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 钦臬传 · 大医 2

第四章 梅大夫

“但说无妨。”

“梅大夫能起死回生,陈大人要不要去找找他,说不定令堂……”

听到这话,我又惊讶又好笑,天底下哪里有能起死回生的大夫?那岂不是成了神仙?

劳槐看看我的表情,急道:“是真的!好多达官贵人都偷偷来找过梅大夫!”

我一直不信鬼神之说,此时竟不由得有些心动,若那梅大夫真能让娘亲活过来,哪怕只有一天,我也心满意足。

于是,我开口道:“有劳你带我去见见这位梅大夫。”

劳槐欣然应允,似乎因为帮到了我而格外欣喜。我随他一路走到金善堂,抬头看看,这家医馆看着很新,估计刚开张一两年,但规模却颇大,进出病人络绎不绝,生意很红火。

我从小就很少生病,几乎没看过大夫,去了钦臬司以后更是很少回漠南,竟不知这里何时多了一家这么神奇的医馆。

一位药匠打扮的女子抱着不知什么东西匆匆走出来,劳槐拉着她问:“井橘,梅大夫呢?”

“后堂。”女子答了一句就走了,这里的人看起来都很忙碌。

劳槐带着我直接往里面走,倒也无人阻拦,我们走过一条狭窄走廊,挑起一道布帘,再转个弯,就见后堂正中站着一个人。

此人个子很高,身材削瘦,长得斯文秀气,从面庞上看不出年龄,应该不太大。我们进来的时候,他正神情严峻地看着一碗熬好的汤药,不知在思索什么。

劳槐似乎很敬重他,冲我歉意地一笑,也不敢上前打扰,就安安静静在一旁等着,我的好奇心被提了起来,也跟着默默地等。

过了很久,那人才回过神来,叹了口气,随手将汤药泼在地上,我看得莫名其妙,劳槐疾步上前,喊道:“梅大夫!”

这就是梅大夫?竟如此年轻?

梅破腊一抬头,劳槐赶紧道:“梅大夫,这位是钦臬司的陈大人,我跟他说了你能起死回生,能不能帮帮他?”

“梅大夫。”我也上前行礼。

梅破腊怔怔地看着我,回了个礼,我正要发问,就听他道:“劳槐,你去前面忙吧,我同陈大人聊聊。”

“是!”劳槐感觉自己完成了任务,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便走。

“敢问大人可是姓陈,单名为'觜’?”

我很惊讶:“是,梅大夫怎么知道?”

梅破腊脸上竟闪过一丝忧伤:“大人是为令堂而来的吧。”

我更是惊讶:“梅大夫真乃神人也,难怪劳槐说你可起死回生。”

梅破腊神色黯然道:“可惜我并没有那种本事,否则不用大人前来,我自己也会不惜代价救活夫人。”

“梅大夫认识家母?”

“有幸认识,这一年来,夫人时常在我这里帮忙,我却没能治好她的病,每念及此,都深感愧对医者名号。”

我见梅破腊满眼痛苦,忽然想起小烟的话:“哦……原来帮家母多延一年寿命的就是梅大夫啊,如此说来,陈觜该拜谢才是。”说着,我对着梅破腊行了一个大礼。

梅破腊慌忙拦住我:“不可不可,是梅某医术不精,怎敢受此大礼!”

“家母的病本就是不治之症,梅大夫的医术已是登峰造极。”说着,我苦笑了一下,“方才劳槐说能起死回生,我虽知道不可能,但还是心存侥幸,这才跟着过来。”

梅破腊无奈地说:“都怪旁人愚昧,以讹传讹,不知怎么传出这样的流言,倒叫大人白跑一趟。”

我忙道:“梅大夫哪里的话,这兴许是天意,叫我来感谢家母的恩人。”

几番客气之后,梅破腊向我讲起娘亲的病症,讲了他如何冒险用药也无法彻底根治,还讲了娘亲每次来金善堂的点点滴滴,听到这些,我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温馨,仿佛娘亲还在我的身边。

就这样,足足聊了一个时辰,我才突然想起家中还在等我买菜回去,于是忙起身告辞。

梅破腊也站起来,道:“陈大人与令堂一样,都是良善之人,若得空闲,梅某真想同大人把酒畅饮,但医海茫茫,只恨此生有涯,恐怕再也无暇尽兴长谈。”

我有些意外,这梅破腊真是一心扑在精练医术上,难怪年纪轻轻便如此厉害。不过,我也即将返回大京,我们确实很难再有机会相见了。

与梅破腊聊过之后,我只觉得心中更是舒朗,从旁人口中听说关于娘亲的事,就好像娘亲从未离开一样。

从金善堂出来,我顾不得同劳槐道别,拔腿就往家里跑。

第五章 久别重逢

等回到家中,黄伯已经去午憩了,小烟在收拾屋子,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上前赔笑道:“菜买回来了。”

“少爷,你这菜,还是留着晚上吃吧。”小烟没好气道。

我挠挠头,解释道:“遇见一位朋友,聊着聊着就忘了时辰……呃,你们吃过了吗?”

