也是因为如此,效率会相较高一些。不过有时候还是会感慨人工、器材租赁、场地租赁、线下食宿交通等等,和国内对比真的都太贵了,我以前在做制片的时候会比较头疼。

导筒:从这些在校创作的作品可以看出,对于拍摄材质,作品实验性等方面的着力会比国内科班的作品突出很多,你自己是如何看待电影的视听构成,以及叙事性,实验性的意义的?

其实我自己也还在“叙事性”和“实验性(或者说视听风格化)”两者之间摸索,想要慢慢找到两者的平衡。现阶段我可能会把“叙事性”理解为,你想给观众带去什么样的故事,想让观众在里面体验些什么,他们应当怎么去消化你的故事。我一直认为好的故事对电影而言非常重要,文本的文学性也是是好故事的必要前提,所以我总是警示和鞭笞自己要多阅读多写作,来提升自己的文学素养,因为“好故事”是我创作上一直不能妥协的点。

而“风格化”我认为是一种自我表达——“我是谁”,“我是怎么看这个世界的”,“用什么样的视角”。我听见的声音是怎么样的,我看到的听到的事物,它们向我又诉说了什么故事。这次是选择画面导向还是声音导向,而我又该如何把这些我吸收的转化为载体,放上荧幕去表达。这都是需要一个很漫长的过程去尝试、去试错,才会有答案。

我觉得这两者都非常重要,身为创作者一定得有所平衡或取舍,而我也还在这个摸索的过程当中。

导筒:你最新的短片《无疾,而终》聚焦智弱人士的家庭和婚姻状况,是根据真实事件改编,最初是怎样接触到这个故事的?

最初是来自我一个参与处理离婚工作的朋友,她在处理这件事的过程中,参与处理了整个案件。她需要和双方接触,有些和解的手续流程她也需要参与,所以对案件本身、双方立场、每个个体的行为和反应,都有比较近距离但又比较客观的诠释和理解。我们是非常好的朋友,当时只是在电话里互相倾诉对方的日常,她跟我分享了这件事,我当下很被触动,就决定要做这个片子。

导筒:这部作品你在摄影方面给出了怎样的要求,希望达到如何的美学表达?

因为我们事件本身是比较平实简单的一个事件,但这个故事背后包含的感情,其实远比表面浮现出来的剧情,要浓烈得多。所以我们采用了呼吸感的手持,节奏仍然不需要太快,稍微有些窒息感的构图等等。因为本身主角是一个相对失语的角色,所以希望通过这样的镜头,让观众能够跟主角达到情感共鸣。

起初我和摄影设计的影调、色彩和光影都跟呈现出来的有非常大的差别,因为开机后遇到黄色暴雨警告,整个片子的氛围就被改变了。但唯独有一个我们坚持做下来的,就是两个年轻人在泳池戏水洗荔枝那场戏。提到泳池夜戏,大部分人的第一想法都是“静谧的蓝色”。但我跟摄影一拍即合的点也在于,因为这是离别前倒数第二场戏,我们希望这场男主角不知情的“无声告别”可以更戏剧化、更美好一点。所以我们反而采用了像夕阳一样的黄光,打在波光粼粼的泳池水面,荔枝表明的水珠也闪闪发光,通过这样反衬出后面离别那场戏的残忍。

导筒:影片中几位主角是怎样选择的,是否有非职业演员的参与?如何去指导他们?

影片中的两位主演艾涛(饰洪辉)和陈静(饰媚媚),都是国内影视比较专业的院校表演系毕业生。都是先通过演员线上投递资料,以及线下试戏后决定的。专业演员的优势在于,他们很快能进入人物角色和预设的状态,有自己的职业素养。但劣势在于,因为演员本身很年轻,经历也比较有限,短时间的相处与磨合,很难迅速达到戏里人物的情感累积。

所以除了每周固定的排练外,我还会约两位主演一起“团建”,打打羽毛球聊聊天,让他们彼此之间的距离缩写一些,也更信任彼此一些。而每次排练,我都会让选角导演帮我录下来,事后我和选角导演反复看过后,再给演员发过去,和他们交流已有的问题,以及思考如何改进。由于前期的排练机会比较充足,现场开机时两位主演都能比较快进入状态,这让我十分感激。

