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歌
我思我行
行路歌
改革四十年，我赶上了。改革前我过了二十岁。那时我们下肢残疾人很少坐轮椅，走在街上什么姿态都有。残疾轻的踮着脚歪着身子走，人们戏称“地不平”。我这样重残的走路靠拐，无论腿扭曲成什么样子，都得支撑起自己的身子。那时走在街上，要想不被人看是不可能的，想不被人耻笑也很难，那简直是违反人性。你可以说残疾人并不丑，但是那种奇怪的站姿步态，连自己都不好意思，何况是普通人，一眼看到这人的腿扭成了麻花，前屈后弯，长短不齐，他怎么可能视若不见，控制好面部表情？可想而知，我们的心里装了多少委屈和自卑，上街走路真是我们的恶梦啊。
二十年前我坐上了轮椅，感觉立即就有了尊严和体面。尊重残疾人，就要给他轮椅，让他坐着说话。但是没有轮椅能走的路也不行，我那轮椅连大门都出不去。我还是得拖着腿拄着拐，在各种办事大厅和营业场所里蠕动。
有一次我买了一套二手房去房地产大楼办房证，在楼下门口我看到放着一辆轮椅，我大喜，马上坐了上去，以为这回我可以享受坐轮椅办事的福利了。可是上了楼才知道，我要去的窗口还得下几阶楼梯。这事还不能让别人代办，我必须本人亲自到场去拿那个证。就这样区区几步路，对我如天堑般不可逾越，急得我眼泪都下来了。后来几个工作人员把我抬到下面，等我办完事又抬上来。在被抬起脱离地面的时候我有失控的感觉，觉得自己像块死肉，被人搬来搬去。
十多年前，我出了一次远门，去长春和朋友相会，那时社会上已经有了无障碍意识，但设施很不完善，我是摇着轮椅带着拐杖上路的，做着两手准备，但还是不够。在大连火车站，我是用手爬上火车的。在沈阳火车站外面我徘徊了一夜，不敢吃不敢喝，因为进不去车站上不了厕所。
因为这样的经历，我写了一首诗《请为轮椅铺一条小路》：
自从摇着轮椅上路，心中总有无限感触。曾为一条坡道欢呼，也因一级台阶痛哭。区区几步高低不平，就是轮椅的高山峡谷；小小一点人性化设计，就能让轮椅自由出入。健康的人们啊你可想过，请为轮椅铺一条小路……
我希望人们能注意到残疾人的困难，让轮椅有路可走。
五年前，大连的无障碍建设事业有了蓬勃发展，无障碍画卷也初步展开，人行道在路口有了坡道，地铁里有了直梯，公交车有了方便轮椅上下的坡板，大商场有了无障碍卫生间。这些都大大解放了残疾人的身心，轮椅从家里转磨，变成了街头追风。但我们还想获得进一步的行动自由，想自由地进出银行，车站，公园，想走得更远，走进更多的领域。这时我参加了轮椅无障碍督导队，自觉地走出去为无障碍事业奔走呐喊，去体验无障碍，去要求无障碍。
一次走在洒满晨光的大路上，我忽然有唱歌的冲动，想起一首老歌，我就着那个曲调，填上了自己的歌词。我后来整理一下，写成了《轮椅无障碍督导队员之歌》：
到机场去，到车站去，到轮椅走不了的地方去。到公园去，到商场去，到无障碍最薄弱的地方去。我们在努力，让无障碍通向远方，要让美丽的城市发出人性的光芒。残疾的朋友有远大的理想，轮椅也要展翅飞翔！到春天里，到晴空下！让生命发出更大的热和光！
我的生活和无障碍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我的一举一动都离不开无障碍。我的家经过了无障碍改造，实现了四肢三残自理生活。我出门开电动轮椅，我家附近的人行道坡道都是按照我意见修建的。稍远些有地铁站，上了地铁可以去到全市大部分地区。我感觉自己是驾起了风火轮，走上了阳关道。早年的最美的美梦都想不到，我们终于可以独立生活独立行路了。
轮下有路，来日有梦，出来走走让我们更加热爱生活，向往幸福。从四季的公园，节日的广场，到热闹的街头，清凉的海边，到处都能看见轮椅的影子。自由自在地走在人群里，我的心中常生感慨，有时蹦一首小诗，有时冒一篇小文。平平常常的一段路，走着走着就有了进行曲的节奏，写出来就是一首行路歌。
1、人行道
轮椅应该走人行道，但是我却常走机动车的道儿。你以为我喜欢上马路？那是被逼的。
