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四十一)七月半

日头红,麦子黄。七月半,鬼打床。痴情郎,通阴阳。命换命,长生长。
1
天还没亮,酸枣树上挂着冰碴,风一吹,就有冰果子啪啪从树上掉下来,落在地下,摔作紫黑黏糊的浆子,向四周发散开来。
有一只脚踏在了这黑浆上,桨与碎琼乱玉和成一团,深深浅浅,他走得慢,背上还有一个人,行人干瘦,背不知本就佝偻,还是被背上的壮汉压弯了,倒是那汉子,直挺挺地伏在行人的背上。
今天河塔子的狗没叫,随着行人的脚步,雪地吱吱作响。他一步一步捱到河塔子唯一的车站。破旧的3路公汽车门口,行人缓缓转过头看了一眼背上的人,吃力的用把住那人两腿的手将他向上抬了抬,破公汽的门是不关的,行人抬起腿向上车的台阶走去,公汽立即吱呀吱呀响起来。两人的破夹袄也“嚓嚓”作响。
七半凌晨,阴阳两界相通,地府里的鬼在人间游荡,从阴间到阳间,鬼要走一天。七月十四凌晨,鬼上路了。
赵林坐在河塔子唯一一班公汽上,3路公汽一个星期只在河塔子发一趟,六点钟出发,十一点钟才有一趟回河塔子的。他是河塔子唯一读书的人,坐这班车去镇上上高考辅导班。刚恢复高考的那几年,二十七岁的考生年纪还不算大。那年头,镇上出钱供这几十个考生上课。
河塔子没有学校,赵林是在赵敏娟的教导下才识的字。赵林看了一眼坐在公汽最角落的万金宝,傻子金宝裹得严严实实,是他的瞎奶奶给金宝穿上的,傻子不知冷热,瞎奶奶怕他冻坏了。
金宝最喜欢坐公汽,瞎奶奶每个星期从裤腰上缝的荷包里掏出两毛来让金宝坐趟车。金宝不下车,到了镇上,司机刚子把金宝锁在公汽终点站的供水房里,金宝是个哑巴,出不了声。十一点刚子再把他带回河塔子,金宝每次都起个大早,第一个上车,坐在他的“专座”上——车上最破的一个座位,他比别人少收一毛的票价,金宝不知道,他的瞎奶奶也不知道。
金宝在睡觉,赵林想起了他妈。
2
塔子河男多女少,也没有女人愿意嫁到这来,不少媳妇是买来的,金宝的妈陈敏娟就是从河北买来的,到了村里发现她是个哑巴,没人要。傻子万二麻子用一半的钱把陈敏娟买了回去,二麻子就有了媳妇。
他牵这她脖子上的绳子回家的时候,高兴得忘了用袖管擦鼻涕,鼓着两个大鼻涕泡到回了家。麻子的瞎娘一大早就在门口等着了,金宝生把陈敏娟往他娘面前拽,麻子娘伸出乌鸡爪一样的两只手摸索着陈敏娟的脸。
“好孩子,莫哭,莫哭,来了我们家就踏踏实实的,给麻子添个大胖小子,娘看不见,你多替娘照顾麻子。”麻子娘是塔子人,因为瞎了,只能嫁给傻子老麻子,左半边脸上的窝窝是老麻子打了留下的。
陈敏娟看着糊着草纸的土墙,“婆婆”黑洞洞的眼睛,“丈夫”痴笑露出的一口黄牙,只能不住的颤抖。
赵林记得他曾经问陈敏娟麻子打她的时候她怕不怕,陈敏娟用半截土铅笔在草纸上写:“我到河塔子的那天晚上,我坐在土炕上,在只有那天晚上才点过的油灯下,从破烂木头门和泥地之间的空档看到一双指甲盖塞满黑泥的一双脚越来越近,那是我最怕的时候。”
3
车上渐渐有了几个人,旺儿媳妇每个星期必得拖着旺儿去一趟镇上,旺儿媳妇一定穿上最鲜亮的衣服——一件水红色的小袄,连旺儿也得把手啊,脸啊,用热水帕子擦干净,两口子逛上整整一上午,虽然空着手去,空着手回,但是旺儿媳妇上车、下车的时候,腰杆子都挺得直直的。
赵林一直很讨厌旺儿媳妇,讨厌她装腔作势地显摆镇上有多好,讨厌她把辫子梳得整整齐齐地上城。陈敏娟从来没去过镇上。
赵林的奶奶也是人贩子拐来的,在被拐来的第二十年,奶奶给赵林爹买了个媳妇,王丽丽。奶奶说妈刚来的时候穿着碎花洋布裙,戴着手表,踩着皮鞋。一年之后,赵林出生了,妈也疯了。八岁的时候妈疯疯癫癫地跑了出去,一头磕死在田埂的石头上,死的时候也穿着那条裙子,只是不像刚来的时候那么白净,那么熨贴。
