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昆曲衰落不堪,想到幼时所听梆子戏

 由于最近听到韩世昌之脱离昆班,颇令人感到梨园界的沧桑蜕变。忆及民二十二昆曲班,在四明戏院粮食店(即天寿堂之东院)全班二三十人,天天吃窝头,好在都是乡亲,不分角的大小。本来四明戏院就是四五流馆子,又加上行头破旧(记得有天是白玉珍的《倒铜旗》,扮罗成的扎靠内衬兰布大褂),每场连四成座都没有。仰仗着北大的师生和一般爱好昆曲的帮助,才能维持生活。那时唱旦角的连蜜都擦不起,仅以糖如代之,惨况可知。

 后来韩世昌再出,总算不错,社会上也注意起来了,以至久闷不闻的古调也少微有些抬头。到现在,一般人的眼光一转(不知是好转与否),白玉霜、喜彩莲辈都有越过皮簧的趋势,何况这曲高和寡的昆曲呢。

 站在国剧的立场上看:传统的古典昆曲,足以代表一部分国家文学与艺术的昆曲,倒是没人去维护倡扬;粗俗猥鄙、难登大雅之堂的蹦蹦戏,到足以致一般雅人、文人的附和赞赏,真未免令人唏嘘有感。

韩世昌、白云生之《奇双会》

 此犹之乎近来皮簧班中唱老戏倒没人听,《闹猴儿》、《纺棉花》倒可以加凳子,同时可以使人感到剧事的前途将走入什么途径?

 提到此处,就要联想到曾与皮簧相抗,而且过之的梆子来。笔者幼时每逢星期日,私塾放假休息,先祖母每携去天桥听戏。那时前外各戏园只有一、二坤班唱梆子,而先祖母又喜听天桥之梆子。在现在天桥电车站之对过,马路之东一排三个大戏棚,并非席棚,也是戏园,不过比前外的各戏园是简陋。北为乐舞台,中为歌舞台,南为燕舞台。燕舞台、乐舞台规模较小,全为梆子,拥有许多坤角(今之名坤伶有些个由彼处所出)。歌舞台则两下锅,并且角色很多,像“一千红”、崔灵芝、“海棠花”、“天明亮”、刘义增、“小千红”(“一千红”之徒)。唱皮簧的有王云卿、石子云(青衣);老生梦凤仪、陈福寿;武生有小福喜,姜鑫坪;架子花有麻穆子(不是穆子)学黄三,其他下手均相当的不错。

崔灵芝之《白蛇传》

 前期步堂先生所云于德芳者,亦在此园唱中轴武戏,如《艳阳楼》,或与小福喜合演《金钱豹》,小福喜短打戏好,或二人合演《铁公鸡》(于饰向帅)。于德芳那时,以笔者追忆所及,确是不坏,若比现在的周瑞安要强的多,某前辈曾云“于德芳比周瑞安强得多”,确可承认。不过笔者去年在广德听过一次夜戏,是任什么(一个坤角)的《凤还巢》,好坏姑不论。前场于德芳与张洪祥唱《连环套·拜山》笔者十年多未聆,颇有旧友阔别之怀念,及至演出,简直的粗野之极,没法子再批评了,步堂先生提到于德芳,笔者窃有同慨焉,但现在已成去矣。该伶所以沦落不得上进,据云系道德修养差一点而已。

 当时笔者很爱听“海棠花”,“海棠花”唱梆子花旦,跷工好极,什么《梵王宫》、《紫霞宫》、《汴梁图》、《辛安驿》、《拾玉镯》等都听过。《紫霞宫》在由墓中被扒出来,跑到家中,老生给开门,花旦在老生一开门时,把老生的古铜褶子扒下来(老生出来时披在身上),往中场椅子上一蹿过去坐上,同时用褶子把自己披上,其俐落功夫,恐比现在听《恶虎村》都少见。与“小千红”合唱《大劈棺》时,磨斧劈棺,及庄子由棺中中立起时之由桌上翻抢背摔下来,说句俗话,真是“过瘾”之极。

 其实梆子班中,老生花旦均得有武功夫,并不新鲜。试看今日皮簧班中,芙蓉草、小翠花,荀慧生,都是梆子花旦出身,所以才动得了许多梆子翻来的戏。再有现在都知道荀慧生的闺门旦戏,一脸的人缘,所谓“能引人”正是所谓的“艺术”。殊不知梆子花旦无一脸上不能引人,“海棠花”的美就是眸子闪烁有神。记得听过他的《汴梁图》、《红桃山》、《七星庙》,扎上硬靠,戴上额子,更是妩媚有风致,并且起打及出手亦均可观。以较所谓“红珠”者,板着脸,扮出来一点个脸盘,笔者个人以为强得多。不过现在不知此人的下落如何了。

