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瑞克·沃尔科特,“最好的诗人走了”
“最好的诗人走了”
——德瑞克·沃尔科特诗选
资料图
德瑞克·沃尔科特诗选
远洋 译
德瑞克·沃尔科特(1930~2017),德瑞克·沃尔科特(DerekWalcott,1930-),生于圣·卢西亚。诗人,剧作家及画家。出版过戏剧集和多种诗集。被誉为“今日英语文学中最好的诗人”(布罗斯基语)。在圣玛利大学和西印度的牙买加大学读过书,毕业后搬到特立尼达岛居住,并从此成为艺术评论家。他的诗因“具有伟大的光彩,历史的视野,献身多元文化的结果”,而获1992年诺贝尔文学奖。还曾获得过英国的国际作家奖、史密斯文学奖、美国的麦克阿瑟基金会奖等多项大奖。2011年凭借《白鹭》捧得了英国艾略特诗歌奖。
他赖以成名的诗集包括《在绿夜里》(In a Green Night,1962)、《海难余生及其它诗歌》(The Castaway and Other Poems, 1965)和《海湾及其它诗歌》(The Gulf and Other Poems ,1969)、《星苹果王国》(The Star-Apple Kingdom,1979)等。
他被布罗斯基誉为“今日英语文学中最好的诗人”。在其作品中,他探索和沉思加勒比海的历史、政治和民俗、风景,有强烈的历史感。他的抒情诗则表现了他对爱情、死亡和记忆等有恒主题的思索与感受。他形成了“他自己的诗歌领域,独立于他继承的任何传统”。瑞典文学院认为他“忠于三样东西——他所生活的加勒比海、英语和他的非洲祖先。”这种似乎矛盾的关系贯穿在他的诗中。他的史诗则力图再现现代人寻找精神家园的历程,被称之为二十世纪最重要的作品之一。
2017年3月18日凌晨,据卫报消息,沃尔科特逝世。以下作品选译自《The Poetry of Derek Walcott 1948—2013》。
附:
爱之后的爱
这一天将要到来,
那时,你会兴高采烈
迎接自我的抵达
在自家门口,在你的镜子里
互致欢迎,相视而笑,
并且说,坐这儿,吃吧。
你将再次爱上曾是你的自我的陌生人。
给酒。给面包。将你的心
归还给它自己,给这个终身
爱你的陌生人,这个你为了别人
而忽视过的人,这个用心懂得你的人。
从书架里取下情书,
照片,绝望的笔记,
从镜中剥落你自己的形象。
坐下。享用你的人生。
星
假如,在万物之光中,你褪色的
真实,依然苍白地隐退
到我们预定的适当
距离,像月亮
通宵流连在树叶里,也许
你不露声色地将喜悦赐予这房屋;
啊,星星,双份的怜悯,为黄昏
来得太早,而为黎明
又太迟,但愿你苍白的火焰
引导我们中的最坏
穿过混沌
怀着平淡一日的
激情。
暴风雨后
那么多的岛屿!