赵林记得,妈冬天的时候也疯闹着非要穿那条好看的裙子。
奶奶说赵林生得好看,随丽丽。陈敏娟没有洋布裙子,她来的时候穿着蓝衫灰裤,黄黄脸蛋儿,赵林那时候偷偷去麻子家看哑女人。陈敏娟看见了赵林,瘦瘦小小的赵林,她向赵林招手。
赵林问她是不是城里来的,陈敏娟点点头。赵林说城里人都会写字,他问陈敏娟会不会写字,陈敏娟点点头,用手作握笔状比划着。赵林一溜烟跑回家,再回到麻子家时,手里多了一只长长的旧铅笔。
在后来的日子里,靠着这只铅笔,赵林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陈敏娟用笔,赵林用树杈子在地上划拉。
在辅导里班,还有人笑话赵林写字大。赵林有股机灵劲儿,什么字陈敏娟一教就会,还渐渐学会了一点手语,陈敏娟的专属手语——这样就能少用笔了。
赵林每天趁还有日头的时候,在院子里小小翼翼地削铅笔,他手可巧,从来没有削断过。陈敏娟告诉赵林,她在工厂里作活,只拿一半的钱。
赵林不知道什么是工厂。
陈敏娟写,那是很多人都在一个大屋子干活,每个月有钱拿。赵林说他也要去工厂里,因为有钱拿。陈敏娟急忙摇头,又写道,你是个聪明孩子,应该去读书。赵林不知道读书有什么用,但是他暗暗记下。陈敏娟说读书的时候眼神都变得有光芒了,赵林决定以后要去“读书”,不管每个月有没有钱拿。
4
差不多要开车了,车上又添了几个人。
张三跷着三郎腿坐在位子上抖腿,他一上车就冲着万金宝啐了一口。看傻子还没醒,张三轻蔑地笑了一声,把帽子歪戴着,又瞟了一眼“大学生”赵林——跟万金宝一样的“读书”傻子。
赵林狠狠在背后地瞪了一眼张三,又不敢作声。
塔子人都说赵林有情有义,一直护着金宝。张三打金宝,赵林就趴在金宝身上,被揍着鼻青脸肿也不起来,大家都说陈敏娟没白对赵林好。今天是卖票大妈琳婶,她是最惜老怜贫的,总说塔子人难,叹惜他们,她不许张三欺负金宝和赵林,不然就不许张三坐车。
陈敏娟来了两个月后怀孕了,她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
有一天赵林在麻子家门口看见陈敏娟挺着大肚子坐在炕上,用旧衣裳给孩子做兜兜,赵林像发疯了一样冲进去,把陈敏娟手上的针线活一把掼在地下,用力地踩着。
陈敏娟赶紧去拦他,不知所措。
赵林满脸泪痕地哭喊道:“我不准你这样,你应该‘读书’,你要在城里‘读书’!你不许做这个。”
陈敏娟愣住了,但仍旧把活计捡起来,坐在炕上不再去看赵林,眼泪不住地流。赵林从来没见过陈敏娟哭,被虱子咬疼的时候她没哭,二麻子把她拖到炕上的时候她也没哭。
赵林有点害怕,王丽丽整天都疯闹哭喊。
“你别哭,你别哭,我错了,是我的错。”赵林说着话,抽了自己几个耳光。
陈敏娟赶紧拦住他,摇头表示,她没事。这是唯一一次陈敏娟没向赵林解释他不懂的事。
天色不早了,赵林要回家了,第二天再来的时候,陈敏娟还是像往常一样教他识字,铅笔都快用完了。
5
奶奶说妈刚来的时候一天逃三趟,爹总是一顿好打,他记得陈敏娟从来没逃过。
车上路了,山路颠得车上的人左摇右晃,金宝还没醒。马上就要大坡上了,那坡陡得很。
这坡埋着陈敏娟。
陈敏娟是十八年前的月半死的,死在生金宝的床上。赵林还记得不管爹和奶奶怎么拦,说产房不吉利,赵林都要去麻子家。
刚进门,就听见陈敏娟凄厉的叫声。二麻坐在门槛上,呆呆的傻笑,口里念叨着“儿子……儿子……”
赵林冲进去,看见瞎婆子端着一盆血水走出来,赵林双脚一软,跪倒在地上,几乎是爬了进去。他看见陈敏娟的脸上已无人色,枯黄的头发已汗透了,耷拉在脸上。
瞎婆子来到床前,摸到赵林,大喊:“天杀的,快滚出去,造孽哟!”
