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广芩/我和文坛

我和文坛

文/叶广芩

文坛是一群人,大家因为文学聚在了一块儿,时散时聚,没有定式。有人出了大名,有着众多粉丝,参加各样会议,把生活搞得轰轰烈烈,色彩斑斓。有人默默耕耘,没有名气也没多大建树,但心里很踏实,很快乐,把写作当成了一种生存状态。

我大概属于后者。

细想想进入文坛已经近四十年,文坛里的事儿一言难尽,文坛的众多文友每一个人都有无尽的故事,都有值得我细细说道的友情,温馨、苦涩、欢乐、凄凉,五味杂陈。倒在桌上,五光十色,如珠如玑,不知该捡拾哪个。

我最初在工厂医院工作,病房的病号爱看杂志,20世纪70年代电视不普及,杂志刚刚复苏,往往一本文学杂志被传遍病房,十分珍贵。我看了杂志上的文章,觉得我也能写,就写了一篇小说,寄到《延河》杂志去了,因为《延河》在西安建国路,是陕西的杂志。寄出后并没怎样盼望,知道自己水平不行,也没有名气,没有背景,过红盐白米的日子才是本分。当时家里负担重,我每月工资36块,还有小孩,丈夫是个教书的,挣的工资也有限。

有一天收到《延河》一封信,打开看是《延河》小说组组长路遥写的,信里称赞了我的小说文笔流畅、老练,他以为我是位老作者,用了笔名。信末说了一句:叶广芩你到底是谁?遗憾的是我也不知道路遥是谁,我不是文学圈子里的人,平时也不关注活跃在当时文坛的写家。那时候盛传一篇伤痕小说《怎么办》,写得很好看,到现在我也不知作者是谁,主要是不关心。记得工厂里有几个青工,曾经约我去新城剧场听贾平凹、和谷、商子雍们的文学讲座,我问贾平凹是谁,他们说是西安的一个青年作家,我说,小孩呀!就没去。后来贾平凹名气越来越大,我才知道,原来这是个人物呢。20年后我和贾平凹在一个单位上班,低头不见抬头见,想想当初被我呼为“小孩”的文联主席,有隔世之感。

我发往《延河》的那篇小说最初是编辑王小新看了,送路遥终审,路遥就写了那封信。小说刊出,编辑部寄来76块钱稿费,这对我是笔不小的数目,我用它买了两斤毛线,给自己打了件宽宽敞敞的毛衣,因为我没有毛衣。那是我挣的第一笔额外的钱。

(老作家杜鹏程1991年5月最后的留影)

小说刊出后接到老作家杜鹏程打来的电话,约我到省作协谈谈。当时我有点儿受宠若惊,一位全国知名大家,找我这个只发表过一篇小说的作者谈话,会是真的吗?我去了,杜鹏程住在作协的一间平房里,穿着农民式的黑棉袄,矮小瘦弱,全没有小说《保卫延安》里叱咤风云的气势。杜老随和亲切,整整用了一个下午,将我的小说逐段分析修改,末了将改好的杂志交给我说,这个你拿去,将来你出集子的时候就照我改过的收进去。

天哪,老头连我将来出集子的事儿都考虑到了,好像我真像回事儿,真能把这条道走到底似的。但是,老人对文学的敬畏精神、认真态度深深打动了我,对后辈的扶植、爱护,让我一踏上文学之路便走在正道上,这是我的福气。在以后我十几年的编辑生涯中,时刻不敢忘记老人的教诲,在对待业余作者的作品上,从不敢掉以轻心,不敢有丝毫怠慢。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没几个月,我便接到了省作协通知,让我参加第四期“读书会”,脱产三个月集中读书学习。说实在的,我没有进入一个新领域的精神准备,我是学医的,我就想好好当一个家庭主妇,上着简单的班,相夫教子,过温馨的小日子。学习班设在解放军政治学院,去报到那天,我磨磨蹭蹭不想去,一直挨到了晚上九点,后来我丈夫用自行车把我驮去了。我站在街拐角的路灯下,死活不进去。他说,不行你就回来,对你来说,文学的大门就这么难进?!