像夜空繁星
在那枝桠横斜的树上,其间流星颤摇
宛如纵帆船四周的坠落之果。
万物终将陨落,永远如此,
或者金星,或者火星;
陨落,而且是一个,正如地球
是星星群岛中的一座。
我最初的朋友是海。如今是我最终的。
我缄口不言。工作,而后阅读,
悠然坐在桅杆钩挂的提灯下。
试图遗忘幸福为何物,
无法排遣时,我察看星星。
有时我独自一人,伴随温柔剪碎的泡沫。
当甲板变白,月亮开启
云门,我头上的光
是一条路,在白茫茫月色中带我回家。
萨宾[1]从大海深处对你歌唱。
(选自长诗《“飞翔号”纵帆船)
海葡萄
那依偎着阳光的帆,
厌倦了岛屿,
一条搅动着加勒比海的纵帆船
要返航,可能是奥德修斯
在爱琴海上还乡;
那父亲和丈夫的
渴望,在多瘤的酸葡萄下面,像是
奸夫在每一声海鸥的尖叫中
听见瑙西卡的芳名。
这不能令人平静。古代战争
在迷恋与责任之间永远
不会结束,而且对于海上漂泊者,
或如今在岸上趿拉着拖鞋摇摇摆摆
走回家的人,一直相同,自从
特洛伊唏嘘出它最后的火焰,
而瞎眼巨人举起大卵石投进波谷
从这海啸中,伟大的六韵步诗行出现于
加勒比拍岸浪的终点。
经典能给人慰籍。但绝非完美。
新世界地图
一、群岛
在这句的结尾,雨要下了。
在雨的边缘,一片帆。
渐渐地,群岛将从帆的视野消失;
整个种族对海港的信仰
将融入迷雾。
十年战争结束了。
海伦的头发,一朵灰色的云。
特洛伊,一个白灰坑
在下着细雨的海边。
细雨渐紧,像一把竖琴的弦。
一个眼神阴郁的男人拾起雨点
拨响奥德赛的第一行。
二、洞穴
回响吧,大海:伊索尔达[2]的传说
在你拍岸的波涛倦怠的轰鸣里。
我偷偷带进这漂白的船头,它正沙沙作响地靠岸
驶近暴烈的毒番石榴守护的白沙滩,
一个秘密
被一只巡洋舰老鹰的影子察觉。
这入口是熔炉。
书页的闪闪银光给波浪发信号。
远离因种族问题而被诅咒的政府,
我翻阅这些书页——这书的煽动性错误——
去感觉我脸上拂过她的一缕海雾,
而且抓住,在风的嘴巴上,一点盐味。
三、海鹤
“只有在一个有鹤和马的世界里,”
罗伯特·格雷夫斯写道,“能使诗意幸存,”
或是在峭壁上的灵巧的山羊。史诗
跟随犁、铁砧洪亮响声的韵律;
预言书预言鹳的形状,而且敬畏
公马颈部的弧度。
火焰留下柏树烧黑了的灯芯;
光到时将赶上这些岛屿。
宏伟的护卫舰队为黄昏揭幕,
马群飘拂的尾巴一闪而过,
它们放牧于乱石累累的牧场。
从海岬锤打的铁砧里,
水沫在星空溅落。
慷慨的海洋,将漫游者
从他盐渍的床单上翻转,
浪子被吸引到猪般黑的鼠海豚的深谷。
扭转他的心轮,并在这儿安放他的前额。
回到登纳里,雨
被囚禁在雨的铁丝网中,我注视着
这只有一条街的村庄遭灾受苦,
每间剥蚀的棚屋支在木柱上,
得意洋洋,像在挫败中的瘸腿的人[3]。
五年前哪怕贫困似乎也快活,
这空气那样蔚蓝而冷漠,
这大海那样喃喃絮叨着遗忘,
让任何人类行为似乎都是白费力气,
这地方似乎生来就为了被埋葬在这里。
拍岸浪爆发
在剪尾鸟群猎食寻常鱼儿中,
雨正把未铺砌的陆路变得泥泞,
于是个人悲伤在群体愿望里消融。
医院在雨中悄无声息。
一个裸体男孩把猪群赶进灌木丛。
海岸随着每一波浪涛颤抖。海滩接纳
一只被打垮的苍鹭。污秽和泡沫。
那边一条祖母绿的光带中,一片帆
在礁石头顶之间忽起忽落,
峰峦在雾气迷蒙的光亮里冒烟,
雨渐渐渗透到悲痛的内核。
它无法改变忧伤而回到家乡。
它无法改变,尽管你变成
一个会拿同情换酒喝的人,
此刻,你被带到成年开始
与“令你思考的创伤”分离之处,
而正如这雨使沙布满水坑,
它把往昔的悲伤沉入思绪的沟渠;
那仅通过演说会对黑人、绝望者、
穷人有所帮助的激烈憎恨在哪里?
