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忘却的
被忘却的
叶圣陶
天上有下雪的意思,灰一样的云漂浮而过,向西南方弛去。黄昏还没有到,可是昏暗的天容早使飞鸟错认,以为应该栖宿了,便一齐歇上枯枝。四围沉寂极了,只听见堕地的桐树的干叶,经风吹动,发出低微的干脆的寂寞的声响。
小学生的喉咙平时是喧闹的泉源,这种喧闹是清婉的,愉悦的,比较市上的嚣声,群众的嘈杂,里边含有混乱的烦闷的意味的,当然性质不同。但是,现在竟低沉而不扬,泉源暂时壅塞了,即使仔细谛听,依然沉寂异常,似乎这里并不是一所容纳三百个学生的学校。
功课已经完毕的学生,都匆匆地回去了。男的背着书包,手里拿着刀尺墨水瓶三角板之类,项颈缩短了好些,走着紧急而并不轻松的步子。女的大半披着大围巾,颈部的形象几乎泯灭了,远远望去好象是各种颜色的墨水瓶,她们的手和手里的东西,给围巾蒙着,看不见了。其他不披围巾的,因为衣袖短,衣领低,不免现出索瑟的神态。
他们从两行冬青树中间的沙路走去,出了校门,向左小折,经过小桥。过了桥直去或者向左向右,都是通路。他们就分散了,各向通到自己家里的路走去。他们家里虽不一定生着火炉,也不一定有什么甘甜可口的饼饵糖果贮备着,可是慈母的期待便抵得过火炉的温暖和糖饵的甘美,怎不使他们铁针向磁石似地赶回去呢——何况外间又是这般阴寒枯寂。
邬先生夫妇两个功课也完毕了,便同行家。他的帽子戴得很低,齐了眉毛,右手拿一包书。他夫人披着紫酱的围巾,浓厚而蓬松的头发就象个帽子。他们并着肩走,随意谈些关于功课的话。将要出校门的时候,他站住了,仰望天空,随即说道,“快要下雪了,我们还得赶紧一点走。”说着,左手拦着夫人的背,表示催促的意思。于是他们的步调加紧了,一会儿走出了校门。
这真是平常不过的事,邬先生夫妇两个每天都是同行回家的。但是,此刻却使田女士发恼了。田女士的卧室是楼上向南的一间,下望正见出校门的那条沙路。她本来对着昏暗的天容在那里沉思,想的什么,她自己也不明白,只觉满身满腔感到莫可名状的不快;她两手托着两腮,两臂支在沿窗的桌子上。待邬先生夫妇两个的背影投入她的视圈,别的景物仿佛都隐灭了,她只见紧密地相并几乎要融合为一的两个人。他们这么走去,或许寒冷奈何他们不得吧,因为他们的心情那么温暖。但她立刻感觉他们两个有故示骄傲的意思,便从揣想转而为愤怒。他们走得那么慢,不是要使她看见得长久些么?他们那么情意绵绵地谈话,不是要衬托出她的孤零么?更厉害了,不可堪了,他竞从后面抱她的腰了!
她不愿意再看;希望所看见的仅仅是个幻象,或者立刻退出她的视圈以外,更退出她的记忆世界以外。可是不从命的眼睛偏偏被吸住似的,只注在他们两个的背影上,绝不肯离开。看他们步调加紧了;两人挨得那么紧,全没一丝儿缝。他们出了校门走上小桥的时候,从侧面看去,两人的恻影重叠了,只见混合的一个,下了桥,转入向左的路,于是不见了。
她心里充满了愤怒,虽然平时与邬先生夫妇并没有什么恶感,而此时此地的邬先生夫妇,她以为太使她难堪了。他们那么走一趟,在她的视圈里走一趟,含有多少骄傲嘲笑鄙视等等的意思啊!他们又有一种强大的威力,足以压服她,使她不敢不看,这又多么刻毒:她于是诅咒他们,以为他们将有恶运降临,将不再能够对于她显露骄傲嘲笑鄙视等等,而并肩回去,这将是末了的一次。这当然是她悬荡无着的嫉妒,在邬先生夫妇是梦想不到的,他们偶然侵入她的思念,就让她诅咒的箭射中了。
她不自觉地放下手来,四顾室内,感到异样的孤寂。这一间屋子何其宽大,似乎特意要衬出她的微小。一切的陈设又似乎没有安置妥贴,件件都不稳定。两个床铺完全是旅馆里的那种式样;虽然说不出缘故,总觉得与全室不相调和。书桌只觉得不适于工作,椅子也不能使她得到安适的憩坐。洗脸的桌子站在墙角,多寂寞冷落啊!壁上的小画幅并排挂着,又多么没意思啊!微小的她就处在这许多不稳定的东西之间。她觉得这许多东西都放出一种浓密的空气,压迫着她,排挤着她,使她不能安定地坐在那里。其实就是逃到室外,又何尝没有这种空气?空气的浓密不浓密,原来由于她主观的感觉而定的。
寒冷的侵袭更增加她的烦闷。她不能坐了,便站起来,懒懒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头抵在墙上,腰部垫着折叠的被袱,两手掩着眼睛。两行冬青树中间的沙路上,两个紧贴着前去的背影,又出现在她眼前了。她更能看见他们背着她的面容,两人全露出骄傲的嘲笑的鄙视的笑容,而且是特地向她表示的。