而除了两位主角外,其余所有演员都是非职业演员。洪辉的妈妈是由我母亲扮演的,因为之前商议好的演员在开机前一天放了我们鸽子。我母亲平时很爱写作阅读,喜欢看电视剧,加上她也不怯镜头,也比较了解剧本,就临时决定换上。洪辉的爸爸是我妈妈多年的好朋友,也是看着我长大的叔叔,所以大家熟悉度已经是比较高的。非专业演员的现场指导的确不容易,因为他们没有义务一上来就相信我的设定,加上摄影机在一旁,有的人会紧张。

我尽可能把台词改成他们习惯的说法,以及当他们说台词的时候,给他们加一些小动作,比如一边说话一边点根烟,尽可能让他们做一些自己熟悉的事情,来缓解他们的紧张感。

导筒:对于主人公特殊身份和其群体社会状况是否有做一定的背景研究?

有,当时我创作这个故事的时候人还在美国,还有去当地拜访特殊人群的学校,去切身接触他们,感受他们的独特和敏感,感受他们的不得已和朴实单纯,也去感受他们的不安和偶尔不能控制的攻击。也有去社会障碍人士咨询机构,跟专业的人士学习相关知识。我原本计划是回国也带两位主演去当地的特殊学校体验一下,但由于疫情,很多学校都不允许访问,比较可惜。

但很奇妙的是,我们在拍摄现场,就遇到一个有唐氏综合征的小男孩,一直跟着我们的剧照师。剧照师陪他玩了一会儿,还给他拍了些照片,他非常高兴。那一天是拍摄的第二天,我们本因第一天的延迟拍摄感到紧张焦虑。但在片场看到这个小男孩时,我觉得一切都很值得。

导筒:片中选用荔枝这一元素贯穿了短片,尤其是荔枝在泳池中漂动的感觉非常有视觉冲击,这个元素是怎样确定的?又赋予了怎样的含义?

荔枝是岭南特有的水果,也是季节性很强的水果,生命周期不过就是四五月到七月,时间过了就吃不到了。我时常对易逝的美好有这种莫名的失落感,成年后,我会开始理解和接受这种失落感。

但我的主角洪辉不一样,他在智力层面还是个孩子,还想要抓住那份即将逝去的美好,而且不是为他自己,是为了他身边在乎的人。他的妻子媚媚很喜欢吃荔枝,但夏天一过就吃不到了,他想给媚媚做荔枝酒,她便随时都可以吃到荔枝了,他想用这样的方法把她的夏天留住。他本质上不太理解什么是爱,但他想对身边的人好。从视觉上,荔枝的红色有非常强烈的冲击感,我觉得很像洪辉的真诚,在那蓝色的涌动的池水里孤单地漂流。

导筒:本片的剪辑过程中,你在实验电影方面的经验会否带来某些灵感和方向的引导?剪辑上整体是怎样考虑的?

因为这是我第二次做比较剧情导向的剧本,所以剪辑上还是会跟剧本走比较多。整体考虑还是比较偏通过剪辑来介绍人物出场、人物关系、展现剧情发展。会希望能提升叙事的连贯性、逻辑性和紧凑性。倒是没有以前做实验电影时那么大胆了,或许下次可以试试。

导筒:之前在你的导演手记中也看到了很多幕后的挑战和及时应对,在特殊的疫情期间,你觉得作为导演在剧组除了创作本身以外,最需要自己去留意和专注的是哪些方面?

如果说特指疫情期间的话,我认为最首要的还是做好疫情防护吧,给整个组提供像是保险和防护用品等这样的措施。然后是要提前和场地沟通协商好,场地使用范围、使用时间段时长、场地供电情况、场地附近噪音情况等。前期和制片人、副导演要做好行政上的交接沟通,比如谁是场地负责人,对方联系方式是什么,对方有什么样的诉求,剧组应该如何应对,怎么在预算范围内解决问题,以及预留多少资金作为不得已的延拍和补拍方案等等。最后就是在可以允许的前提下,让组员吃饱睡好吧,这很重要,也很影响开机的效率、状态和心情。

导筒:你的作品中基本都采用粤语对白,以及对于粤语地区背景文化的表现,你对自己成长的本土文化有怎样的认知以及表达的诉求?