狂怒颤抖如风中湿漉漉的树叶,
雨点敲打在变硬成石头的脑袋上。
因为有一个时刻在心的潮汐里,当抵达
它受苦的锚地,一座坟墓
或一张床,行动中的绝望,我们问,
噢,上帝,哪里是我们的家园?因为无人
会把世界从它本身拯救出来,即使他
在人们中行走。在这样的岸上,泡沫
嘟哝着淹没了行动,尽管它们引不起
哭泣,像苍鹭承受着雨点的石头。
这充满激情的流亡者相信它,但心
缠绕着悲伤、恐惧
和对家乡痛苦的忠诚。
浪漫的荒唐在船头斜桅终结,修剪着
但从不到达礁岸泡沫之外,
抑或雨切断天堂对我们的垂听。
为何归咎于你已丧失的信仰?天堂存留
在它所在之处,在这些人心中,
在这些教堂内部,哪怕雨的
裹尸布拖过其塔顶。
你比他们渺小,因为你的真理
包含着通常的激情、个人需求,
像那有棱纹的沉船,自从你青春时代就被抛弃,
被贪婪的臭浪泼溅。
白色的雨沿着海岸拉网,
微弱的阳光给村庄、海滩、道路
涂上条纹,嘻嘻哈哈的劳动者从庇身处出来,
在高地,烧炭工堆积他们的日子。
然而在你心中它依旧渗漏,玷污你的手艺
所吹嘘的每个夸耀,模糊着言语和容貌,
你也不曾从所有已知套路中改变
以离开心灵黑洞,这上帝的
自怜的造物中最可憎的东西。
一段小心的激情
“和撒那,我给自己建造房屋,上帝,
您的雨那样冲洗它。
——牙买加歌曲
航海客栈,在城市边缘,
从开着泡沫般白花的树篱旁边
稳固如岛屿的餐桌上
延伸着大海微风习习的景观,
当地乐队的马林巴琴联奏,
应和他们的快活的速度
我的爱此刻打鼓的一只手。
我注视着古老的希腊货船退出港口。
在这个国家你几乎嗅不到咸涩的微风
除非你走下到港湾边沿。
不像朝南的那些小岛。
在那儿碧波伸展在无印痕的海滩。
我想着湿漉漉的头发和葡萄红的嘴。
那戴着她丈夫戒指的手,慵懒地
搁在餐桌上,如沙上一片棕色树叶。
另一只手拂走两只交媾的苍蝇。
“有时我想知道你是否忘记了你的话语。”
在我们头顶上空,海鸥嘶哑的叫声
在风中回旋。
波涛滚滚的回忆使心灵淤塞。
海鸥似乎在它们的环境里很幸福。
我们渐渐厮磨于靠港口边沿
一张小餐桌的温情。
在死去之前最好心学会去死。
我的阳光膨胀的残骸,双眼塞满沙子,
在南方海滨的碎浪旁翻转,滚动。
“这样最好,免得我俩都受伤害。”
看着我在那儿,怎样平凡而迟缓地转身。
那乏味的说法令我感动地去轻抚她的手
而风把她的裙角戏弄。
最好去死,去诅咒某个正派的发誓,
让埋葬了的心重新复活;
转动杯子并微笑,如在痛苦中,
在一张小餐桌旁,在水边。
“是的,这样最好,事情也许会变得更糟……”
而那是一切真相,可能会更糟;
在夜晚一切都是愉悦,
特别是,当寻找自我的心
那么渴望一面镜子,以相信
在陌生人眼里找到的古老原始的诅咒。
于是茶、茶、茶,开始漫长的再见,
留下半已尝到的每句诺言的悲伤,
就像咸涩的风给她的眼睛带来亮光,
在水边一张小餐桌旁。
我送她走进明亮的街道;
当短暂的暮色满城,商店纷纷吱扭着关门。
只有鸥群,还在水边追逐,
盘旋如我们的生活,找寻着值得怜悯之物。
布鲁克林来信
一位老妇人用蛛网似的字体给我写信,
每个字都哆嗦着,我看见一只青筋突出的手
纸一样透明,蠕动在一连串
如此脆弱以至常常中断的思绪上;
或是吊挂着短语的灯丝
在我的感觉前暗淡,一旦被抓住,就闪亮如钢。
宛如触动一根丝,整张网便会察觉。
她描述我父亲,而我却忘记她的脸,
快过忘记我父亲年复一年的奄奄一息;
从她身上我记得扣紧的小靴子,以及
在那些星期天,每当她的气力许可时
她为我们在木制教堂里占的位置;
头发灰白,声音微弱,终生弓背。
“我是梅布尔·罗林斯,”她写道,“认识你的双亲;”
他死了,罗林斯小姐,但上帝保佑你的时态:
“你的父亲是一个忠厚老实、
守信用、有才干的人。”
什么名声值得如此朴素的赞扬?
