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探微（025）：深山幽谷——释“谷”
本文约3900字，阅读约需要8分钟
汉字探微
（025）
深山幽谷——释“谷”
朱英贵
一、“谷”字小引
本文所涉及的“谷”字是指山谷的“谷”，不关涉稻谷的“谷”（稻谷的“谷”正体字应作“穀”），清代顾炎武所著《音学五书》是研究汉语上古音的著作，据该书所云：“山谷之谷，虽有穀、欲二音，其实欲乃正音。”也就是说，山谷的“谷”与稻谷的“穀”在上古时代的读音并不相同，当然各自的词义更有天壤之别。现代简化汉字将山谷的“谷”与稻穀的“穀”合并简化为同一个“谷”字，也就是用山谷的“谷”来取代稻谷的“穀”，这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有个成语叫“深山幽谷”，据成语词典上的解释，言其“深”、“幽”二字都是说跟山外的距离远、人迹罕至，这样的山叫“深山”，这样的谷叫“幽谷”。其实，愚以为“深山幽谷”的“深”与“幽”二字应该是有另一层含义，那就是山越高则谷越深，谷越深则山越幽，山谷是否“深”与“幽”，主要不是因为跟与人世的横向距离有关，而是跟山的纵向高度有关。如果是浅丘平谷，哪怕距离再远、人迹罕至，也不能称为“深山幽谷”，而四川盆地周边的“深山幽谷”数不胜数，它们跟附近的城市民居并不遥远。本文就来谈谈这个“深山幽谷”的“谷”字。
二、“谷”字的字形解读及造字本义
“谷”字的构字理据与造字本义究竟如何，这要从它的古文字字形入手加以分析（参见下图）：
“谷”字的字形演变与字源演变
甲骨文“谷”字的构造，其上部为“川”或者“水”的省写与变形，表示涧水从山坡两侧向下流淌；其下部的“口”形符号表示涧水的通道。金文字形跟甲骨文一脉相承，个别字形的“口”形符号有所缺省，这就进一步印证了它表示的并不是“口”，而是涧水的通道。小篆字形的构字理据依然不变，只是书写形体更加线条化与规范化了。
《说文解字》卷十一谷部：“谷，泉出通川爲谷。从水半見，出於口。凡谷之屬皆从谷。”
许慎解释的大致意思是：“谷”，泉水从缝隙中流出汇入河川即为“谷”。其字形上部像若隐若现的“水”字（从水半见），下部像溪水流出山口（出於口）。大凡跟“谷”的意思相关的字都可以用“谷”作为表意偏旁。
那么，“谷”究竟是指山间流淌之水呢，还是指山溪流淌的山间空阔地带呢？从许慎的解释来看，更倾向于山间之水，因为他说“泉出通川为谷”。可见“谷”的造字本义应该是指山岭间的涧水。这个造字本义也得到了另一些古代字书的印证，例如《尔雅·释水》：“水注溪曰谷。”《疏》：“谓山谷中水注入溪也。”
三、“谷”字的字义演变源流
“谷”字的造字本义应为“山间的水流”。例如：“无障谷。”（《公羊传·僖公三年》）何休注：“水注川曰溪，注溪曰谷。”那意思是说，流到川里的水叫“溪”，流到溪里的水叫“谷”，可见“谷”是指山泉汇聚的细小水流。再如：“古者圣王，为大川广谷之不可济，于是利为舟楫，足以将之则止。”（《墨子·节用中》）。这段话中先是将“大川”与“广谷”并列，然后又言其“不可济”，可见“广谷”就是山岭间宽阔的涧水。又如：“山阜相属，含溪怀谷。”（《文选·左思〈蜀都赋〉》）李善注：“水……注壑曰谷。”这样看来，并没有必要认真追究水流的归属是溪还是川，凡是山岭间的涧水都可以叫做“谷”。
“谷”字由其山间水流的造字本义可以产生如下一些直接引申义：