因为很多人行道没有坡道或坡道不标准，走人行道很可能这头上得去，那头下不来。如果在不太熟悉的地方，我就不太敢上人行道。那次在机场附近，新铺的路面，路边摆放着鲜花，我以为这边的坡道也会很标准，就上了人行道。谁知这头坡道不错，那头却是个坎儿，差点把我晃个跟头。
常去的星海广场，比较现代化的地方，也有的坡道不合格，下不去上不来，我还得求人帮忙抬上抬下。真不如直接走马路。
但是在比较拥挤的路段，为了安全，我还是要尽量上人行道。有的地方没有坡道，有的坡道没按标准修，我上不去，就得等着好心人来帮着抬一下。我很怕求助时遭到拒绝，所以不会见人就喊。我就坐在那里相面似地研究身边来往的路人，求那些可能帮上忙的人。那些见到我就把目光移开的人不能求，人家是避之不及呢。脚步匆匆的人不能求，也许人家有急事赶时间呢。行动缓慢的人也不能求，也许人家正病着，腿疼腰疼胳膊疼浑身没劲呢。老人不能求，他们一般都有点病，使劲不当会受伤。尤其不能求上了年纪的妇女，除非你愿意让她盘问一路。那么求谁呢？求牵着手压马路的恋人，他们一定乐于播撒爱心的。求结伴而行的小伙子，他们不会拒绝举手之劳助人为乐的。有时等了半天也没见到合适的人，我就放弃了，大着胆子钻进滚滚车流之中。
我到春柳地铁站去要走一段拥挤的华北路，上面是东联路的高架桥，下面是封闭的快速公交车道，剩下的路面全是快行道。每到红灯一变，N多路大公交，排山倒海似地压过来。我必须从三中门前的路口提前过道，然后走反道才能到达地铁站。因为人行道我上不去，只能向着对面的钢铁怪兽迎过去。每次去坐地铁我都下了碰瓷的决心。我在政府的民意网上反映了这里的情况，很快得到了回音，城建局派人把这段路的坡道修好了。这段人行道变成了我走着最安全最舒服的路。
其实把我逼上马路的另一原因是乱停在人行道上的车。就算人行道无障碍建得非常完美，但只要有一辆横停着的车我就过不去。
曾经有一辆车停在人行道上起火烧毁了，可能是案子没破或是理赔没到位，那车横在人行道上好几个月。那几个月我走那段路就得在机动车道上玩命。
有时我家门口的人行道上停满了车，把胡同口都堵死了。行人们侧着身子才能过去，而轮椅就无缝可钻，出不去进不来，那感觉就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气得我砸车的心都有了。
我也向有关部门反映过人行道非法停车的问题，也曾随身带着纸笔给挡道的轿车贴条子，但都不起什么作用，远水解不了近渴。我觉得有关部门应该和交通队研究一下，残疾人遇到人行道停车，就拍照留证，去交警那边投诉，见一起处理一起，以儆效尤。但是听说交通队说人行道不归他们管，是城建局和街道管，这样就等于没人管了。
我只能走在机动车道上。
2、在路上
我家门前是新生路，不宽，一个方向有两排机动车道，和华北路交叉，红灯时长，绿灯时短，总是有长长的车列在等绿灯。我出门时要是人行道上停了车，堵了道，就只能挤在机动车缝里走。有时前面的车小，我插缝能走很远。有时前面是一辆大公汽，我挤不过去，就只好跟在它屁股后面吸收尾气。遇上绿灯时，前面的车跑得快，我被甩在了后面慢慢挪。这样对后面的机动车影响很大，排成两排的车流被我堵截了一排，小轿车一个个从我身边挤到前面，而大个的公汽和货车挤不过去，就只能跟在我的轮椅后面，以每小时6公里的速度爬行，眼看着路口的绿灯变红灯。我能感觉身后所有的司机都在骂我，大概车里的乘客也骂我。但是，我也有出门走路的权利啊，我也有急事要去办啊，况且我比焦急还多了一层恐惧，我简直是把脑袋拎在手里随时准备碰瓷啊。每每陷入重围时，我会看看人行道是不是能走通，有没有坡道可以让我上去躲一下。
那天等红灯的时候，我又仓皇四顾起来。人行道上没停车，但我上不去，道牙子太高。我对后面的大货司机抱歉而无奈地笑了笑。他竟然从车里下来，对我说，你要上人行道吗？我来帮你。他把我抬上了人行道，然后迅速回到车上，正赶上绿灯，他一溜烟开走了。我连谢谢都来不及。
华北路很宽，电动轮椅过道再急也快不起来，绿灯时间刚刚够，稍一耽搁就不敢过了。不过有几次绿灯变了，被放行的车辆却都没有动，在等着我慢慢通过。