“一个牛角画家,他精致地在牛角上作画,
他常常坐在桌旁绘画。”
上帝的平静不需要什么
装饰,既不是光荣也不是野心。
“他二十八岁时被安葬了,”她写道,“他被唤回家,
而且是,我确信,在做更伟大的事。”
在布鲁克林某处,一间幽暗的房屋里
那一只虚弱的手的气力,坚韧而可信,
恢复了我对言辞的神圣责任。
“回家,回家,”她能够写,在如此短暂的时光里活着,
当她撰写多年来的祝福时孤苦伶仃;
要是她带来这样的眼泪,她的美不会凋零,
也不会从使有情人破裂的人世退避,
天堂对于她,是画家去的地方,
所有在脆弱的贝壳或牛角上带来美的人。
这就是万物形成,从那里描绘世界之光,
描绘,描绘,直到思路变成有弹性的铁。
尽管似乎在黑暗的周期里迷失,
而在那里,他们返回去做上帝的工作。
这老妇人这样写道,而我再次相信,
我相信这一切,没有任何人的死让我悲伤。
海 风
K有着欢快的笑声,蜂蜜色皮肤和头发
总是出手大方。在哪一片海滩凉荫里,哪一年
她一直那么软玉温香,
我无法凝望明亮海水,只是想着她
那个晴朗清晨,当她唱,哦罕见的
本的歌词“蜜蜂的口袋”
和“火中的松香”
“火中的松香”
应和着大海咸涩的音乐
清新的微风缠绕着每一绺蜂蜜色卷发
而篝火是在哪一年?
少女们随着时光暗淡的脸,安德里欧耶一片金黄……
星期天。青草透过裂开的防波堤窥测。
树林中的餐桌,像正在进入雷诺阿的画里。
“现在我既没有财富,也没有权力……”
但当日光正透过稀疏头发沉落之时,
在哪一片树林旁,哪一堵老墙边,与谁执手相看?
两个纯真的女人,天啊,她们去了哪里?
除了惊奇,什么令我最难忘记?
黑暗合拢在渔民的浆橹周围。
水声啃啮着光亮的礁石。
爱与美女神
涅瑞伊得斯[4]闪闪发光的肩膀
在温暖的浅滩里,贴近白沙滑翔;
双腿缠结在金色海草中,
在那里掠过的是鳍翅,还是女人的手?
海草融入铮亮的头发,
此刻泡沫,奶白色乳房在哪里,
是大腿还是海豚劈开空气?