我说,我还是害怕。

他问我怕什么,我说怕那些作家。

读书会一共11个人,领导我们的是作协干部黄桂花,她是一个四川籍的胖大姐,美食家。学习班有市文联的评论家李健民、陕西人民出版社的编辑李佩芝、汉中工厂的干部韩起、汉中文联的作家王蓬、咸阳创研室的作家文兰、宝鸡文联的作家李昶怡、泾阳文化馆的诗人马林帆、铜川煤矿宣传部的黄卫平、渭南的老汉王勇、兴平的工人小伙裴宁,加上我一共11个人。仔细分析这11个人,大部分从事文学文化工作,其中李健民、李佩芝、马林帆、文兰在社会上已经相当有名气,黄卫平、裴宁等人也发表了不少文章,只有我,是只发表过一篇小说的业余作者。所以,在班里我只有虚心请教的份儿,开会轻易不敢张嘴,大家都说我的性格内向,其实是胆怯。学员们大部分是省作协会员,我不敢有当会员的奢望,悄悄问老大哥马林帆,具备什么条件才能加入省作协?马林帆告诉了我一个大概,我知道自己还差得远。学习班发稿纸和信笺,上面有“西安作家协会”字样,我很珍贵地节省着使用,把它们保留至今,尽管那些纸已经发黄发脆,也仍旧留存着。那是一个普通人对作家协会的崇敬和向往,对文学的憧憬和喜爱。

学习班最后一个月是到南方游历,此时我们彼此已经熟悉了,我还记得,我、文兰、李佩芝、李昶怡等人站在武汉长江大桥上对着滚滚的江水发誓,苟富贵勿相忘,无论哪个将来出名了,都不能忘却朋友,否则就……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当年发誓的人中现在只剩了我和文兰,这使得我们的友情越发显得弥足珍贵,对逝去生命的更加敬重和对今日生活的感激,这份情感恐怕要珍藏一生了。

游历回来连着发了几个短篇,我发现写作对我来说其实不是那么难的事情,我知道自己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艺术感受力,大概是儿时戏看得多,书读得杂,内心世界丰富的缘故吧。20世纪80年代初期,省作协的活动非常多,动辄就把作者们约了来,有时候在作协的礼堂,有时候在文化局招待所,听专家讲课,听领导讲精神,一大帮“作家”,进进出出繁荣热闹,大家都很熟悉,像个大家庭。给我们讲课的有老一辈作家胡采、杜鹏程、董得理、王汶石,年轻的有肖云儒、白描,我很爱听他们的课,只要授课,我基本一次不落。

(路遥)

在一次新春茶话会上,我第一次见到了路遥,他说,他想象中的叶广芩可不是这个样子。我问什么样子,他说老态龙钟。我说我会老态龙钟的。他介绍自己,说自己是杂种,汉人和匈奴的杂交,所以他的性情有些桀骜不驯,有些不太合群。在我以后和路遥的接触中,明显感到他思想言谈的独到,与众不同,是个有理想、有魄力,坚韧不拔的作家。有一回国庆节,我和爱人、孩子逛街路过作协,顺便弯了进去,偌大院子空空旷旷,满地落叶一片凄凉。院中有间小屋开着门,我走过去,发现是路遥在伏案誊写稿子,抄好的,没抄的,将睡觉的门板堆得满满的。门板就架在几摞砖头之上,桌子上扔着中午吃剩的饭……我说,大过节的,太艰苦了,像是坐禁闭写检查。路遥说,写作就是写检查,心灵的检查。

我明白了写作是一件很孤独、很寂寞、很痛苦的事情,这是一个人的战争。坐不得冷板凳,耐不住清冷的不要当作家。既然走上了这条充满荆棘的不归之路,多苦多难也要走到底,不可半途而废。

经常去的地方是《延河》编辑部,不是为稿件,就是为跟他们说说话,听听他们对文学的见地,了解一下全国文坛的情况。编辑部有两位可亲的大姐,高平和闻彬,她们说话轻声细语,性格平静如水,我很喜欢她们。路萌是老编辑,每回给他送稿件我心里都非常不安,怕看他那双眼睛,他的眼睛充满睿智,能洞察一切。主要原因是,我的稿件很多时候写得并不怎样好,我怕他说,这样的货色也敢拿到这儿来!