小烟噘着嘴:“左等右等不见你回来,我自己出去买了菜,已经和黄伯吃过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说着往膳房走去,想热点剩饭吃。

小烟跟在我身后,看我是去找吃的,忙上前帮我热饭,边忙乎边念叨:“少爷,你这个朋友真是讨嫌,拉着你聊到现在,都不管你饭?”

我笑了笑,也没答话,等着小烟端上饭菜就狼吞虎咽起来。

“娘亲这一年来是不是常去金善堂?”我边吃边问。

小烟愣了一下:“是呀,少爷,你怎么知道?”

“有人同我说金善堂的梅大夫能起死回生,我就去看了看,于是知道了娘亲的事。”

“唉,我也是听说梅大夫厉害才拉着夫人去的,夫人一开始还不愿意,说世上哪有人能起死回生,架不住我软磨硬泡才答应去。可惜,梅大夫只能救夫人一年……”小烟越说声音越低。

“娘亲的病本就治不好,能多留一年已是大幸。”

小烟的声音很是难过:“可别人都说梅大夫能给人续命,还有好多大京的达官显贵偷偷来找他呢。”

“你啊,什么都信,若真能续命,岂不成了神仙?梅大夫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堪称神医了。”

“嗯,夫人也是这么说的,所以最后这一年,她时常会去金善堂给梅大夫帮忙。”

我叹了口气:“若非娘亲耳提面命,恐怕我也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怪怨梅大夫未施全力。”

小烟又道:“其实夫人常去金善堂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觉得梅大夫很像少爷你,所以思念你的时候就去那里转转。”

“像我?”我愣住了,梅破腊谈吐斯文,一心向医,怎会与我相似?

“是呀,我也没看出来哪里像。”

我苦笑了一下,当初若就在家乡当个大夫,娘亲不知会有多开心。

“对了,少爷,听黄伯说,今天有个人在咱家门外站了很久,不过一直没有进来。”小烟忽然说道。

“哦?什么模样?”

“黄伯说,是位五十岁上下的男子,穿着一身素衣,头上简单挽了个髻,眉眼倒是很好看。”

我顿了顿,道:“知道了,不必理会。”

时光转眼即逝,很快,半年的丧假将要结束,我马上该返回钦臬司了,许久没有破案,多少有些期待。

就在我准备离家返京的前三天,却出了一件事。

那天,我正在街上买肉干,却听远处传来一阵嚎哭之声,定睛望去,只见这条街的西头,一个衣衫破旧、半张脸都是红斑的男子正哭着往这边走来,怀中抱着一个双目紧闭的男童。

大家纷纷探头望去,相互窃窃私语,猜测着发生了什么事,我也被看热闹的人群挤到路边。

待男子走近,我瞬间意识到不对劲,他怀中那男童,脸色青白,胸口毫无起伏,显然已经死去!

出了人命事,不能不管。我立刻站出来拦下男子,问道:“这孩童怎么了?为何要抱着他当街号啕?”

男子本已是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被我一拦,身子一歪就坐倒在地上,男童的身子也软软地垂下,众人见状,一边后退一边大呼小叫“死人了”。

我不理他们,只盯着这个男子:“到底怎么回事?”

男子泪眼婆娑,紧紧抱住男童:“我儿被大夫害死了,我要去告他。”

看来不是什么棘手案件,我将他扶起来,随口问道:“哪位大夫?”

“梅大夫,金善堂的梅大夫……”

我一下停住手上的动作:“梅破腊?”

“就是他!我儿明明已经被治好了,大夫为何又下手杀了他?”男子泣不成声。

梅破腊医术高明,断然不会杀害病人,想来是这男子无法接受孩子的离去,便把气撒在了大夫身上。

我这样想着,也不再阻拦,放男子继续向前走,让官府去给他讲道理吧。

买好肉干,我往家中走去,没想到,却在家门口看到一个许久不见的熟悉身影——

“陆休!”我高声喊着,跑了过去。

正要上前敲门的陆休循声回过头来,看见是我,走下台阶,笑了。

“你怎么来了?”我摸摸北斗,问道。

陆休没有回答,而是先看了看我的脸色,道:“你还好?”