一半是女人一半是鱼儿,或最好
既是鱼儿又是女人,让她们保守
难以捉摸的秘密。
疼痛,伤口在睡梦中自己闭合,
像水在浆周围合拢,
没有浆能够把大海划伤。
陷入困惑,感觉苏醒于
恢复的喜悦,
她面对自己——她已获得
大海之歌和大海之光。
岛屿
仅仅给它们命名,是写日记者的
散文,让你好有一个名字
给读者们,像旅游者赞赏道
海滩就是他们的床;
但只有我们在其中爱过
岛屿才能存在。我寻求
如同潮流寻求其风格,去写
诗歌——洁净如沙滩、明朗似阳光,
冰冷若翻卷的波浪,寻常
如岛屿的一杯水;
然而,就像写日记的人,此后,
我品味他们被盐渍侵扰的房间,
(你的身体搅动皱巴巴床单的
起波浪的海),房间的镜子
失去我们挤在一起睡眠的形象,
就像爱情曾希望使用的词语
连同海浪之页被抹去。
那么,像在沙上写日记的人,
我给这平静留下印痕,你用它点缀
独特的岛屿,走下
狭窄的楼梯去点灯,
迎着夜晚拍岸浪的喧嚣,一手
遮护着跳动的灯罩,
或不过是刮鱼鳞做晚餐,
洋葱、狗鱼、面包、鲷鱼;
还有每次亲吻咸涩的海味,
还有怎样借着月光你
研究最多的是海浪不屈的坚韧,
尽管它看起来像是白费劲。
岛屿的传说
第一章
镀金河……
泥土的白路,多瑞凉爽的激流
穿过翠绿雪松的峡谷,像梅森学校
幼童的嗓音,像树叶,像心中
暗淡的海;这里,是舒瓦瑟尔。
石头大教堂回声似深井,
或如淹没的海洞,蚀刻于沙中。
游览它的苦难之路,当我找到
光明之巢中的一个圣特蕾莎时,
我试图抹去对那冷漠肉体的记忆;
那裙子飘动的古铜色,那抬高的手,
小天使,举起箭杆,射开她胸口。
教我们的哲学那力量抵达肚脐上方;
当我漫步于海滩,漆黑的身体,
湿漉漉放光,在浪沫里翻来滚去。
第二章
血统不纯……
科西莫·德·克雷蒂安管理一家公寓。
他妈妈管理他。圣路易斯街,
十三号。它有一个带围栏的院子,
一只鹦鹉,一家古董店,在店里你
见过黑玩偶和一条抛锚在玻璃里的
古法兰西三桅船。楼上,是家族的剑,
一个衰亡种族锈蚀的标志,
像最初的守护神保持它骄傲的地位,
提醒秃顶的伯爵信守承诺
决不给这血统带来耻辱。
饕餮时代,磨钝雄狮的利爪,
维护科西莫,盘点古玩,相当高雅,
看在妈妈面上,为了发油和纸牌;
他悲剧性地扭曲,从露台里窥视着。
第三章
美人曾是
罗西诺尔小姐住在罗马天主教
干瘪老太婆们的传染病院;她皮肤白,
皮下,是细小的老派骨骼;
每天黄昏她像蝙蝠飞去做晚祷,
这活着的多纳泰罗[5]的从良妓女;
而当她大步迈动僵硬的双腿
去取早晨的牛奶时,披着用生锈的胸针
别住的黑围巾,却醉熏熏如酒瓶。
我妈妈警告过我们,肉体如何知晓丝绸
在镀金马车中追逐着绿色房地产。
而罗西诺尔小姐,在大教堂阁楼里,
唱歌,对着她唯一的死孩子,一个衣衫褴褛的圣徒——
他的自豪在这巫婆跟前有穷人之美,
他曾是那么美好,双手是那么温柔。
第四章
“死亡之舞”
在外面我说,“他是一个该死的癫痫病人,
你儿子,埃尔·格列柯!戈雅,他不撒谎。”
达克笑了:“让我们加入到真癫痫病人里吧。”
俩女孩都长得好。印度人说
雨影响贸易。在奇怪的光线中,
我们看起来都很绿。啤酒,大家看起来都很绿。
一只手臂垂褶袖的人,像花环围绕着我。
下一个谈政治。“我们的母亲地球,”
我说,“伟大的共和国在其母腹中
死人以多数票击败活人。”“你们大家都太可憎,”
印度人笑道。“你们所有大学男生们
烦恼不值当。”我们进入空荡荡的房间。
在雨中,走路回家,担惊受怕,但达克说:
“不要紧,孩子,罪孽的报应是出生。”
第五章