我对自己的写作永远没有自信,包括现在。

1982年5月22日,胡采(前排右三)杜鹏程(前排左三)、李若冰(后排右二)、王汶石(后排右三)、路遥(后排左二)、肖云儒(前排右一)、修军(后排左三)、卜昭文(前排左一)、胡小海(后排左一)、鲁雄录(前排左二)、赵向红(前排右二)曹谷溪(后排右一)等人在梧桐园合影

20世纪90年代初期,我留学从日本回来,得到的第一个消息是杜鹏程故去了,第二个消息是路遥得了茅盾文学奖,悲喜相加,让人说不出话来。我让《延河》编辑子心陪我到杜老家去,望着遗像,我着着实实痛哭了一场,对这位领着我步入文坛的长者,我至今感念颇深,这份恩情我永远不能忘记,我会记着老人的教诲,勤恳地创作,不为虚华所动,做一个本本分分的作家,做一个善良的、充满爱心的人。从杜家出来,子心和我去看望路遥,路遥正坐在凳子上洗脚,灯光下,他的脸色发青发暗,我问他身体怎么样,他说好着呢。其实那个时候他已经病得很重了,他不愿意说,不愿意将自己虚弱、痛苦的一面示人,这大概是陕北汉子倔强不服输的一面。一直到他病重住院,他除了几个至亲以外,拒绝任何人去探望,这需要多么大的毅力和韧劲啊,我怕是不行。

大约是1993年深秋的一个早晨,我在白水煤矿董川夫那里,早饭后我们在山坡上散步,从广播里我听到了路遥去世的消息。渭北原上,周围寒风瑟瑟,枯草摇曳,雾霭从地下升起,我面对荒野,对董川夫说,路遥走了……

董川夫说,走了……他还很年轻。

是的,当时我们都还年轻,对死的理解比较简单直接,除了感到沮丧和酸苦,便是一种兔死狐悲的难言失落。

这种失落是接二连三的,那一段时候不知是怎么了,我的文学伙伴们在年纪轻轻的时候,便如同枯干的玉米粒,一颗颗掉落下来。

“读书会”的同学李健民,在政协会上举手表决的时候,突然倒在桌子上,再没有醒过来。

“读书会”的同学李佩芝,一个美丽又细腻的女性,全国知名度很高的散文家,她写的《小屋》,至今许多人还记得。在读书会里,只有我和她两个女学员,我们俩走得最近。在陕西女作家中,李佩芝的文笔是最好的!她得了癌症,住在医学院的病房里。我去看她,进病房前先调整了情绪,但是忍不住我还是哭了。李佩芝在病床上静静地看着我,面带微笑,最终她对我说,你的手表很好看。

宝鸡李昶怡也得了不好的病,我和西安文联的朱文杰、商子秦去看望他,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我看见他摸索着用手指在穿衣镜上画了一只肥硕的老鼠,我的心在发颤,李昶怡、朱文杰和我都是属老鼠的,我们是同龄人。他的月份比我和朱文杰大,是大老鼠,没多久,大老鼠走了……

邹志安,礼泉人,人称陕西文坛上的一匹黑马,他写的中篇小说在全国得了优秀小说奖,我对他十分敬重和钦佩。他亦是因病住院,住在大差市的商业医院里。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去看望他,看来他的心情很好,我的心情也很好,他笑着对我说,连你也来看我了,可见我已病入膏肓,救不得了。我说,你别瞎想,你好着呢!

离开的时候,邹志安把我送出楼道说,叶广芩,咱们就此别过。再见啦!

