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补阙
万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结果,教育局教研室方明主任不可抑制地生出一种深深的忧虑与悲戚。确切地说应该是像泰山压顶一样的担心。他担心自己会被卷进扯秧拉藤、无休无止的麻烦里,甚至再承担一份刑事责任。
以往的许多画片,瞬间随着他的思绪像受惊群鸟的翅膀,一闪一闪地呈现在眼前。
艳春三月的一天,没风。那天,方明主任本来是春光明媚的心情,却被那人的两句话拽进了寒冬的风雪里。
方明主任承包了西城区民办“九年一贯制”的光明学校,把它作为自己进行教学改革的“实验田”。上午听完课,田校长请他吃顿便饭,也就是他爱吃的葱丝肉沫炸酱面条。在田校长家,那人陪同。他典型的特征是眼光向上飘逸,厚嘴唇朝上高高地翘着,嚼面条的节奏明显的比常人快,还不停地发出“吧唧吧唧”的响声。方明主任很快联想到了妻子喂养的荷兰兔,荷兰兔吃菜叶时与那人像似,都是翘着嘴唇飞快地撮合,但没有他的“吧唧”声。那人咽口饭扬扬拿筷子的胳膊,再晃动一下腕上的手表:“如今语文课越来越难教了,年年增加新课文,册去了不少老课文……”当时方明主任吃惊地看看他,忘记了下咽嚼好的面条。把“删去”说成“册去”这种幽默的说法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但是方明主任并没感觉有多可笑,只是有种想起鸡皮疙瘩的感觉。直到那人又说“人不能太贪楚了”的时候,方明主任放弃了再喝一碗的打算,仔细地审视他。他完全是一幅“不学也很有术”并且理直气壮的自信表情。再看看田校长扭脸偷笑的神情,才明白那人不是有意制造“幽默”,而是真的与“婪”哥们不熟悉,把它认成“楚”姑娘了。
那人去了洗手间时,方明探问他的虚实。田校长说,他叫汪领,光明学校的“百事通”。如今小学二年级丙班语文老师请产假,他临时补了阙。方明主任心想:他是补阙老师,可他的“阙”谁来补?他决定,下午听听小学二年级丙班的语文课再说。
上课铃响过,那人飞快地翻动着荷兰兔嘴唇介绍:欢迎老熟人县教研室方主任听课指导!方主任被学生热烈的掌声拍得很不自在,他不明白,一块吃顿饭咋就吃出个老熟人来了?并且听课与是不是老熟人没有什么密切的联系呀!那人拿着教鞭指着黑板教学生“笛”字,他撮着厚嘴唇声如洪钟般的拼读:“d—i——苗。d—i——苗。”一个七八岁的女孩怯生生地说:老师您读错了,应该读“d——i——笛”,我爷爷就爱吹笛子,他的笛子可好玩了……那人勃然大怒,脸蓦地成了紫茄子颜色:你这孩子正处在豆冠年华的时候,该有怀疑精神,书上的这个字连拼音都印错了。方主任一下子起一身鸡皮疙瘩:把“豆寇年华”说成“豆冠年华”,把女孩十三四岁的豆寇年华理解成指女孩七八岁的豆冠年华,假如这也叫怀疑精神,那么这种怀疑精神也忒不靠谱了吧!参加听课的老师都“哈哈”大笑了。方主任气愤地想:把“笛”读成“苗”,把“豆寇”说成“豆冠”,简直是“发烧级”的谬误,这难道很好笑嘛?他内心生出一种不安与悲哀来:似乎看见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被那人领着走进了茄棵里,让祖国的花朵衰败在了阴山背后的沟壑里……
课堂出现了小女孩提意见与听课老师大笑的“波折”,那人也许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也许是他上课就是这种“我的课堂我作主”的任性习惯,索性放下课本天南地北地讲起来。他话快得听不清音节,完全是“十万个都知道”的派头。什么“盆(盘)古开天、女娲造人……还有学习好就能穿名牌服装、戴名牌手表。例如他,衣服是香奈尔的,鞋是迪奥牌的,手表是宝格丽的。买宝格丽手表时,他还硬是要了个电子闹钟的饶头呢……简直可以用口若悬河形容。方明主任听课的热情被碾压得成了粉渣,厌恶懊恼的情绪均匀地分摊在课堂的每一分钟。