老习惯
某些人类学者赞成的祭祀
一天早晨在高地上举行。
在天主教国家里,牧师们
反对如此野蛮的仪式;但出现了转折
一个神父他自己是
黑人风俗的学生;这十分讽刺。
他们敲着鼓把绵羊牵到小溪边,
怀着绝对自然的慈悲跳舞,
回忆自我们从中而来的黑暗岁月。
整个过程更像血淋淋的野餐。
白色朗姆酒瓶,闹嚷嚷的货滩。
他们捆牢羊羔,然后砍头,
而仪式者轮流喝着鲜血。
好东西啊,老家伙;献祭,是关键一刻。
第六章
船尾,那是一种庆典!我的意思是那有
免费朗姆酒和威士忌,一些小伙子敲击着
平底锅,其中一位来自特拉尼达的乐队,
不管你走到哪儿,都碰见人们在吃
和喝,别说是我说的,可我以为
他们在海滩上用两道测试抓住他妻子
而他喝醉时引用雪莉,“每一代人
都有其焦虑,但我们一个也无”,
不会留停顿给插嘴的机会。
(黑人作家小伙子,一个牛津剑桥的家伙)
这部分是圆的,曾是小孩心脏,
被两个土著艺术实践者
活生生地从中撕裂,
但那是在这种跳跃和摇摆舞很久以前。
第七章
食莲者[6]……
“梅因戈特,”渔民称呼那口淤塞的
池塘,它堆积越来越多的污秽,在海洋
和丛林之间,旁边是叹息的果园
和枯竹林,竹根洒满光影斑斑,
像迁徙的天空落下的羽毛。
那边,是村子。穿过粪尿阻碍的树林,
一条泥泞小路像蜿蜒溜去的蛇。
富兰克林用一只手抓住桥柱
因高烧而颤抖着。每年春天,他都被记忆
折磨——他的祖国,在那里他要死
不活。他看着那有瘴气的光
令手杖哆嗦。茶色池塘中,蝌蚪们
似乎在这环境很快活。贫穷,黑人的灵魂。
他摇晃自己。必须生育,喝酒,在行动中烂掉。
第八章
在格拉斯街十号,米兰达酒店,
谁跟长枪党打内战,在灯光
流血和猩红血滴打湿的钟点,
这流亡,有着一张犹太人扭歪的脸,
让尘埃撒上他的小册子;骗子的手指
在他的衬衫前抓住一本杂志。
那只眼冰冷;山一般,吊钩会
俯冲一只蚂蚁,公马,座骑。
此外,当一只虔诚的跳蚤探测污垢缝隙,
沐浴阳光的身体,经过流汗岁月,
四肢伸展如英雄,古怪而懒惰。
他近前一碟橄榄已经变酸。
在孩子们闹嚷嚷的街头,一个女孩
演唱这些日子不常唱的进行曲。
第九章
狼 人
屋檐下做针线的白发婆姨们
把一件奇闻怪事传遍全镇,
说是老维瑞·勒布伦怎样被贪婪拖走,
慢慢关闭百叶窗迎接他。
他走近时,穿白亚麻外套,
手杖嗒嗒响,戴粉红眼镜、软木帽,
一个垂死之人获准去卖烂水果,
那水果毁于那些跟他谈好价钱的朋友们。
似乎一夜间,这些基督教女巫说,
他把自己变成阿尔萨斯猎犬,
一个流口水的狼人,气味冲鼻,
但更夫给这怪物把伤口处理。
它嗥叫,拖着内脏,拖着湿漉漉
血淋淋的尾巴,回到门阶前,奄奄一息。
第十章
再见丝头巾
我注视着这岛在悬崖周围
收缩着泡沫精致的作品,那时
道路都被丢弃在山上,像麻绳
一样细小而随意;我注视着直到飞机
最后转向北方和空旷的海峡上空——
在渔民小岛之间,海峡
跟灰暗的大海相连——直到我喜爱的一切
被裹进云里;我注视着浅绿色
在有暗礁的地方破碎,
机身银色闪烁,每英里
分开着我们,而直到被空间隔断为止
一切忠诚都不够自然。然后,过一会儿,
我什么都不想;没什么,我祈祷,会改变;
我们在西维尔下落时,已经下了雨。
致安娜·阿赫玛托娃*
1
依然梦见,依然思念,
尤其在阴冷多雨的早晨,你的脸变幻成
无名女学生,一种惩罚,
因为有时候你谦逊地微笑,
因为在微笑的嘴角是原谅。
被姐妹们围攻,你曾是她们
引以为豪的战利品,
被她们谴责的荆棘丛包围,
何等深重的罪过,何等伤害强加于你,安娜?