香港电影填满了我的青春期,无论是周星驰的无厘头,还是王家卫的艺术表达,还是杜琪峰的警匪片。我小时候真的就住在像王家卫电影里那种小阁楼里面,身边的大人们抽着烟打着麻将,聊天的时候就像周星驰的无厘头对白一般,而我独自在房间里放着DVD,抱着一堆像重庆森林里的大娃娃。

粤文化地区的人其实都很热情好客,但同时也有一些慢热内敛。我当时拍《无疾,而终》时在广东东莞,是我成长了17年的地方。这里的人大都不喜欢去表现个体主义,不那么张扬。总是有着“一个大家族集体好才是一种福分”的人生信仰,不止希望自己好,也希望身边的人都好。但同时也不可避免地生长着一些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有些是保守的,有些是迂腐的。比如说女孩子早点嫁个好人家就可以了,不必要到那么远的地方,也不必那么能干。而我从西方带回来的自由主义,总是不自觉地和这些传统观念产生摩擦,我不排斥这种摩擦,我觉得也是值得被述说的。

同时我觉得粤文化有它独特的气息,像2046里说的,是股潮湿的空气。在湿漉漉的气息下,人的情欲是会有不一样的表现形式的,可以是躁动的、可以是压抑的、也可以是百无聊赖的。粤文化也有它自己独特的色彩,因为纬度低,气温高,光线的对比度强,色彩饱和度也会更高。在这里,食物也是一个永远聊不完的话题。为了吃上一顿好吃的饭,可以驱车千里,跋山涉水,还对食材和烹饪手法有着过分执着的挑剔,这种挑剔也会不小心被我带进片场,总是想要事事拼到完美。

最后,粤语是我的母语,说粤语的时候显然比说普通话时更感性一些,这对我的文本创作也起到很大的情感推动作用。我很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作品,再让不熟知的人了解这片土地及这上面不断发展的文化。

导筒:之后会有怎样新的创作计划?

其实《无疾,而终》以后,我一直在创作新故事,至今应该已经有三四个本子或大纲了,不同篇幅的都有。长片的写作我会一直慢慢打磨,因为我需要更多的个人成长,包括技术上的、阅历上的。

短片的话,最近打算开写一个女性主播直播题材的本子,想先写写看。因为现在刚入学美国电影学院(American Film Institute)剪辑系,希望等自己再有能力一些,看看是否能够在完成学业的那年左右,找到志同道合的伙伴,再开机拍一个短片。

导筒:向读者们推荐一些近期看到的不错的影片,新老皆可。

最近两年,如果说印象特别深刻且我个人想大力推荐的电影,应该是法国新导演拉吉利的《悲惨世界》。故事背景是2018年法国夺得世界杯足球赛冠军后的巴黎,警察与黑人地区青少年之间的暴力事件发生和其余波。片子阐述了一个个体即便再怎么心向善良,将他/她置于暴力冲突的风暴中心,没日没夜不间断地被暴力啃食,他终将也会皈依为暴力最虔诚的信徒。片子一直试图在诠释每个人物的多面性、人物动机背后的情有可原。

拉吉·利 Ladj Ly在《悲惨世界》片场
📎他以电影为枪,直击警察暴行与黑人生存绝境

虽然是导演的长片处女作,从题材剧本、拍摄手法、场面调度和节奏把控上而言,都是惊人的成熟。大量摇晃的手持,能够让观众感受到这个事件爆发时的动荡不安,结合推动情节的航拍,抓住观众的注意力,身临其境感受人物和故事的起伏转折。是我这两年一直反复拿出来看的片子。

老片子的话,我今年很迷雅克塔蒂。他的《玩乐时间》《我的舅舅》都给我带来了很多新的创作灵感,很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用场面调度来讲故事。而且他的美学品味非常好,让人感到赏心悦目,但同时文本也暗中指向当时社会的弊端与矛盾。

近期日影关注的比较多,像最近看的《偶然与想象》《花束般的恋爱》《浅田家》都还挺推荐的,日影的特点就是文本情感扎实和演员演技实力都很在线。

📎滨口龙介:科幻、偶然、想象和命运之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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