其一，指山间流水的通道。从许多文献对山谷、峡谷、河谷的描述来看，谷就是山间河流中淌水的沟槽，至于这个沟槽的范畴有多大，想来一开始仅仅是指谷底的涧水，这就是“谷”字的最初意思，后来逐渐外延扩大到整个山谷，于是“山间流水的通道”也就成了“谷”字的常用引申义。例如：“谷，两山间流水之道也。”（《韵会》）再如：“水出西北天水郡黄卢山腹，历谷南流。”（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漾水》）又如：“小溪不大纡曲，伸长在谷底下。”（萧军《八月的乡村》一）
其二，泛指江河的支流。例如：“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老子》）再如：“是故江河不恶小谷之满己也，故能大。”（《墨子·亲士》）又如：“故圣人作为舟楫之用，以通川谷。”（汉·桓宽《盐铁论·本议》）
其三，指涧水所流经的山间。既然“山岭间的涧水”可以称作“谷”，那么“涧水所流经的山间”也可以称之为“谷”，这便是“谷”字词义的扩大引申。《诗经》的国风与小雅中各有一首《谷风》的诗篇，其“谷风”的意思都是指山谷之风，可见“谷”字已经不仅仅是指“山岭间的涧水”了，而且是指整个山谷了。例如：“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诗经·邶风·谷风》）再如：“习习谷风，维风及雨。”（《诗经·小雅·谷风》）又如：“当余之从师也，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明·宋濂《送东阳马生序》）这段话中的“行深山巨谷中”绝不是在涧水中行走，而是在山间（山谷中）行走。
其四，指山间深凹的低地，多有出口与山外相通。例如：“高岸为谷，深谷为陵。”（《诗·小雅·十月之交》）再如：“上凌青云霓，下临千仞谷。”（晋·司马彪《赠山涛》诗）又如：“出谷未停午，至家已夕昏。”（唐·孟浩然《游精思观回王白云在后》诗）
其五，指井中容水之处或者地室。当然，“谷”字也还有一些不太常用的引申义，例如：“九二，井谷射鲋。”（《易·井》）王引之《经义述闻·周易上》：“《说文》壑字从谷，谷犹壑也……井中容水之处也。”再如：“郑伯有为窟室夜飮，朝者曰：公焉在，其人曰：吾公在壑谷。”（《左传·襄公三十年》）《注》：“地室也。”这“地室”也就是“谷”字不常用的引申义。
其六，中医学名词。中医将肢体肌肉之间相互接触的缝隙或凹陷部位，看作是为经络气血输注出入的处所，叫作“谷谿”，这种用法的“谷”字也是不常用的引申义，常与“溪”（谿）并称。例如：“肉之大会为谷，肉之小会为溪，肉分之间，溪谷之会，以行荣卫，以会大气……溪谷三百六十五穴会。”（《素问·气穴论》）再如：“人有大谷十二分，小溪三百五十四名。”（《素问·五藏生成篇》）按，“四”当作“三”。王冰注：“大经所会，谓之大谷也……小络所会，谓之小溪也。”
根据上面对“谷”字的字义演变过程的梳理，现将“谷”字字义的发展脉络简示如下（示意图中的横直线表示字义之间的先后演变关系）：
四、含有“谷”字文化含义的相关成语
含有“谷”字的相关成语比较多，其中“谷”字的含义基本上取的是指称整个峡谷的较为宽泛的引申义。诸如：
出谷迁乔——从幽深的溪谷出来，迁上了高大的乔木。比喻地位上升。源自《诗经·小雅·伐木》：“出自幽古，迁于乔木。”
高岸深谷——指幽僻的处所。形容幽峭深邃。也比喻事物的巨大变化。源自《诗经·小雅·十月之交》：“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进退维谷——无论是进还是退，都是处在困境之中。形容进退两难。语见《诗经·大雅·桑柔》：“人亦有言，进退维谷。”