雨季负重来临。
半年就走了很远。它后背受伤。
毛毛雨厌倦地下着。
二十年过去了,
又一场战争后,炮弹壳都在何处?
但在我们黄铜色的季节,我们仿造的秋天,
你的头发熄灭它的火焰,
你的凝视追逐着数不清的照片,
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那所有细读的一般性,
那与自然合谋的复仇,
那物品狡猾告知的一切,
以及在每一行后面,你的笑
冻结成一幅死气沉沉的照片。
在那头发中,我能够走过俄罗斯的麦田,
你的双臂下垂,熟透的梨,
因为你,实际上,变成了另一个故乡,
你是麦田与堤堰的安娜,
你是浓密冬雨的安娜,
烟雾弥漫的月台和寒冷列车的安娜,
在那不在场的战争中,沸腾站台的安娜,
从沼泽边缘消逝,
从下着毛毛雨,冻得
起鸡皮疙瘩的滩涂上消逝,
早期青绿诗篇初现雏形的安娜。
如今有着柔美多汁的乳房,
蹒跚而行,修长的火烈鸟般
顶针中滞留着粗盐的
含笑沐浴的安娜,
黑屋里的安娜,在冒烟的炮弹壳当中,
举起我的手,在她胸前,
以她无法抗拒的清澈眼神为我们发誓。
你是所有的安娜,忍受着所有的别离,
在你身体的愤世嫉俗的站台里,
克里斯蒂,卡列宁娜,骨架粗大而屈从,
那种我在小说书页里发现的生活
比你更真实,你早已被选中
做他命定的女主角。你知道,你知道。
2
那么,你是谁?
我青年革命的黄金般的党员,
我的扎小辫的、能干而老练的政委,
你弯腰忙于革命任务,在蓝色的厨房里,
或悬挂旗帜的洗衣店,饲养农场的小鸡,
倚靠梦幻般的白桦林,
白杨,或别的树木。
仿佛一只钢笔的眼睛能够捕捉到少女的轻盈,
仿佛绿荫和阳光花豹似地在空白页
写着可能是这样的文字,
冰雪般异国的,
初恋般遥远的,
我的阿赫玛托娃!
二十年之后,在燃烧的炮弹壳气味中,
你仍能让我想起“对帕斯捷尔纳克[7]的拜访”,
于是你突然变成“麦子”一词,
回荡在耳旁,在堰湖冻结的沉寂里,
再一次你弯着腰
在卷心菜园子里,照料着
一群小白兔似的雪堆,
或从颤动着的晾衣绳上拉下云彩。
假如梦是预示,
那么此刻某个生灵死了,
它的气息从与众不同的生命,
从白雪之梦里,从纸
到白纸的飞舞,从跟随着这耕犁的
海鸥和苍鹭里飘去。而此刻,
你突然间苍老,白发苍苍,
如苍鹭,那翻过的书页。安娜,我醒悟
于事物从其自身分离的认识,
像剥落的树皮
醒悟于雷鸣之后,
明亮的寂静闪耀的空虚。
3
“任何岛屿都会使你发疯”,
我知道你会渐渐厌倦
大海的所有图像
像年轻的风,一个新娘
整天翻阅着贝壳和藻类的
海洋目录
万物,这群
雪白的见习生苍鹭
我看见在灰色教堂的草坪上,
像护士,像圣餐之后年轻的修女们,
它们锐利的目光把我挑出来
仿佛你的眼睛曾经,仅仅。
而你就像苍鹭,
一个水上幽灵,
你渐渐厌倦了你的岛屿,
直到,最后,你飞起,
没有尖叫,
一个穿着你护士服的新信徒,
多年以后我想象你
走过树林到某家灰色医院,
平静的领受圣餐者
但决不“孤独”,
像风,从未结婚,
你的信念如折叠的亚麻布,修女的,护士的,
此刻你为什么要读这个?