那天我在春柳路口看见一个行动迟缓的残疾人要过路，犹豫徘徊着不敢迈步。我对她说，过吧，没关系，这些车会等你的。她还是不敢走。我说你扶着我的轮椅，我带你过去。她还是不走，说不麻烦我。就在我们身旁有一辆右拐弯的车，一直停着等我们过路，变灯了也不走。直到下一次人行道绿灯亮了，司机下了车，对那个残疾人说，我陪你走，别害怕。红绿灯变了，但所有的车都停着，看着他们慢慢走过大马路。
3、坐地铁
十年前年我中风偏瘫后，再不能开车残疾人代步车出行了，无障碍公交也不发达，只能闷在家里，不再出门。
不久地铁开工了。听说地铁贯通全市，还是无障碍的，我出行的愿望又强烈起来。我在地图上查看了地铁计划经过的地方，常常和住在附近的亲友说，等地铁通了，我就能去你家。有时也和许多朋友相约，等地铁通了，我们聚一聚。
盼了几年，地铁通了，我的出行梦也实现了。我坐地铁去医院看望病号，去初春的公园和朋友聚会，走在已经陌生了的市内热闹的街道上，我觉得心里无比欢畅。在亲戚的楼下打手机说我来了，能把他们吓了一大跳。
虽说地铁不像传说的那样完全无障碍，进车门时有个坎儿，得有人帮助抬了一下，但地铁工作人员热情周到的服务弥补了这个不足。后来我换了个大轮的轮椅，稍微加点速自己就冲进了车厢，连后来车站配备的搭板都不用了。
地铁经常坐，就混了个脸熟，经常走的春柳站工作人员都不用我刷卡，反正是免费的，刷不刷没关系。有时我从别处刷了卡回来，他们还要替我重走一遍程序，去出关口再刷一次。觉得让工作人员多走那么长的路没必要，我在别处也尽量不刷卡。最近几次，我的乘卡都没掏出来过。工作人员不再像以前那样问我要去哪里，这边送，那边迎了。
他们也不管我上的是不是无障碍车厢。现在的残疾人的无障碍车厢都安排在中间，那里乘客最拥挤。所谓无障碍设施只是一个停轮椅的地方，人多的时候都站满了人，你还得要求人家让地方，挪车进去出来都要周围的人躲让。我不去那里，车头车尾才最适合轮椅，因为离站台的通道远，要多走几步，人就比较少，轮椅加速冲进车厢，不会碰到别人。车头离司机近，有意外可以引起注意。如果自己能安全上下车，那么车尾也能躲清静。
不过也有别人喜欢这地方。那天我等车的时候，发现有几个人已经等在车尾上车的地方了，他们有的在聊天，有的在打电话，上了车后继续谈。确实的，在人少的地方可以无顾忌地说话。我有些自私地想，是不是给地铁提点建议，把车头车尾定为残疾人专用车厢啊，这比定在人群拥挤的中间位置好多了。在人多的地方，轮椅不是碰了前就是撞了后，总是觉得很不好意思。
有时去到一个比较偏僻的地铁站，那里可能不常有残疾人出现，偶尔见到一个就奉为上宾了，前后照应，无微不至。陪着上电梯，跑在前面掀门帘，送进车厢，送出站外。一种久违了的被关照的感觉，只能回报微笑和谢意。
要是两种待遇任我选，我喜欢前面那样熟视无睹，没把我当个需要照顾的特殊人，只在需要帮助时伸把手，其余时间任我自便。不用人照顾才是真正的自由啊。
当然有时坐地铁我还得麻烦工作人员给我开残疾人专用电梯的锁。
在西安路地铁站，电梯是不上锁的，在这里我才和普通乘客一样，一切自助。说是残疾人的专用直梯，健康人也用得方便。这就是无障碍对于所有人的普惠意义啊。
4、向远方
这两年，大连的残疾人有了无障碍旅行大巴，很多从未离开过家门的人都坐上大巴全国漫游了。我也报过这样的团，但又退缩了。行是没有问题了，电动轮椅直接开进大巴里，屁股都不用挪窝。住却是问题。那一路住宿的酒店是无障碍的吗？像我这种严重超标的残疾人，无障碍标准差一点都有不可克服的困难。没有人敢和我说住宿是无障碍的。当然，如果住五星宾馆可能没有问题，但残疾人的收入都不高，住不起啊。我想知道的是有没有普通的轮椅人能住的宾馆？
这一切在网上查不到。有的酒店标明有无障碍房间，但是否合乎标准呢？床多高？门多宽？有没有门槛？都没有答案。
因为查不到，我才不敢冒然远行，以免让自己陷入困境。我希望能有个中国的无障碍地图，把全国各地的无障碍设施都详细标注明白，让我这样的人敢于远行。我希望在手机上能有个软件，我想去哪里，就能找到那里的无障碍情况介绍，点一下某个无障碍宾馆，就能全方位看到宾馆的内部设施，我所担心的问题就得到了解答。点一下无障碍公厕，就会找到离我最近的一间。我相信一定会有人在做着这样的工作，一定有人能提供更先进更人性化的服务。只是目前我还没有看到。但是我觉得个人还可以做一点努力。