荀慧生之《拾玉镯》

 姜鑫坪是票友下海,“明娃娃”叫裴云亭,是梆子武生搭喜连成,后改皮簧,两人都唱靠背戏,《长坂坡》、《战宛城》、《冀州城》、《金锁阵》一类的。《长坂坡》前面汉阳院总唱梆子,并且总是“一千红”去徐庶,有时“小福喜”、姜鑫坪双唱赵云,王云卿的糜夫人。有趣的是天明亮,他原是义顺和班的老角,那时他已六十多岁(至少也有六十上下),虽是满脸脂粉,已不能掩去睑上的皱纹,而上台仍然满脸青春气概。

 笔者记得有一次上台玩,只见一位穿宽袍大高褂、光面无须的山西老者拄着个手杖,心想许是唱花脸勾脸的,谁知他坐在那擦起粉来,心里奇怪,一直等他扮好了上台,才知道这位老头儿就是“天明亮”。

 记得听他的戏有《捡柴》(春秋配)、《烤火上山》(笔者时幼不详,只记得一小生与其所饰之青衣,入洞房,互相抢占一个火盆,抢过来抢过去的)、《打金枝》等等崔灵芝那时虽以颜色少衰(那时已有四十多岁),可是台上的做工与唱白都极好。

 《玉堂春》就是上跷的戏。《佛门战元》与姜鑫坪临阵生产场各有妙哏,“一千红”的老和尚,有一次是“天明亮”的金瓶女(可见老戏是因角色而扮饰,绝不依伶人之声势高下而扮角也)。还有什么《三疑计》、《妻党同恶报》,梆子戏多是这个计,那个缘,这个冤,那个报。还有一出叫什么《善恶图》,文武咸具,很有意义(惜内容不能记起)。刘义增是唱丑的,全部《拾玉镯》去刘公道。现在最可说的就是他一出台,多是扮奸险小人的角色,于是楼上的堂客(那时男女分坐,男在下而女在楼上),无不指点啐唾,虽说那时妇女辈知识不足,脑筋简单,而能够感动入神,亦足见其做戏的不错了。那时他已有六七十岁,虽上台仍很精神,下台已是不能离手杖了。

 再有一个就是刘连湘,他是喜连成二科的武旦,功夫很好,但扮相蠢极(富社武旦除方连元、阎世善外,朱盛富、邱富棠、范富喜、王世祥、班世超,都没什么扮相,也怪难得的)。闹妖的戏或是什么《四杰村》、《青龙棍》这一类的很可听,记得有末一场“摆阵擒他”时候,在台上拿大顶来练许多玩艺,什么顺风旗,左右的“汉水”,单手的大顶,近来全都没有了,要说上栏杆的免除,是因了戏院环境而免,因为台上的都有栏杆了,在台上练玩艺台下正好看,为什么大家也都不练了呢?不外是怕累,畏难而已。

 幼时听戏虽能少懂戏情,终不知其角色之可贵,“一千红”开始唱大段的,笔者总是跑后台去玩。再有青衣花旦的戏,上大白脸,这必有不快之事发生,怕腻烦也得跑出去。“天明亮”有许多好戏,都因为嫌他太肉麻讨厌又太腻烦,所以没有听过,现在再想听那样的戏那里去找?

 “一千红”是玉成田际云的徒弟,崔灵芝、刘义增都是从先宝胜和的名角,都曾是红极一时的。皮簧的大盛,把梆子给挤兑的跑天桥去。在民国十几年时那还是仅存的硕果,到这些人逐渐死去,再没有像那样的梆子班了。只剩了一、二坤伶唱唱李翠莲什么的,再听只有去天桥小棚里去了。

 梆子的自然被淘汰,由于粗野不文明,有皮簧的柔腔美句比着,自然渐渐的没落了。可是梆子的戏,十足可以表示它的扬风易俗的主旨,多是劝善除恶注重因果的。

梆子《断桥》

 近来翻成皮簧的几出,咸推伟剧,不知梆子此类本戏多极,虽其戏之嚣乱或不可听,而其剧中精神多可袭承,若视所谓评戏,笔者自以为是“直同嚼蜡而矣”。再论及昆曲,则又不仅为方人学士之所作,而超过扬风易俗的意义,而为一种人生的叙述以文学的技术写出人生的“真”与“美”来。其衰落的原因不外是听者的程度不够,再有就是引不起一般人的兴趣来。这两点上看来似乎是与梆子衰败原因不同,实则昆曲梆子都是一样,越是与人隔阂,越失去一般人注意,渐渐的没人对他们发生兴趣了,而它们本身也就逐渐的消蚀衰落了。试看皮簧中由昆曲梆子翻来的戏很多,无不受人欢迎,可知昆梆戏剧的精神,所谓真的艺术是无时间性的。

 有感于韩世昌、白云生昆班的惨况,又见了报上“金钢钻”秦凤云的挣扎,在这皮簧的天下里,居然还有两个不走终南捷径的喘息者,忽又想到幼时所聆听的梆班,一时拉杂写出纸上,聊供一叹耳。

(《立言画刊》1940年9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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