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鲁宁‖学诗笔记
学诗笔记
一 、学诗要有敬畏心
以前只感到孟浩然的《春晓》甚好,好在哪里,却又说不清楚。后来读了周啸天教授选注的《百代千家绝句诗》,评点中引用锺惺《唐诗归》:“通是猜境,妙。”周教授又评:“前人评点不下十家,皆无关于痛痒,唯锺四字道着。盖诗以听觉形象写春晓,是清晨感觉。”方知妙处。
又有很长时间对李清照的《夏日绝句》理解有误,直到前几年,才忽然想通,此诗原来是一首讽喻诗。
曾经我对两诗,前者不解,后者不懂。有了正确的解读,才真正明白了作品的高明之处。
学诗读诗要存敬畏心,能千百年流传下来的诗句,总有它存在的价值。学诗的人,莫以自己的见识和感觉轻易否定先人的作品。审美取向,因人而异,因情境而异。诗有理趣、意趣、情趣、雅趣、景趣,得其一味,便是好诗。但读诗需有通感,通感一成,便心心相印。现实中,往往好意趣者,不爱理趣,好雅趣者,不爱情趣。所以好诗也多有人诟病。
二、为什么说这是一首好诗
最近在微信公众号中推荐了一首诗,郭庆华先生写的,题为《家里吊兰花开了》,全诗如下:
曾拣阳光暖处栽,偶然调整下阳台。
始知移到阴凉地,才向人前淡淡开。
新雨老师评道:一共二十八个字的小诗,写出了日常生活中的一个小场景和小细节,读完竟联想到两层意思:一、人人以为是最好的生活条件,未必是最合适的生活环境。二、吊兰花有极好的心态,不需张扬,不争阳光,到了冷僻点的环境,反而活得更自在,也更美丽。好的诗就是这样清新淡雅、词浅意深。诗好,评得也好。
有人不这么看:首句既有阳光,又加暖处便显添足。次句既是调整便非偶然。再者“调整”非诗家语。转句不够精炼,与承句略有内在雷同,结句尚可。实际整首诗说的就是“暖处移凉处,心花始盛开”。
或许这首诗的个别文字上不够凝炼,但说转句也不够精炼、“调整”一词不是诗家语,本人甚不赞同。把诗的内容归纳为“暖处移凉处,心花始盛开”倒也不错,但这不是这首诗的全部。
先说诗家语,从题目上看,作者也没想正襟危坐地扮作“诗家”,题目与行文都很口语,很生活。口语入诗不是错,调整一词也拿捏准确。再看诗的布局,也是环环相扣,不粘不滞。此诗的谋篇,似极了东坡先生的《题西林壁》,起承言物,转结说理,清爽分明。诗中虚词用得不少,但都在必要处。个人对于结句的评价,不是“尚可”,而是绝妙。"淡淡"一词必不可少,结句的理说完了,却还隐隐散发出一缕可爱的清高。
人要有气质,诗要有风神。这首诗,很精神!
三、巧劲妙用
作诗用巧劲,易成。
熊东遨先生新作《恭王府邀赴海棠诗会因事未能成行小诗报命》
星河风暖助清欢,隔岸吹开锦绣团。
未涉流波辨颜色,仙株留待梦中看。
未赴雅事,主客两憾,诗人拟作仙河之隔,既捧了主人,又不失本分。
有人好新巧,多着力于字句的锤炼,流于巧词巧句。这首诗,文字上不着炼痕,意巧,更妙。
四、句不避俗
有人文字功夫不错,但一写诗就不知所云了。部分原因出在为了求雅,把文字调整到了自己难以驾驭的深度。诗写得通俗一点有何不可?有位女诗人写诗简单明了,如“桂香飘古刹,菊影映清波。诗客登高去,秋风塔上多。”(重阳登龙华古塔)。又如“烽火年方少,今朝九十翁。一提驱寇事,声响尚如钟。”(赠抗日老战士)。再如“得宠春风里,仍穿素淡妆。此花虽富贵,心态却平常。”(咏白牡丹)。这些诗句通俗易懂,难道没有味道吗?当然,俗也要俗得有分寸,要俗不伤雅。文字通俗不是错,但要避免只俗不通。
五、无中生有与理所当然
不是很喜欢朱熹的《观书有感》,感觉“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太实太直。说理诗中,我更喜欢小杜的《赤壁》,诗中“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用了无中生有的笔法,腾挪空间更大。虽是无中生有,却是理所当然。这样的诗,或翻案,或假设,或比兴,先曲折委婉,后豁然开朗,令人印象深刻。例子很多,不再枚举。
事所无,理所然,理若通透深刻,自是好诗。若能事所无,意所然,则更进一步。当代诗人杨逸明老师的“小楼停泊烟云里,零距离听春雨声”、曾少立先生的“秋雨三千白箭,春花十万红唇”则在此类。零距离听雨与花作红唇皆是前所未有的意象,很鲜活,很感性。作者意到,读者神会。妙不可言。
六、绝句词汇的搭配
一首七绝,二十八个字,容不下太多词汇。有的绝句,读来有如高楼林立,局促不安,是因为词汇调配不当所致。把绝句比作一个小巧的苏式园林,那么句中的名词便似园中的林木,形容词便似园中的花草,动词便似是园中的亭台。林木勾勒园林的层次与底色,茂密幽深为妥。花草是园林的神色,其妙不在频频的左顾右盼,而在恰到好处的回眸一笑。亭台是园林的气质,摆放须讲究,或假山之上,或丛竹之中,于此,人于亭内,可读春月,可待秋声。故绝句创作,宜多用名词,活用、稳用动词,精用形容词。亦或能用名词处,少用动词,能用动词处,慎用形容词。个人见解,聊备一说。