没有女人
应该读晚了二十年的诗。你传播你的召唤,
如同蜡烛,
走在挤满伤员的黑暗通道,嫁给病人,
认识一个丈夫,痛苦,
唯一伴随的,是苍鹭,雨,
石头教堂,我记得......
此外,那窈窕淑女般的新年的,
刚刚出嫁,像一棵白桦树
嫁给晶莹的泪珠,
还像一棵白桦树弯腰于登记处
无法,在电光一闪间,改换她的名字,
她仍把六十六写成六十五;
那么,注视着这些缄默的
苍鹭牧师,各自忙碌在
死者、石头教堂、石头中间,
我在你的荣耀中写下这首诗,当
婚誓和感情失败
你的灵魂飞跃,像一只苍鹭
从盐碱的岛屿草地上起航
进入另一个天堂。
4
安娜答道:
我单纯,
我那时更单纯。
正是天真
显得那么性感。
我能懂得什么呢,
这世界,这光芒?这泥巴玷污、
海水冲刷中的光芒,
这海鸥高声叫喊中
让黑夜进入的光芒?
对于我,它们单纯,
我不在它们内心,像我
在你内心那样单纯。
是你的无私
爱我如这世界。
我曾是一个孩子,跟你
一样,但你带来了
太多矛盾的眼泪,
我成为一个隐喻,但
相信我,我裸露如盐。
而我回答,安娜,
二十年后,
一个活了半生的男人,
下半生是记忆。
前半生,犹豫
为了本应该发生但不可能
发生的,或者
在不该如此时,
跟其他人发生的一切。
一片微光。她燃烧的紧握。铜炮弹壳,
锈了,那散发着火药味的铜。
在世界大战四十一年后。铜的微光
在黄蝉花丛中重新擦亮,
穿过窗外九重葛刺的
铁丝网,在阳光锯齿形花饰般点缀的门廊,
我眺望远方加农炮的烟云
在莫瑞上空,受伤了,哑口无言,
当她坚定地拉过我的手,第一次放到她胸前
新鲜、易碎的内衣上,
在僵直的沉默中,她这护士,
我这残废的士兵。还有
其它的阒寂,绝无如此深沉。从此
一直拥有,绝无如此确信。
*标题为译者所加。原诗为Another Life (另一种人生)的第15章。
[1]原文Shabine:音译为萨宾。蔑视性的称呼。在多米尼加、瓜德罗普岛、圣卢西亚等加勒比海地区,主要用于指称皮肤白皙或浅肤色的人,通常是黑白混血儿。
[2]伊索尔达:在亚瑟王时代即中世纪不列颠及爱尔兰地区,这个名字代表了几个传说性质较强的人物,其中最主要的是爱尔兰公主小伊索尔达,她的母亲也叫伊索尔达,一般称为大伊索尔达,以及布列塔尼公主,素手的伊索尔达。
[3]英文中常见的反讽,表示与满意的状态。
[4]【希腊神话】涅瑞伊得(海中仙女,海神涅柔斯50个女儿之一。
[5]多纳泰罗(,1386--1466)是意大利早期文艺复兴第一代美术家,也是15世纪最杰出的雕塑家。
[6]食莲者,在希腊神话中指吃忘忧果的人。相传奥底修斯发现食用忘忧果的人终日处于一种懒散、无忧无虑的状态。也用来比喻贪图安逸的人;浑噩度日者;醉生梦死的人;做白日梦者。
[7]鲍利斯·列奥尼多维奇·帕斯捷尔纳克,苏联作家,诗人,因《日瓦戈医生》而获诺贝尔奖。
译者:远洋
来源:第一朗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