清脆悦耳的下课铃刚响起,方明主任马上鼓着一肚子气回到田校长办公室,派人把那人叫过来。那人又是倒茶又是敬烟,完全是一种高规格礼仪。方明主任首先肯定了他上课胆大不怯场的优点,然后单刀直入指出了他的几处字音错误,接着想说,给学生讲课把学习成绩与吃穿联系起来似有些不妥……那人完全是一副“最大的学问——无所不晓”的神情,很笃定地截住了方明主任话头:我是故意读错字来提高学生纠错能力的。方明主任本来还打算直言“备不好课不能上课”的忠告,见他是这态度,便像挂在窗台的干鱼一样张着嘴发不出音来了。那人走后,方明主任对田校长说,二年级丙班补阙的语文老师应该先补补自己知识的空缺,让他去读小学的课程吧。田校长面露难色:这……这……方明主任有些不解:这什么这,难道还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二
不客气地讲,方明主很厌恶那人。这种厌恶与个人恩怨无关。那人热情豪爽,方主任对他这性格还是颇为赞赏的。他主要厌恶他不学无术,还盲目自大的性格。担心他误了孩子的前程。方明主任有个执著的习惯:对他安排的事总是十分关注落实情况。以后的日子,他一来光明学校就留意观察那人,没见他再上课,猜测田校长可能安排他去学习小学的课程了,心里便得到了丝丝的安慰。
两星期后的一个下午,方明主任搞个“突然袭击”,到光明学校小学部教学楼转一圈。一看那人正教一年级小学生唱歌,或者说是正领儿童做游戏。方明主任从后门进了教室,见孩子们在教室内过道上双手搭肩排成一队,舞动身躯学唱儿歌。那人教唱:“火车火车鸣鸣响,鸣鸣响,一节一节长又长……”教唱一遍那人说“同学们,歌唱得好就能赢得众人的青眯。”方明主任头皮发麻了。他知道“青睐”这个词,没听说过“赢得青眯”的说法。他连忙用手机百度一下,没“青眯”这个词语。至于“青米”词条解释是青藏高原的青稞米的解释与青米科技有限公司的词条,与“赢得青睐”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还有,他听过火车火车呜呜响的儿歌,真还没听过“鸣鸣”响呢。他疑心真有这歌,他看看黑板上的歌词还是“呜呜响”,禁不住有些恼火。那人知识的苍白像突然亮起了白炽灯,让暗室内的东西毫无遮蔽地呈现了出来。“呜鸣”不分,把“青睐”说成“青眯”,方明主任舌头像碾过了一条疲倦的车轮,真不想再说什么了,他感到内心一片荒芜、一阵凄凉。方明主任到校长办公室问田校长,攀蜀道难还是让需要补课的老师下课难?田校长嗫嚅着:做个游戏……教个儿歌……不影响大局吧……方明主任斩钉截铁地说:“教儿歌也不行!他的重要任务是先补补自己的课。”方明主任考虑回教育局向局长建议,让全县需要“补阙”的教育工作者全到师范学校补补个人的“缺板”……
方明主任勤快得像采蜜的蜂,光明学校小学部楼常有他转悠的身影。他没见到那人再上课,心里敞亮多了。教学改革的“实验田”,也长出了充满活力的“幼苗”,他常常为自己的收获而愉悦。
三
初夏的一个阴雨天气,方明主任的心情随着到光明学校检查变得阴沉了。他检查初中部教学楼,看见那人正飞快地动着荷兰兔嘴唇在初一丁班上生理卫生课呢。方明主任大吃一惊:他进步得也够快的,几个星期就修完小学课程教初中了。方明主任进到教室后排听他上课。那人眯着眼看着屋顶,表现出一幅“胸有成竹”的派头。他看会课本说,植物生产后代叫繁殖,女人生产后代叫“分晚(娩)”。人口的增加与减少,受社会环境影响。《辛扭(丑)条约》签订后,使得我国人口……像这些知识点《试题荟卒(萃)》中都有专题练习……听到“分晚”“辛扭条约”“试题荟卒”,方明主任的心像被人用锥子戳成了筛子。也不全是被戳痛的感觉,而是从心底里燃起了一股干柴烈火:竟还真有知识如此短板却仍然“目空一切”的补阙者!他又到了田校长办公室,非常友好地对田校长说,我准备向局领导打报告,反映你校合格教师严重缺失的情况,建议你校停止招生进行整顿。田校长唯唯诺诺:“汪领是老板侄儿,刚谈个对象,姑娘看中了他的教师身份……”他并连连保证今后一定不再让那人补阙上课了……