真没有办法,眼睛已经阖拢了,还是有所见!她为要逃避内观所见的这两个可怕的笑容,特地想着其他的事情,希望用来抵御他们。但是,来到她回忆里的事情岂能减少她的烦闷呢?连绵不绝的烦闷,正就是由回忆引起的。于是她的心绪纷乱之极至于淡漠,伤感之极至于麻木,想的什么,她自己也不明白,依然只觉满身满腔感到莫可名状的不快了。
她在这个学校里当教师已经两年:有个六岁的女儿带在身边,编入幼稚班,起居吃穿,早晚可以自己照顾。其实留在家里又有什么人照顾呢?小孩在心爱的人面前,自然是可喜可爱的小宝贝,在对他们淡漠的人面前,便往往是引起烦恼的资料;至于厌恶他们的人,那更不用说了,而厌恶的原因,又往往不全在小孩本身,和小孩有关的人物更见重要。她的女儿,就在这个情况之下,必须由她带在身边,住在学校里了。
她早先是个师范生,没有毕业的时候,就出嫁了。嫁后还是继续上学,可是随即触着不可避免的礁石。学业的准备和为母的准备同时兼作,双方损失到若何程度是难以计算的。毕业的时候,女儿也出生了。以后她就在本地小学校里当教师,同时尽那母亲应尽的职务。这样过了四年,不知为什么,她被辞退了。
她的丈夫在别处地方做事,大概是公司的职员衙门的科员之类。这年年初,他从别处地方回家,就托人介绍她到现在这个学校里。这里离开她本地一百多里,她于是带着女孩同作一百里外的异乡的旅客。丈夫呢,照旧到别处地方去做他的事。
书信往来,同以前一样,一个月总有两三回。两三个月之后,她的丈夫忽然把应复的书信耽搁了。她也并不写一封信去问,是邮局遗失了一回信呢,还是他有别的事不能即复。似乎她深知他不复的缘故——她当然深知,不过旁人不明白罢了。从此之后,他们两个就没有通过信。这好象两人对话,说到尴尬的时候,彼此怀着要说的许多话,但是因为深知说出来于双方都有不便,便都忍着不说,终于成为长久的静默。他们沉入这样的静默了。
逢到暑假和寒假,她同别的教师一样,回到本地去。她的丈夫却绝不回家,变更了以前几个月回家一趟的成例。假期满了,她还是作她一百里外的异乡的旅客,没有什么可以引人注意,没有什么有异于往时的情形。但是,有些同事不免起了极轻淡的好奇心,何以不见她的丈夫寄来一封信,也不见她寄一封信到丈夫那边去呢?探听她的丈夫的情况,回答又很模糊。于是种种的揣测,成为同事中一部分的谈话材料了。
功课完毕以后,她常常对着不论什么东西沉思,阶下的小草,窗外的粉墻,游戏的儿童走散了的秋千架,孤零零地啄食的麻雀,她都可以瞪视好久好久——虽然是不是看那些东西也说不定。她不大留心她的女儿,任她同小鸡一般,摇摇摆摆地各处去玩。自有学生们喜欢牵着她的小手陪她玩,同事先生们也时常抱她。女儿玩得倦了,想起母亲了,才摇摇摆摆地回到她那里。那时候,她自然想起母亲应做的一切事情,想起爱她的女儿了。
有时候她躺着看小说,希望全心倾注,不再起别的感觉。可是小说非但不能如她的愿,还使她心里增加些什么东西。她又回忆六七年前当学生的时代,设想现在就是当时。固然,起居吃喝,现在和当时并无二致,她还是个她,可是她心里却又觉得缺少些什么东西。密网似的烦闷将她紧紧裹住了。今天天气阴寒欲雪,偏又看见两个紧贴的背影,当然将这个网织得更密一点。
不过在最近两三个月内,她的心里更增加了些什么东西。这虽然不能解开裹住她的密网,但可以使她暂时忘却,以为本来没有裹什么网。她是枯草原那样的心情啊,现在枯草原里透出一丝嫩芽;风起时,枯草瑟瑟作响,但也展开葱绿的叶子来。这是什么一种情味,她自己也不容易说。
她躺在床上,尽作些茫漠的浮想,禁受那莫可名状的不快,忽然坐了起来,仿佛受一种势力指挥似的。抬头看窗外,飘扬着稀而细小的雪花。她就站起,将玻璃窗关上,从床横头移个白泥小炉子,生起火来。又从桌子上一个玻璃瓶里取出已经剥光的栗子,盛入一个泥罐,搁在炉子上煮着,于是她坐下,面对着炉子。
室内的温暖,像薄霧一般,渐渐地浓密,将她笼着。她的面孔本是枯悴的,独有顴颊的地方露着深红的颜色;现在给火光照着,全部现鲜明的活泼的红彩。
她眼睛注视着婴儿的小手似的火焰,含着趣味的神态;又时时回顾室门,分明是一种期待的经心;和刚才的烦闷怅惘是全异了。
门外有紧急的脚步声了;接着室门开了,童女士带着略微疲倦的神情走进来。她挟着讲义夹书本表簿一类东西,随手掉在书桌上。当她困懒地坐下的时候,她说:“冷极了。他们做功课偏这么慢,直弄到这个时候!”
