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杜偶鈔
諸家論杜五言律之二
畫鷹
素練風霜起，蒼鷹畫作殊。
㩳身思狡兔，側目似愁胡。
絛鏇光堪擿，軒楹勢可呼。
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
彙評
《灜奎律髓彙評》卷二十七方回評云：此詠畫鷹，極其飛動。“㩳身”、“側目”一聯己曲盡其妙。“堪擿”、“可呼”一聯，又足見為畫而非真。王介甫《虎圖行》亦出於此耳。“目光夾鏡當坐隅”，即第五句也。“此物安可來庭除”，即第六句也。“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子美胸中憤世疾邪，又以寓見深意。謂焉得烈士有如真鷹，能搏掃庸繆之流也。蓋亦以譏夫貌之似而無能為者也。詩至此神矣。許印芳：凡寫畫景，以真景伴說乃佳。此詩首聯說畫，次聯說真，三聯承首聯，尾聯承次聯，其歸宿在真景上，可悟題畫之法。《杜工部詩通》卷一云：轆轤圓轉，曰鏇光堪摘，言畫色鮮明也。勢可呼，言其無異真鷹也。風霜非言絹色，正謂蒼鷹畫作殊耳。中二聯皆是畫作殊，末則想其摶擊猛迅，如此，趙所謂疾惡者是也。《杜律五言補註校註》卷一汪瑗補註云：詠畫而及此，所謂“以畫為真”者也。詠畫則以真言，詠真則以畫言；猶詠美人則以花比，詠花則以美人比。此抑揚借重之意也。《杜臆》卷一云：張南湖綖：云“風霜”非言絹色，正謂“蒼鷹畫作殊”耳。中二聯皆是畫作殊。《杜詩解》卷一云：句句是鷹，句句是畫，猶是家常所講。《辟疆園杜詩註解》五言律卷一云：素練所以風霜起者，止因蒼鷹畫作殊也。下六句見畫作殊。《讀書堂杜工部詩文集註解》卷一云：中二聯形容詳盡。如“思”字、似“字”、“堪”字、“可”字，又以用虛入妙。《杜詩提要》卷七云：善書者意在筆先，善詩者意在言先。此本寫畫鷹，忽下“素練風霜”一語，遂使鷹之精神，全體畢露。然後輕接一語，曰“畫作殊”，乃上呼下法也。《杜詩詳註》卷一云：次句點題，起下四句。曰㩳、曰側，摹鷹之狀。曰擿、呼，繪鷹之神。末又從畫鷹想出真鷹，幾於寫生欲活。每詠一物，必以全副精神入之，故老筆蒼勁中，時見靈氣飛舞。律詩八句，須分起承轉闔。若中間平鋪四語，則堆垛而不靈。此詩三四承上，固也。五六仍轉下語，欲摘去絛鏇，而呼之使擊，語氣卻緊言末聯，知此可以推矣。《讀杜心解》卷三云：畫作二字平用，猶所謂工作、耕作之類。起作驚疑問答之勢。言此素練也，而風霜忽起，何哉？由來蒼鷹畫作，殊絕動人也，是倒挿法，又是裁對法，“㩳身”、“側目”，此以真鷹擬畫，又是貼身寫。“堪擿”、“可呼”，此從畫鷹見真，又是飾色寫。結則竟以真鷹氣概期之。乘風思奮之心，疾惡如讐之志，一齊揭出。《杜工部五言律選直解》卷一云：以畫鷹而欲其擊，畫鷹直真噟矣。言外別有寓意。《杜律詳解》卷一云：不曰惡鳥，而曰凡鳥者，比庸人也。蓋庸人誤國每較梟雄為尤甚，故痛惡之耳。《杜律啟蒙》五言卷一云：鷹、馬二物，故為神駿，故公遇此二題，無不入妙。而此二篇，尤為鬱怒遒緊，蓋絕唱也。要亦借酒杯，澆塊壘，都為自己寫照耳。《杜詩鏡銓》卷一引録王西樵云：命意精警，句句不脫畫字。《杜詩集評》卷七引録查云：全篇多用虛字，寫出畫意。《杜園說杜》卷九云：必不將畫寫作真，此杜老細處，凡諸題畫詩皆然。
天寶初，南曹小卲寇舅，於我太夫人堂下，壘土為山，一匱盈尺，以代彼朽木，承諸焚香瓷甌，甌甚安矣。旁植慈竹，蓋茲數峰，嵚岑嬋娟，宛有塵外數致。乃不知興之所至，而作是詩
一匱功盈尺，三峰意出群。
望中疑在野，幽處欲生雲。
慈竹春陰覆，香爐曉勢分。
惟南將獻壽，佳氣日氛氳。
彙評
《杜律五言補註校註》卷一云：“一匱功盈尺，三峰意出群”言形勢小而意趣長，所以不知興之所至，而作是詩。“望中疑在野，幽處欲生雲”所謂“宛有塵外數致”是也。“慈竹春陰覆”所謂 “旁植慈竹，蓋茲數峰”是也，“香爐曉勢分”所謂“承諸焚香瓷甌，甌甚安矣”是也。“惟南將獻壽，佳氣日氛氳”詩：“如南山之壽。”稱山為“維南”，猶稱兄弟為 “友於”，歇後語也。結因借山而致祝頌之意。《杜詩解》卷一云：題亦繁矣，欲以八句收盡，不亦難乎？乃不惟宛轉恰合，偏有本事向題外更添出“在野”、“生雲”、“獻壽”、“佳氣”等句，真乃絕奇之構也。全詩著眼獨在“不知興之所至”一語。“不知興之所至”者，猶云“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辟疆園杜詩註解》五言律卷一云：此美假山也，曰疑在野，曰欲生雲，正謂山雖假而有塵外致也。《杜詩詳注》卷一云：詩序錯綜，須看此詩佈置次第。