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谷话
平谷话
作者:李广生
从行政区划来讲我生在北京、长在北京,当之无愧的北京人,但从不敢以此自称,即便不得已介绍自己为北京人,也一定要加上“远郊的”这一修饰语。
与北京的隔膜源自乡下人在城市和城里人面前的自卑。我承认,年少时自己有种自卑感,而这自卑感又与口音存在密切联系。老家的口音,怎么听都那么难听、好笑,辨识度极高。在外地,看到一个人正在路边和别人高谈阔论,我一听就过去问他:“你是平谷的吧?”他很惊讶,问我:“你怎么知道?”我心里想,这还用说,你一张嘴我就知道。于是就用平谷话回他:“别装蒜了,平谷话谁还听不出来?”
知道我是平谷人,很多朋友就问:“怎么没口音?”好像平谷人说普通话是件很奇怪的事。也许是为了便于交流,也许是为了更好融入,我们这一代以及下一代出外谋生,一般都说普通话。平谷话改普通话,非常简单,一二声颠倒即可。稍加注意,便能运用自如,但有时候还会露出马脚。
平谷人在外说普通话,回到家乡立即一口地道的平谷话,好像有种魔力,但这种魔力在我儿子这一代人身上,效果就不明显了。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平谷的一种非常特殊的文化心理现象:平谷人和平谷人见面不说平谷话、或是平谷人回到家乡不说平谷话,会被严重的鄙视和排斥。如果我在老家说普通话,一定会有人说:“老三混的不赖呀,说话都侉了。”言下之意是我忘本、自以为是。平谷话中有一个词专指这种人——事逼,是骂人的话。
小时候,不仅觉得家乡话口音不好听,还觉得特土,都是些粗俗鄙陋的词汇,登不了大雅之堂。岁数大了,不知道为什么,平时常会顺口溜达出几句平谷话,让对方稀里糊涂的,不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有一次外出吃饭,朋友说去某个餐馆,我说不行,那里太“哪枔(né xín)”。朋友不解,问我“ 哪枔”是什么意思。我意识到平谷话又冒出来了,就对他解释说,:“‘ 哪枔’就是不干净、脏的意思。”朋友更奇怪了,问我是哪两个字,我也说不出来。
回来后认真琢磨,忽然发现其中的妙处很多。在平谷话中,只有韵母的字,如暗、爱、傲等,在发音时总要加入一个声母n,暗的发音就变成难(nàn),爱的发音就变成耐(nài),傲的发音就变成闹(nào)。以此推论,“ 哪枔”当为“恶心”。这一发现让我惊讶不已。
“脏”“不干净”是客观的描述,“恶心”则是主观的感受。用主观感受替代客观描述,正是诗人和文学家的特长,在美学上这叫主体与客体的融合。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的“有我之境”,即: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由此可见,平谷人天生具有诗人的潜质。在那个三面环山的地方,我们的祖先用诗意的语言描述生活,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体验来感受世界。在他们看来,世界并不是外在于人的存在,而是作为主体的人的独特的感受而存在。在哲学意义上,平谷人早在萨特之前叩开了存在主义的大门,只不过没有留下像《存在与虚无》这样的著作而已,但他们把对存在的理解融入到日常生活的言语之中,语言即是存在。还比如,看到一朵花、一幅画,平谷人不说美丽、漂亮等词汇,他们用“现活”一词表达对这朵花和这幅画的喜爱。“现活”即“鲜活”。他们认为有生命的东西才是美丽的,或是说生命是美的最高境界。
遇到不好办、难处理的问题,平谷人会用一个非常形象生动的词汇形容——“嘬牙花子”。事实上人们在遇到难事的时候,还真是做这个动作,不信你就试试。估计你正在做这个动作,而且发出了声音。“狼虎”是平谷人用来形容一个人吃相的词汇,即狼吞虎咽的意思。但平谷人极大地扩展了这个词的意境,不仅仅指吃相,还表示不挑食、不做作、豪爽、大气、实在等多种意思,是个褒义词。从小我就以吃饭“狼虎”著称。饭桌上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会让平谷人觉得这个人虚伪、小气,不能深交。酒品见人品,一个人的吃相是他心灵世界的投影。喜欢不说喜欢,平谷人说“稀罕”。物以稀为贵,他们把喜欢这种情感具体化为珍惜,发自内心的喜欢是珍惜。一个平谷男孩对女孩子说:“我稀罕你。”他要表达的是发自内心的那份情感,而不仅仅是喜欢。
平谷话很精致,虽然听着有些土气。“列个”是昨天的意思。“啥时回来的?”“列个后门晌儿回来的。”意思是说昨天下午回来的。“列个”其实是“夜隔”,隔了一夜的前一天不就是昨天吗,这语言多精致。还有,表达对一个人的厌恶、愤怒或不屑,平谷人会说“揍性”这个词。“瞧你那揍性!”意思大致相当于“瞧你那德行。”之所以用“揍性”,表明对这个人的讨厌到了想揍他的程度。平谷人的剽悍性格也体现在他们的语言中。讲故事不叫讲故事,叫说“古记”。小时候,老人会对孩子说:“别闹了,我给你说个古记。”小孩子就会乖乖坐下来,听老人讲那些古老的传说。“古记”也许是“古籍”,还也许是“古迹”,多么文雅的词汇。在这些古籍、古迹或古记的熏陶下,一代一代的平谷人传承着对美好生活的期盼。
“不知道”用平谷话说是“知不道”。“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你知道吗?”平谷人会这样回答:“知不道,爱因斯坦啥庄儿的?”知而不道,是平谷人的态度,不是简单的不理解、不明白或不清楚,而是不说,绝不说大话、空话、瞎话。平谷人的实在正表现在他们挂在嘴边上的“知不道”中。别看平谷人木讷,寡言少语的,他们把话多的人称作“话痨”——“痨”是不治之症;把说谎的人称作“瞎话篓子”“瞎话流星”,对说谎深恶痛绝。别以为平谷人无知,其实他们只不过是“不道”罢了。
“中,就这么办。”平谷人这样说话。“中”字代表了平谷人对某种意见的肯定。好或不好、行或不行、成或不成等,平谷人一律都用“中或不中”表示。平谷文化的博大精深深藏其“中”。不偏不倚是为中。这既是平谷人的处世之道也是他们判断事物的最高标准。他们不在两极徘徊,不朝三暮四,不忽左忽右、不忽冷忽热、恪守一个“中”字,无问西东;他们不求最好,不做非分之想、不谋虚妄之事、不跟自己较劲、不跟命运对抗,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思进取,他们追求的是“中”——刚刚好;在处理矛盾时善于执两用中,折中致和,追求中正、中和、稳定、和谐,并且随时以处中,因时制宜,与时俱进。这就是平谷人,他们深知过犹不及,好与不好是相对的,“中”才是绝对的,是协调天地与人生的大道。《论语·庸也》有云: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影响中华民族几千年的中庸之道,依然鲜活的存在于平谷人的土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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