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回忆录:东游记(十六)
井上八千代的百岁扇
二十六日下午再到京都演出,当天晚上京都府知事、市长和朝日新闻社邀请代表团的领导人和主要演员吃晚饭。京都市长高山义三先生是一位极其风趣的人物,他对我说:“我的名字如果用中国话来讲是很容易记住的。”接着连说几声高山义三。他还是个票友,谈到歌舞伎的表演艺术,是兴致勃勃的。几巡酒过去以后,他就当筵表演一段《劝进帐》的富,手眼身法步,看出来是曾经下过工夫的。
席间有一位片山九郎郑重地举着一把扇子对我说:“这是我的祖母井上八千代在一百岁的时候表演舞蹈时使用的,是我的传家之宝,今天送给梅先生留作您第三次访日的纪念,并祝您期颐上寿。”
在今井泰藏先生遗像前献礼
二十七日的上午,我们就到了今井夫人的家里。她的住房很窄小,门口玻璃橱窗内陈列着点心、面包、糖果等食品发售门市,今井夫人和京子小姐都在门口迎接我们。进门后今井夫人揭开灵帏,露出今井医师的遗像,想起从前,不觉泪下。我虔诚地向这位曾经挽救过我的生命的老友灵前献了鲜花,又双手把一副翡翠袖扣,供在遗像前面,行礼追悼毕,然后席地坐下来。京子小姐替我介绍几位家属说:“这是我父亲的弟弟,这是我的姑母。”这位老太太看上去也有六十多岁了,她说当年曾在今井医师家里见过我。还有两位是京子的弟弟、妹妹。大家团坐在斗室之中,谈起往事,不胜感慨。我说:“这次我到日本来,希望见着今井先生,想不到他已经逝世多年,真是遗憾。”最后我拿出几件中国土产和我的五彩剧照分送给今井先生的家属留作纪念。
三十年前养病的房子
从今井先生家里回到京都旅馆,在卧室的外间一个很大的客室里吃饭,姬传问我:“当年您在此地养病,住的哪一间房?”我说:“好像就是这一间。”我记得右面窗外有一个阳台,昨天我一进房就想推门出去看一看。服务员对我说:“这里的建筑已经很老了,外面的阳台,也超过了年龄,可是住这间房的旅客,都喜欢搬张椅子到阳台上去纳凉,观赏山景。我们为了保证安全起见,只得事先把这种情况介绍给旅客,请他们注意。您如果愿意出去看看还是可以的,不过不要停留过久。”姬传听丁这段话就说:“我们出去看看。”我也一同走了出去,往四面远眺,群山环绕,树木葱茏,这旅馆建筑在山腰里的风景区,环境是极其幽静的。姬传问道:“事隔三十多年,有什么今昔不同之处?”我说:“我记得当年我就常常躺在靠窗的一张藤椅上,晒太阳,看风景,我还喜欢下面这间大饭厅,窗外的小桥、溪水,石壁上古木森森,颇有诗意。这些都还保持了原样,没有太大的变动,就是一点感觉到和过去稍微不同,像室内几案上的瓶花,玻璃橱里多宝格内陈列的摆件,似乎没有当年那么精细适当,这可以看出经过一次战争的变动……”正谈到这里,外面服务员进来说:“下面有人找许先生。”我对姬传说:“您下去看看什么事,我要睡一觉,今晚《醉酒》,明天初次上演《奇双会》,唱词和念白有些更动,虽然在大阪已经排过,但还需要静静地思索一下。”
他乡遇故知
我一觉醒来,已经五点钟,姬传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木匣子说:“有一位华侨是广东人,他亲自送这一匣礼品,在楼下已经等了两个钟点。”我打开木匣,里面盛着六套五彩描金的漆碗。我对姬传说:“这种漆器,在日本是贵重的手工艺品,中国的髹漆手艺,虽然也有悠久的历史,但漆上加金的方法,听说是明代从日本方面学习来的。”姬传说:“是的,我在《七修类稿》这个书内见过一段,是说中国漆器,原来只有贴金、戗金,没有描金。还有缥霞、彩画等和描金都是明朝才有的。就是宣德天顺年间有一位名家杨埙,精明漆理,奉命往日本学制漆画器,后来他的作品非常名贵,大有青出于蓝的意思。”这时候,朝日新闻社的日本朋友来请我上车到南座剧场,我们一同下楼,走出电梯。一位穿着香港衫的中国人走到我面前说:“梅先生您还记得我吗?我叫高华吉,三十年前您在这个饭店里养病,我给你做中国菜吃,那时我才十九岁,刚到日本不久。”我听了这话,就向他道歉说:“真对不住,累您等了许久,我记得从前在这里吃过广东菜,想不到就是您做的。回头到南座听戏吗?如果没有戏票,我给您想办法找座。”高先生说:“已经买好了戏票,我们在戏馆里见面吧!”我在汽车里对姬传说:“这可太失礼了,应该请这位高先生到楼上房间里谈谈,三十多年前的老朋友,把他搁在楼下等那么久,真不像话。”演完戏回到旅馆,我找了两张剧照、一个画墨梅的扇面,落了款,派人送给高先生留作纪念。我们回大阪的那天,今井先生的全家都到车站上来送行,京子小姐的眼睛湿润了,我看了心里非常难过。将要开车的时候,高先生赶来送行上了火车,他手里拿着几个漆匣是送给我和阎世善、谷春章、李少春几位同志的,我邀他同车到大阪去看戏。
我们在京都参加了各界组成的欢迎委员会的招待茶会。那天会见了文艺界的许多朋友,有一位汇文堂的主人送了我几本《品梅记》,内容是我初次访日时,日本文学艺术界的几位前辈老先生看过我的戏以后所写的评论、介绍的文章。那天还有一位电影界的朋友对我说:“多年前我到上海在您府上见到您,我们还一同照过相,您的丰采依然,一点也不见老。”接着从皮包内取出几张相片,递给我看,上面有葆玥、葆玖幼年的照片,我赶快把他们叫过来说:“你们看看当年的孩气。”葆玥说:“玖弟这张照得好,我记得是在思南路的阳台下面的台阶上照的,我这张站在书桌边的傻样儿,可别发表在报刊上。”这位日本朋友拉住葆玥、葆玖姊弟俩的手说:“我初见你们的时候,都是小孩,现在已经是'角儿’了,日子过得快,我要是在台下看到你们,恐怕认不得了。”葆玖说:“请您送我们每人一份相片,带回去给我母亲看。”日本朋友对他说:“现在只有一份,送给你父亲,以后洗出来,我到大阪交给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