我笑笑:“没什么不好。来,进来说话。”

说着,我带陆休和北斗进了门,招呼小烟沏茶,小烟见到陆休,也是又惊又喜。

第六章 验尸

“你怎么来了?”我们坐定后,我又问了一遍。

陆休早已从马背上取下一个小小的笼子,递给我:“你的鸽子。”

我忙接过来,半年前突闻噩耗,走得匆忙,竟忘了这个小家伙,但它还在没心没肺地睡着,似乎这半年间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你不会是专程来给我送鸽子的吧?”我笑道。

陆休抿了口茶,道:“你丧假将满,我怕你对查案生疏了,正好接到漠南都令府报此地有案,便过来带你一同接手。”

“我们这里?有案子?”我大吃一惊,我天天在家待着,并未听说有什么怪事或凶案啊。

“是。”陆休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份公文,递给我看。

我打开公文,埋头读了起来。

最近一个月,官府多次接到报案,称在城外发现死尸,发现的位置从枯井到田地,各不相同。

这些尸体有的很寻常,看起来死了不久;有的死状可怖,尸身都不完整。可奇怪的是,每一具尸体,不论都令府如何核查,都查不出死者身份,贴出告示也无人认领。

官府马上清点全城人口,却发现无人失踪,看来这些死尸都是外乡人。外乡人的尸体当然不算罕见,但一个月内发现九具无主之尸,实在太过异常,即便是漠南都令府,也束手无策,只能报到钦臬司。

我看完后,皱着眉头道:“达北城竟出了这样的事?我居然一点也不知道。”

刚端来瓜果的小烟正好听到我这句话,插嘴道:“少爷,达北城出的哪件事你知道过?”

陆休闻言笑笑,道:“在大京时,也不见你知道多少事。”

我被他们二人的话气笑了,只好问:“这些尸体现在何处?”

“就在达北城义庄。”

“唔,义庄好像在……城南?”我有些不太确定。

“是城东!”小烟翻了个白眼。

我尴尬地站起身来,对陆休道:“走,咱们去城东!”

陆休见我如此雷厉风行,怔了一下,不过没说什么,也站起来跟着我一起向义庄走去。

这处义庄我只在很小的时候来过,那时明明什么都怕,还偏喜欢装出一副什么都不怕的样子,于是就与其他孩童打赌,独自在义庄待了一个时辰,结果等出来的时候都快吓哭了。

不过现在想起来,只觉得好笑,还有一丝怀念。

天底下的义庄都大同小异,破旧的墙壁,冰冷的台面,以及无论有过多少故事、如今却再也说不出话来的尸体。

负责照管义庄的是一位驼背老翁,总是在咳嗽,他根本不认识特使腰牌,只知道我们是官家人,便忙不迭将我们引至屋角,告诉我们此处的尸体便是本月发现的无主之尸。

我正要掀开盖着尸体的草席,驼背老翁忙开口喊道:“大人!咳咳咳——这几具尸首死得不正常,你莫要被惊吓到,咳咳咳——”

“好,多谢老伯。”我答应了一声,实际上却没太当回事,随手掀起草席,一下子被眼前的惨状震住了——

只见这九具尸体无一完好,个个面部狰狞,有的浑身溃烂,有的白骨外露,有的眼睛只剩下两个黑窟窿,还有的五脏六腑不翼而飞。

好在漠南寒冷,这几天又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否则,炎热再加上蝇虫,都不敢想这些尸体会是何等模样。

饶是如此,我还是不由得后退一步,胃里翻江倒海,几欲呕吐。陆休倒是没有像我一样,但也眉头紧锁,俯下身去细细查看每一具尸体。

我缓了口气,打发走驼背老翁,小声对陆休道:“怎么回事?这些人死得也太惨了吧!”

陆休指指其中相对较为完整的尸体:“你看这三具,都是面目青紫肿胀,鼻梁略微歪斜,应是被人用什么东西捂住了口鼻,最终窒息而亡的。”

“嗯嗯嗯。”

“这两具虽说面目全非,不好辨认痕迹,但你仔细看他们的指甲——凑近点行不行?”

我一百个不情愿地俯下身去。

“——指甲缝中的东西,像是布料碎屑,死者一定拼命挣扎过,这些可能是死者从凶手身上或者周围某处抓下来的。而他们的尸斑都在后背,且不见致命伤口,应该也是死于窒息。”

“嗯嗯嗯。”

“至于这一具,眼睛凸起,舌骨凹陷,颈部肿胀,明显是被勒死的。”

“嗯嗯嗯。”

“最后这三具,实在是太过残破不全,一时无法确认死因。”

“嗯嗯嗯。”

“你能有点别的回答吗?”