我曾在中国无障碍促进网上开过一个帖子：画一张大连无障碍路线图。
我写道：“作为无障碍示范城，大连走在了其他城市的前面，大连的“中国无障碍促进网”也开了风气之先。坐着轮椅的我先得其利，较多地享受着无障碍的便利。但是也有为了吃一顿饭，办一件事，到处寻找无障碍的情况。听住在日本的坐轮椅的朋友说，他们出门都带着一本无障碍手册，哪里有无障碍设施一查就知道。大连为什么不能也开个风气之先，弄出个无障碍路线图呢？这对我们大连的残疾人是个好事，对各地来大连旅游的残疾人也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
虽然个人的力量有限，但许多个人一起做，就会有无法估计的能量。我愿意为这个事情贡献一点自己的力量。下面把所我知道的适合轮椅活动的场所告诉大家，只是抛砖引玉，希望大家一起来，晒晒我们大连的无障碍，我们一起描画一张大连的无障碍路线图。让所有轮椅人士出门有方向，处处无障碍。同时也让这些无障碍设施物尽其用，带来更大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
当时有许多朋友跟贴，提供自己知道的无障碍场所，那个帖子蔚为壮观地收集了很多商场宾馆饭店的无障碍信息。可惜后来我中风出不了门，这个事情就中断了，更可惜的是如今那个网站已经打不开了。
我有点不甘心，还是想做一点这方面的努力。现在大连的无障碍交通很普及了，我也有电动轮椅助力，我可以多了解一些大连的旅游资源，介绍给远方的朋友。
我假想远方有一个和我一样的人，她重度残疾，离了轮椅就不能动弹。她也向往远方，大连就是她的远方。但她希望用自己的力量游走在这个城市，而不是指望别人的帮助来实现这次旅行。她上网去查大连的无障碍情况，她想找一个无障碍的宾馆，她想知道这个宾馆门口是不是有台阶，房间的卫生间能不能进去轮椅。她还想知道有没有无障碍的饭店，住在哪里能利用上无障碍的交通，有没有轮椅能玩的地方，有没有无障碍公厕。一句话，如果她在家里能一切自理的话，她到大连来会不会仍能自理？
如果我们都能为远方的重残人提供一点这样的本地信息，那么重残人自主出游的愿望就能早一天实现。为别人即是为自己。我希望别人来为我做的，我也应该为别人做。即使自己不得利，做有益于社会有益于他人的事，我们也在提高自己生命的价值，让自己活得有意义。
我想在疫情过去之后，就做一下这方面的尝试。我想就从地铁沿线开始吧，去找无障碍的宾馆，无障碍的饭店，无障碍的商场，无障碍的公园。因为地铁是轮椅人最方便的交通工具，只要住在地铁附近，就能去到大连的大部分地区。而且地铁站里有无障碍厕所，救个急也方便。
我希望在朋友来连的时候能帮上忙，也希望别处的朋友也能提供这方面的信息。那么我就可能有勇气作为一个重残独行的游客，去寻找诗和远方。
5、让轮椅飞
我的行路歌，从一开始小心地请求“请给轮椅铺一条小路”，到后来积极地进取，“我们在努力，让无障碍通向远方，要让美丽的城市发出人性的光芒。”这是社会的进步，是思想的解放，因为无障碍事业的发展，残疾人在精神上站起来了。无障碍的路还很长，残疾人的梦想也越来越丰富多彩，我们想做和能做的事也越来越多。不过当下在我唱的行路歌是：
让轮椅飞，让轮椅飞，
我要领略世界的美。
去看山，去看水，
去看长城多雄伟。
乘飞机，坐高铁，
下了地铁上轻轨。
让轮椅飞，让轮椅飞，
我们的世界多么美。
不再悲叹行路难，
不再遗憾梦成灰。
只要一条无障的路，
我的轮椅就能飞。
让轮椅飞，让轮椅飞，
我们的世界要更美。
地下通道前不绝望，
人行天桥边不落泪。
让爱的电梯升起来，
轮椅就能插翅飞。
给我一条无碍的路，
不用抱，不用背。
给我一条有爱的路，
不用抬，不用推。
我要人间无障的爱，
我要轮椅自由地飞！
(本文收录于中国残联征集的《大美无障·爱》诗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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