先提土山，次出數峰。在野、生雲，申明塵外之致。慈竹、香爐，傍景點綴。南山獻壽，又就舅氏為山，歸到太夫人堂下。《杜律啟蒙》五言卷一云：前四，敘士山。五句，慈竹。六句，香爐。末聯倒映太夫人。“維南”字，大概取如南山之壽意，然殊稚，顧修遠以為歇後語，如兄弟稱友於之類，亦牽強。《義門讀書記》五十三卷云：“望中疑在野”一聯。題中塵外數致。《杜律詳解》卷一云：借假山以獻壽，佳氣當日日氛氳。祝太夫人之詞，為尊者立言之體也。《杜詩集評》卷七引錄李雲：三四接上虛狀二句，體乃不板。《藏雲山房杜律詳解》五律卷一云：此詩層層頂貫，句句發明，純用逆折之筆以出之，愈折愈深，愈深愈實，能將序中如許之意盡行包括無遺，真文章之化境。公之為此，不過偶然題詠，涉筆成趣，乃竟如是之巧中規矩，殆由於天授，非人力所能強為也。《杜園說杜》卷九云：此長題之始，然只是題下小序。殆元題逸，後人即以此為題耳。五古蘇渙篇亦然。《讀杜詩說》卷一云：今案元題甚長，註改題假山二字，並雲：此只當題假山，元題乃詩之序，後蘇大侍御訪江浦詩，亦云元題乃詩之序，合題如此，似皆非是。公詩如種萵苣、園官送菜、課伐木、同元使君舂陵行、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追酧故高蜀州人日見寄，皆有題有序，如改題作序，別為製題，則與他題元有序者無別矣。《石遺室詩話》卷六第三條云：康樂製題極見用意。然康樂後，無踰老杜者，栁州不過三數題而已。杜詩如《早秋苦熱堆案相仍》、《柟樹為風雨所抜》、《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遭田父泥飲美中丞》、《通泉驛南去通泉縣十五里山水作》、《水閣朝霽宴嚴雲安》、《信行遠修水筒》、《槐葉冷淘》、《行宮張望補稻畦水歸》、《催宗文樹雞柵》、《秋行官張望督促東渚耗稻向畢，清晨遣女奴阿稽豎子阿段往問》、《暇日小園散病，將種秋菜，督勒耕牛，兼書觸目》、《醉為馬墜，諸公攜酒相看》、《聶耒陽以僕阻水，書致酒肉，療饑荒江，詩得代懷，興盡本韻，至縣呈聶令》、《南曹小司寇舅於我太夫人堂下，累土為山，旁植慈竹》、《江上値水如海勢聊短述》、《王侍御攜酒至草堂，便請邀高使君同到，王竟攜酒，高亦同過》、《王錄事許脩草堂貲不到聊小詰》、《課小豎鋤斫舍北果林枝蔓，荒穢淨訖移床》、《寒雨朝行視園樹》、《自瀼西荊扉且移居東屯茅屋》、《刈稻了詠懷》、《九日諸人集於林》，《孟倉曹步趾領新酒醤見遣老夫》、《續得觀書，正月中旬定出三峽》，皆隨意結構，與唐人尋常詩題迥不相同。宋人往往效之。
主要引用參考書目
《灜奎律髓彙評》，元·方回選評，李慶甲集評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二○○五年版。
《杜工部詩通》，明·張綖註，明隆慶六年張守中刻本。
《杜律五言補註校註》，明·汪瑗註，蔡志超校註，臺灣萬卷樓圖書股份有限公司，二○一六年版。
《杜臆》，明·王嗣奭撰，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三年版。
《杜詩解》，清·金聖歎著，鍾來因整理，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四年版。
《辟疆園杜詩註解》，清·顧宸撰，康熙二年吳門書林刻本。
《讀書堂杜工部詩文集註解》，清·張溍著聶巧平點校，齊魯書社，二○一四年版。
《杜詩提要》，清·吳瞻泰撰，陳道貴謝桂芳校點，黃山書社，二○一五年版。
《杜詩詳注》，清· 仇兆鼇註，中華書局，一九七九年版
《讀杜心解》，清·浦起龍撰，中華書局，一九六一年版。
《杜工部五言律選直解》，清·范廷謀撰，稼石堂刻本。
《杜詩偶評》，清·沈德潛撰，賦閑草堂刻本。
《杜律詳解》，清·紀容舒撰，齊魯書社，一九九九年版。
《杜律啟蒙》，清·邊連寶撰，齊魯書社，二○○五年版。
《杜詩鏡銓》，清·楊倫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六二年版。
《杜詩集評》，清·劉濬撰，清嘉慶九年海寧藜照堂刻本。
《藏雲山房杜律詳解》，清·石閭居士撰，道光八年刻本。
《杜園說杜》，清·梁運昌撰，書目文獻出版社，一九九五年版。
《石遺室詩話》，陳衍撰，張寅彭戴建國校點，《民國詩話叢編》本，上海書店出版社，二○○二年版。
《杜甫全集校註》，蕭滌非主編，人民文學出版社，二○一四年版。〔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