时间像一把大铁锨,把该掩埋的都掩埋了。方明主任再检查,在上课的教师群里,没见到那人的身影,心里宽慰了许多。过一段时间,方明主任心里莫名地生出一种不安:是不是对那人太不留情面了,毕竟上课关系到那人的婚姻大事……
四
六月份,方明主任到光明学校监考初三学生实验结业测试,临结束时,忽然停电了。恰好那人来请方明主任吃午饭。他“戒备森严”的脸像冷冻厂里冻得很久的板肉,脸皮拉得紧绷绷的,纹痕也是刻板的僵硬。那人机械地动着荷兰兔嘴说,多谢方主任多次向校领导反映我教课不行,校领导才让我当了办公室主任,今上午我请客,由衷地对您表示感谢。方主任心里像吃进个苍蝇一样感到恶心。他明白,在他俩之间有一道很难弥合的裂痕了。他不愿意违心祝福那人的升迁,只愿用对待生满螨虫褥子的态度,把它晾在院子里。方明主任说,麻烦你叫来电工查查线路,看看停电是咋回事。那人说,这个我懂,领导安排的工作我亲自去干。
过一会,一个学生高喊:汪主任歪倒了!汪主任歪倒了!方明主任与几个教师跑出实验室去看,见那人脸色铁青倒在走廊里。方明主任问:咋回事?学生说,物理实验室外面的电线头断了,汪主任接线头,怕突然来电,派我在前边办公室看着。他嘱咐我,只要前边办公室灯泡一亮,让我马上喊他,他就随即停止接线,以免电流过来出现危险。我一见办公室灯泡亮了,就急忙喊,可他还是倒下了……
室外像个大蒸笼,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方明主任想:上过学的人都知道电的速度近于光速,一秒钟能绕地球赤道转七圈,从前面办公室到物理实验室这一点距离怎会有抬手的机会……方明主任很难想象出自己此时复杂的面部表情:一定有惊讶,有苦笑,有无奈,但更多的是后悔……他后悔刚才由于厌恶那人,竟然让他去干这种“技术含量不算太低”的活。当然,自己有充足的理由推卸责任,是让他找电工接线并没让他亲自处理故障。但如果他“永久地倒下”了,事故毕竟因自己而起,连带责任怕是很难推卸掉的。如果世上有卖后悔药的,方明主任宁肯花重金买上一车把自己肚皮撑破。
方明主任看着众人手忙脚乱的样子,无奈地苦笑了。他清楚,现在的第一要务不是回顾往事,也不是唠唠叨叨地推脱责任,而是赶忙对他救助。“关电闸!”方明主任经过几秒钟的迟疑思索,下了第一道命令,又忙拿起干凳子准备推离他与电线的接触。一看,那人由于歪倒手已经自动脱离了电源。关电闸的人喊,漏电保护器跳闸了。“打120电话。”方主任下了第二道命令后,随即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对那人的直接施救上。他用手试试那人的鼻翼,鼻翼尚有微弱的气息。方明主任忙掐他的人中穴、涌泉穴。那人的脸慢慢由青变黄,又泛起血色的潮红。过了一会,那人动动上翘的荷兰兔嘴唇“啍”了一声,慢慢艰难地睁开了眼睛。方主任高兴地伏下身子抱住了他,仿佛抱住了经过生死劫后的亲密战友。泪水汗水模糊了方明主任的双眼:“汪主任,你可把我吓坏了……”方明主任一高兴,对那人的称谓换成了官称。对他的一切鄙夷、厌恶、敌意都云消雾散啦。代之而来化成了可怜、喜爱、友好的情感。
那人一幅末卜先知的神情,声音微弱地说:“我从家……来校时,在五里河桥边……见个死鸡子……捡起来再开车……该后退……挂了前进档,该前进……挂了倒退档,车尾碰住了……路旁铁围栏,我就预感到……今天会出事……”而后又很自信且泰然地说:“幸亏我……安排个学生看着前边办公室灯泡……若等电来了再抬手,不见阎王也不行……出了事……我决不报怨别人,只愿我……手抬得太慢了……”
方明主任被那人“愚蠢”的“大度”气笑了……
中国作家网发表于2021、07、23号
曹怀重,笔名曹廓,山东作协会员。作品发表于《当代小说》《鸭绿江》《中国艺术家》《名家名作》《青年文学家》《牡丹文学》等多家期刊,共发表三十多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