空谷白驹——驹：小壮的马。很好的一匹折马，却放在山谷里不用。比喻不能任用贤能。源自《诗经·小雅·白驹》：“皎皎白驹，在彼空谷。”
空谷传声——在山谷里叫喊一声，立刻听到回声。比喻反应极快。源自南朝·梁·萧衍《净业赋》：“若空谷之应声，似游形之有影。”语见南朝·梁·周兴嗣《千字文》：“空谷传声，虚堂习听。”
空谷幽兰——山谷中优美的兰花。形容十分难得，常用来比喻人品高雅。语见清·刘鹗《老残游记》第五回：“空谷幽兰，真想不到这种地方，会有这样高人。”
空谷足音——在寂静的山谷里听到脚步声。比喻极难得到音信、言论或来访。源自《诗经·小雅·白驹》：“皎皎白驹，在彼空谷。”《庄子·徐无鬼》：“闻人足音跫然而喜也。”
陵谷变迁——陵：大土山；谷：两山之间的夹道。丘陵变山谷，山谷变丘陵。比喻世事变迁，高下易位。源自《诗经·小雅·十月之交》：“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满谷满坑——充满了谷，充满了坑。形容多得很，到处都是。源自《庄子·天运》：“在谷满仓，在坑满坑。”
山栖谷隐——在山中栖身，到谷中喝水。形容隐居生活。源自《魏书·肃宗纪》：“其怀道丘园，昧迹版筑，山栖谷饮，舒卷从时者，宜广戋帛，缉和鼎饪。”
填坑满谷——塞满坑谷。比喻物资丰富充足。语见汉·司马相如《上林赋》：“佗佗籍籍，填坑满谷，掩平弥泽。”
虚怀若谷——虚：谦虚；谷：山谷。胸怀象山谷一样深广。形容十分谦虚，能容纳别人的意见。源自《老子》：“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
枕山栖谷——比喻过隐居生活。语见《后汉书·黄琼传》：“诚遂欲枕山栖谷，拟迹巢、由，斯则可矣。”
海桑陵谷——沧海变桑田，山陵变深谷，比喻世事变迁极大。语见清·朱彜尊《玉带生歌》：“海桑陵谷又经三百秋，以手摩挱尚如故。”
驹留空谷——比喻贤人在野。源自《诗·小雅·白驹》：“皎皎白驹，在彼空谷。”孔颖达疏：“言有乘皎皎然白驹而去之贤人，今在彼大谷之中。”
陵谷沧桑——陵：山陵；谷：山谷。丘陵变山谷，山谷变丘陵。比喻世事巨变迁。语见清·赵翼《瓯北诗话·吴梅村诗一》：“又自托于前朝遗老，借陵谷沧桑之感，以掩其一身两姓之惭，其人已无足观。”
如临深谷——好像到了深深的山谷边上。比喻行事十分警惕，小心谨慎。语见宋·张君房《云笈七签》九十八：“如潜有所得，专如临深谷，战如履薄冰，此得道之门耳。”
山鸣谷应——形容回音响亮，也比喻此鸣彼应，互相配合。语见宋·苏轼《后赤壁赋》：“戛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云涌，余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
山栖谷饮——栖息于山中，汲取山谷的泉水来喝。形容隐居生活。语见《魏书·肃宗纪》：“其怀道丘园，昧迹版筑，山栖谷饮，舒卷从时者，宜广戋帛，缉和鼎饪。”
深山幽谷——高山深谷。山越高则谷越深，谷越深则山越幽。语见《列子·黄帝》：“寝吾庭者，不愿深山幽谷。”
白驹空谷——白驹：白色骏马，比喻贤能者。比喻贤能之人在野而不能出仕。后也比喻贤能者出仕而谷空。源自《诗经·小雅·白驹》：“皎皎白驹，在彼空谷。”
相关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