七、诗的大题小作
十分偏爱晚风老师的那首《访瓦桥关遗址》:
一行人立雨潺潺,同向村翁指处看。
超市左边餐馆右,当年雄矗瓦桥关。
这首诗,前三句作者不厌其繁,写得很细,细到两句诗中包含了三个动作:一“立”一“指”一“看”,细到寻访人的目光被精确定位在超市的左边、餐馆的右边。作者只在结句稍一发力,但这一看似不经意的发力,读后的感觉是石破天惊。作诗,如果起调很高,气势易折。大题小作,让弓弦由弛而紧,更能张力显现,引人入胜。
八、转句很重要
喜欢叶绍翁的《游园不值》: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红杏出墙”因此诗而成为成语。之前,陆游有《马上作》一诗:
平桥小陌雨初收,淡日穿云翠霭浮。
杨柳不遮春色断,一枝红杏出墙头。
结句差了一个字,陆游的诗未被人熟记。但陆诗不如叶诗,根源不在“头”与“来”之别,而在转句。客观说来,陆诗的转句也不错,但没有叶诗“关”得灵动,有了春色难关的铺垫,其后的红杏出墙便水到渠成,风韵流动。如果说,结句是相声中的"包袱",那么转句便是抖出包袱的时机和手法,再好的创意,也需要这不失时机的曼妙一抖。
其实,“一枝红杏出墙头”也不是陆游的原创,唐吴融在其七律《途中见杏花》中,便写下了“一枝红杏出墙头,墙外行人正独愁”的句子,但这首诗的艺术价值,可能还不如陆诗。题外话了,不再啰嗦。
九、诗须烟霞气
《白华山人诗说》有云:凡作诗必要书味熏蒸,人皆知之。又须山水灵秀之气,沦浃肌骨,始能穷尽诗人真趣,人未必知之。试观古名人之性情,未有不与山水融合者也。观今之诗人,但观其游览诸作,虽满纸林泉,而口齿间总少烟霞气,此必非真诗人也。
鲁宁评析:书味如山水中的亭台楼阁,添此一笔,顿生雅意;烟霞气是园林中的清风明月,缺此一味,了无意趣。书卷味易养,烟霞气难修。雕梁画栋式的作诗,不如在田野里播洒花籽,静待春雨后百花遍地绽放。
十、与其淡饮百杯,不若浓尝一盏
熊东遨先生在《求不是斋诗话》言:即事、咏物,宜取其一点而深掘之,切忌贪大求全,面面俱到。求全则易失之薄,一两石灰,焉能白楼房一栋?与其淡饮百杯,不若浓尝一盏。
鲁宁评析:信然!即事者,如“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层层伏笔,只为抖开最后的包袄。咏物者,如“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十一、大口气与小情调
《随园诗话》:诗虽奇伟,而不能揉磨入细,未免粗才。诗虽幽俊,而不能展拓开张,终窘边幅。有作用人,放之则弥六合,收之则敛方寸,巨刃摩天,金针刺绣,一以贯之者也。... ...余尝规蒋心余云:“子气压九州矣;然能大而不能小,能放而不能敛,能刚而不能柔。”
鲁宁评析:奇伟而不能入细,惟剩大口气;幽俊而不能开张,只有小情调。作诗,须能刚柔相济,虚实相间,物我相应,时空相佐。既可大题小作,亦可小中见大。虽是无中生有,却又理所当然。
这样的诗句,不胜枚举:
物我相应者,如“幽竹如人静,寒花为我香”。
时空相佐者,如“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小中间见大者,如“深居斗室小窗三,一扇朝东两扇南。垂野星星挂空月,几平方米尽包涵”。
十二、人在旅途
《天净沙 秋思》(元)马致远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回保定乘K字车》(当代)李伟亮
过眼风光数点青,黄昏广播细聆听。
慢车自有人情味,每在深秋小站停。
旅人与家的远近,不在距离,而在时间。
点评:在古代,出了门,就难计归期。故而有“斜阳何处最销魂?楼上黄昏,马上黄昏”;故而“夕阳西下”时,“断肠人在天涯”。古之行旅,是一碗烈酒,欲醉时魂销肠断。
在当代,交通发达,离家是一天半天的车程,回家是一张百十元的车票,“K”字车都成了诗人笔下的慢车,诗人尽可在归途中享受秋深。挹风斋主人笔下的行旅,是一杯咖啡,品饮后闲逸温馨。
作者简介
刘鲁宁 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上海诗词学会理事,《上海诗词》编委、中华诗词论坛海上清音首版。
( 本文系刘鲁宁老师提交首届“黄河诗会”暨第五届“天下诗林大会”的论文,今发表于此,以飨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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