看着他的精神头和体质,我想虽然病情不好,也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

但是那一语双关的“就此别过”却真的成了我们的永诀。

接下来还有……

我不想再写下去。

田长山和李星是我的文学挚友,我们经常一块儿在茶馆里喝茶。那时候,我的创作正处在艰难的爬坡阶段,家族小说的进入,让我懵懂忐忑,有些拿捏不住分寸,语言的轻飘、结构的把握在我都是问题。两位老大哥对我说话比较直接,不客气。田长山对我的创作几乎没说过什么好话,对我的作品他好像从来没有满意过,甚至说出“一蟹不如一蟹”的言辞,但我知道他是出于真心,这样逼得我在生活中不断读书,写作上力求深入沉稳,努力显出自己的创作风格。李星批评相对柔和,但是找毛病找得非常准,喝完茶,你回家慢慢想去吧,那比听一堂课收获还大。作家特别是还不太成熟的作家能有这样的朋友真是幸运。一针见血,就是让你痛,痛了你才会努力地追求,才会知道自己的不足。可惜,现在坦诚、尖锐的批评少了,作家们听不同意见也打了折扣,时代在变,人也在变。

想念那些文坛诤友。

8-1996年全国笫五次作代会。左起:王蓬,陈忠实,叶广芩,贾平凹,阎纲,刘成章,白描

我看重和文学朋友的友谊,有些回忆富有戏剧性,很珍贵。20世纪80年代初,有一天我走在岐山县城的大街上,天气很热,体育场在开枪毙人的公审大会,大喇叭口号阵阵,乱哄哄的。我一边走一边啃一块才买的大锅盔,满嘴掉渣,又干又噎,伸脖子瞪眼,模样不怎么样。我知道小县城里没有熟人,就表现得很放肆,很不吝。猛听得马路对面有人叫我名字,望过去才发现是岐山的农民冯积岐,他背着一个大面口袋,沾得半拉脸都是白面,穿着布鞋、掉角裤子,很是原生态。冯积岐是当地业余作者,我们一块儿在省作协开过青年创作会,有过一面之交。那次马路相见,彼此形象都不够精彩,都是在社会最基层趴着的小人物,脸上都没有挂油彩,可谓是赤诚相见了。后来,冯积岐当了省作协专业作家,到扶风挂职副县长,我也到了文联工作,在他《村子》作品研讨会上,我们说起了那次会面,与会者听了都哈哈一笑,可是只有我们知道,从底层走出来的业余作者,破茧而出是多么的艰难,没有长期坚持不懈的写作,没有多年不停笔的文字磨砺,没有锲而不舍的一再坚持,没有年深日久的冷落寂寞,不可能得到读者的认可。

后来我调到报社文艺部工作。在我的工作历程上,发生过一个重要转折,1994年,我成了待业中年,没有单位,没有工资,整整大半年在家里晃荡,哪里还有心情写作。我们这一代人,向来将“单位”看得重,在党的单位里干了大半辈子,突然你什么都不是了,我怎能心甘!无奈中我想到了作协,想到了平时的作家朋友,我找到了贾平凹。我说,平凹你得救我,现在我什么都没了,我得吃饭,得有单位管。贾平凹问我什么意思,我说了大概情况,说你们得收留我。贾平凹说他会在文联党组会上竭力促成,但是党组的苏裕生、周大鹏、冯明轩也需要我找人去做工作,让人家对我有所了解。于是我又找到了陈忠实,陈忠实非常爽快,一口答应了。这样,很快我调进了西安文联,在贾平凹的推荐下,在创研室当了一名专业作家。

什么是朋友呢?这就是朋友。平时极少来往,淡泊相处,在关键的时候帮你一把,让你迈过这道坎儿。现在调动需要请客送礼,甚至塞银子,而当时我没给人家送任何东西,包括一本书。我想,为求人而送礼,难道彼此间的友情和信赖就值这点儿东西吗?我们应该学会助人,更应该学会感恩,无论什么时候,无论走到天涯海角,文学朋友的知遇之恩我永远铭记在心。文联单位的接纳、扶植我要以真情来报答。

48岁的时候我成了专业作家,开始正式思考文学,思考写作这件事情,作家协会为我搭起了这个平台,创造了极好的写作条件,这份情意、这份关切陪伴着我,罩护着我,让我从1995年一直走来,还将走下去。

暖意融融。

(本文选自陕西省作家协会成立60周年(1954—2014)纪念丛书——《作家与作家协会》 叶广芩《我和文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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