我实在忍不住了,跑到一旁干哕不止,陆休无奈地摇摇头,又去查看最后那三具尸体。

第七章 故人旧事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直起身来,羞愧道:“这些尸首死状太过可怖,我一时没能忍住。”

“嗯,那你有什么想法吗?”

“按你刚才所说,他们的死因几乎都是窒息,可这几具,分明已是重病难治,凶手杀人岂不是多此一举?而这几具,凶手杀人后为何还要取走死者身上的这些东西?”

陆休若有所思,又道:“还有一点,这些尸体本都埋于井中或地下,一般很难被发现。”

我眼睛一亮:“对,而且为何是接连发现?就算报案人是因耕田或其他原因凑巧挖出来,但也巧了太多次吧?”

“不错,接下来该去找找这几位报案人了。”

听陆休这么说,我瞬间松了口气,迫不及待地往外走,陆休跟在后面,边走边道:“刚入司时,你口口声声要办大案、诡案、奇案,结果却连死尸也看不得,如何办案?”

我一时语塞,自己找补道:“我只是没见过这么凄惨的尸体而已,等将来见得多了,自然也会和你一样若无其事。”

陆休闻言,顿了一下,微微叹息道:“那我宁可每位特使都看不得这样的尸体,也不愿你们习以为常。”

根据漠南都令府转来的公文,我们找到五位报案人,逐一盘问当时的情况。

这五人中,一个是当时醉酒,便意难耐,正好路过一处枯井,就冲着井口小解,听到声音不对,仔细一看,才发现井中有个死人。

其余四人,起先都吞吞吐吐,只说是无意中发现的,在我们的反复盘问下,越答越是漏洞百出,再稍加恐吓,就都说了实话。

答案出奇地一致——他们去大佛寺烧香求财,住持告诉他们,在某片地里能挖出财宝,结果连财宝的影子都没见着,反而挖出了死人。

等出来门外,我挠了挠头:“大佛寺什么时候能求财了?”

“你知道大佛寺?”

“那当然,我可是本地人——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只是好几年没在漠南待着,又不是真对达北城的事一点也不了解。”我斜着眼睛看陆休。

陆休笑笑:“那这位大佛寺住持又是何方神圣?”

“唔——我记得住持是个白胡子老头,胆小怕事,我年少时曾捉弄过他,现在怎么开始胡乱给人指点生财之道了?”

我们嘴上聊着,脚下不停,一路又往大佛寺走去。

大佛寺在达北城中间偏东的地方,很快我们便到了,这是一座年代久远的寺院,小时候有次下雨,我还来这里避过雨,那位白胡子住持怕我捣乱,非要赶我走,我气不过,所以后来才捉弄了他几次。

可是如今的大佛寺,却与我印象中的样子大不相同,只见寺墙都已翻修,那尊大佛也新刷了金粉,整个寺院看起来焕然一新。

我们对管烧香的小和尚说要见住持,小和尚理也不理,直到听说我们是打算同住持商量捐献香资的事,这才换了副好脸色,将我们带到一个小香堂,他去请住持。

“大佛寺居然变成了这个德行!”我有些气愤地说。

陆休道:“虽说佛门乃清净地,但寺中僧人还要吃喝,岂能真正跳出红尘之外。”

正说着,小和尚恭恭敬敬地将住持带到了。

这住持根本不是被我捉弄过的那个白胡子老头,而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年轻僧人,浓眉大眼,面容安详。

陆休与住持相互见礼,我怎么看他怎么觉得眼熟,歪着头在一旁打量了半天,终于想起此人是谁。

我上前拍了他一巴掌:“你不是'万人烦’么?什么时候当上住持了?”

这个人法号忍凡,是上一任住持的弟子,比我们这帮孩童只大了几岁。他以前古板谨慎,笨嘴拙舌,常受我们欺负,还被我们起了“万人烦”这么个绰号。

忍凡被我吓了一跳,仔细看看,也认出了我是谁,忙对那小和尚道:“你先出去,不许让任何人进来。”

小和尚出去后,我大喇喇地坐下,问道:“你怎么当上住持的?从实招来!”

忍凡愁眉苦脸道:“阿弥陀佛,小陈施主,你不是离开达北城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你敢管我?快,老实说,你师父哪儿去了?”

“三年前师父就圆寂了。”忍凡低着头黯然回答。

我怔了怔,眼前一下子浮现出那个白胡子老头的音容,忽然觉得有一点难过。曾经的故人们,无论是帮过我的,还是被我捉弄过的,甚至包括娘亲在内,都一个接一个离开了。

“二位认识?”陆休看看我俩,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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