赵林被推到门外,听见瞎婆子说着用力。陈敏娟死命地憋住喊叫,把力气用在下半身。
赵林只感觉脑子里一片空白,只不停地出现“用力呀”“用力呀”。突然,一声婴儿的啼哭惊醒了他,他不顾瞎婆子的阻挡,冲进了产房。显然,那小东西比陈敏娟有生气多了,哭声洪亮。
瞎婆子也无心管这两人,只把儿子抱去给麻子看。
陈敏娟已经累得眼睛也睁不开了,炕上猩红一片,赵林问她:“你是不是要死了?”他的声音在颤抖。
陈敏娟指了指枕头下,赵林一摸有一张草纸。她睁开眼看了看赵林,紧紧握住什么东西,又复闭上眼睛,再也没睁开。
赵林看见她手里的,是那只小小的像花生米的铅笔。
赵林此时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他觉得天黑了,该回家了。于是他木木地转身,回到家,又想起手上的草纸,展开后上面写道:我是个软弱的人,连逃也不敢,我很高兴能认识你。
这字是陈敏娟不知道什么时候写下的。赵林突然开始嚎啕大哭。
赵林奶奶说:“好娃娃,别哭,走吧,去送她一程。”于是奶奶领着赵林去看陈敏娟被葬在大坡下
——塔子人死了都埋在那儿。
二麻子一直旁边喊着要媳妇……
可是没过几天,二麻子就被发现死在了河里。捞上来的时候人泡成了两个大,瞎子娘哭干了服泪。
6
车加足马力向前冲去,一口气到了坡顶,车里人都一个趄趔前扑去。
“咚”的一声,车里一阵响动,金宝的头撞在了前座上。整个人瘫在地上,金宝还没醒。
车里没了动静,琳婶上前拍了拍金宝,金宝没动。琳婶往他脖子上摸了一把,一片冰凉。她跌坐在地上,“死人了,死人了,七月半死人了,有鬼呀!”
大家掐着指头算了算,金宝十八岁了,魂儿全了,被地府招走了。七月半生的娃娃命是借来的,克死了妈,终究要还回去的。
大家一致商量着不能报警,怕惊动了地底里的鬼。大着胆子把金宝埋在了陈敏娟旁边。金宝脖子上的瘀青格外刺眼,都说是鬼掐死的。
城是上不成了,瞎子婆知道金宝死了,大哭着把陈敏娟骂了个狗血淋头,说她是害男人害儿子的恶鬼。
赵林没作声。
这天晚上,鬼要回地府了,半夜十二点是限期,怨气极重。
一个干瘦人影来到大坡上,想必走了不少路,他在陈敏娟坟头跪了下去。                                                                                                                           “日头红,麦子黄。七月半,鬼打床。痴情郎,通阴阳。命换命,长生长……”三十年前塔子河的人都知道的童谣,现在就只有老人还隐约记得了。
金宝十八岁了,魂全了,该用他这条不该有的命去换陈敏娟的命了。他一直怕金宝活不到十八岁,每每有人欺负金宝这个傻子他都会护着他。
快十二点了,鬼要从坟里回去,陈敏娟要来了。
人影掏出怀里的刀,向手心一划,他好像感觉不到痛。血淅淅沥沥滴到坟头。
这人是不怕流血的,从陈敏娟死的那天晚上他就什么都不怕了,他把万二麻子砸晕推到洞里的时候没有怕过,用细鸡肠勒得万金宝双眼充血的时候也没有怕过。但他现在却有点儿怕。
那块修过的旧手表显示已经到了十二点,但是仍然只有刚劲的冬风在他身边呼啸,陈敏娟没来。他没动,仍然跪得笔直。
7
第二天,塔子河有人在大坡下发现了赵林的尸体,看样子是冻僵了,一头栽下了大坡,摔死了。
七月半,塔子河唯一的大学生没了……
作者:不弯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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