田女士注视着她,现出心田甜蜜的笑容,柔声道:“我知道你寒冷,早为你升起火炉呢。”她说着,走向门首,将未关的门掩上了。回身到童女士座旁,执着她的手,紧紧地只是把捏。更将下颌贴在她的发际,额头略微倾侧,眉目作微倦欲眠的神态,说道:“你爱吃甜栗子,我煮给你吃。”童女士抬起眼光来看田女士,两人相视而笑,超于快乐的笑。室内是柔和的静默。
窗外雪花静默落下,一切没有声息。这就仿佛一室之外更没有世界了。泥罐里的水慢慢地沸起来,发出一种轻微的催梦的声音,就觉室内多一种新鲜的趣味。童女士梦醒似的问道:“怎么珍媛还不进来?她的功课早就做完了。”田女士披掠童女士的额发,随意说道:“她自有同她玩耍的人,我们不要去管她。她不来,我们在这里,岂不舒服?”她说着,随即吻着童女士的额角。
这位童女士来了还不到一学期。由学校里事务员的支配,和田女士住在一个房间里。她有小孩一般都性情,天真又活泼,人世的忧患尚不不曾叩问她的心门。散了课的时候,常是拉着几个小孩子的手,同他们做一样性格和神态的伴侣。运动场内,或者种植花木的校园内,时时有她的清亮的笑语声流散开来,使人家起一种高兴的感觉。
这是很平常的事情,女朋友初见,彼此馈赠些化妆品,一同买些吃的东西吃,其外谈论入时的装束和所闻的有味的事故,叙述家庭的情况,并一身的经历,也是最容易随时触发的。田女士和童女士初见的时候,也就是这样地缔结她们的友谊。
可是不到一个月,她们的关系进步了,长足地进步了。虽然是新近认识,却已彼此全部地理解,差不多可以融为一个。便是绝不开口,大家默着,也须两个人在一起,才觉得舒适;否则便似乎欠缺了生命大部分一般。紧紧地握握手,静静地闲话,中间包含着无量的欢愉和安慰。她们是超于朋友了。
童女士和小孩子们渐渐地疏远了,不常拉着他们的手游戏于运动场和校园里了。田女士对于珍媛的经心也更为淡薄了一点,任她在许多小伴侣中间过她幼稚的生活;这是当然的,凡母亲所能有的感情是不会淡薄的。
田女士从此得了新的生活,好似美丽空幻的柔网将她兜住了,一切心底的深哀尽给拒却。她陶醉于甜蜜而浓郁的爱里,稚嫩而滋长的爱里,不记忆有已往,也不期盼有将来。可是总有些时候她一个人在一处:童女士上课去了,或者她自己先回室内。此时被拒却的深哀就悄悄地从柔网的缝隙里侵入,唤醒她的记忆,也就给她笼罩上原来的烦闷的密网。她仿佛独留在孤岛上,而从前却是曾经流连于欢乐之都的。每起一番回忆,总催着好些酸泪咽向心头。虽然屡屡设想,不承认那些回忆,但是终于失败了。
今天她刚才的情绪就是这样。但是从生火的时候起,缠绵的恋爱的情绪重复萌生。她仿佛期待她的情人,为情人预备火炉,预备吃的东西,多么有味呵!待童女士来了,两人手触着手,眼看着眼,她就有了全世界了。凡是人间的欢愉,都比不上她独有的骄傲。
泥罐里还是发出催梦的声音。炉火融融,在傍晚的室内,四围有模糊的光晕。窗外昏暗,依旧非常寂静,大约雪下得正起劲呢。
她们两个静默地依贴着。
(1922年2月10日写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