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玉超│稻麦之上(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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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麦之上(1)

郑玉超

我的母亲生于1948年。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的母亲,对饥饿有着深入骨髓的记忆,她不识字,倘若知道1600多年前有个孟夫子发出“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的慨叹,定会心有戚戚。她亲身体验过那种苦难,让她从小就对粮食视若神灵,奉为圭臬。

我年幼时也尝过饥饿的滋味,虽与母亲幼时经历过的“扒树皮,挖草根”赖以为生的年代有着天壤之别,但也足以让我终生难忘了。那时苏北农村还没有实行包产到户,土地由生产队(就是现在的组)统一耕种,庄稼统一收割,粮食统一保管。人们的生活非常贫苦,生产队统一分配的粮食根本不够吃,一年中家家户户都会出现青黄不接的断顿景况。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那饥饿这本经几乎适用于所有家庭,没有人不是面黄肌瘦的样子。

我家7口人,爷爷奶奶、父亲母亲、我兄妹三人,全家的吃喝问题由母亲全权掌控着。艰难岁月里,母亲精打细算,充分展现出游刃有余的管理才能,一粒粮食恨不得掰成几瓣,才能让全家安然度过饥荒。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农村的主打食材便是玉米、山芋、萝卜,玉米粥、煮山芋是人们“舌尖上的常客”,天天吃、顿顿吃,提起来就会让人下意识地打嗝,大米白面像是大家闺秀,极少登上农家的饭桌。菜也是有的,炒萝卜丝,鲜有油水,锅底不过用油絮子——油絮子是那时农家厨房用品,一般用玉米棒的皮壳制成,玉米皮壳撕成条形,拧成辫体,编成窝状,窝当中填入棉絮——象征性地擦拭几下,萝卜丝之于我们,宛若结婚已久的夫妻日日耳鬓厮磨,心中早已腻歪,可又难以分离。萝卜丝中偶尔加几根海带,算是难得的海鲜了。家人过生日时,母亲才会“法外开恩”,炒点鸡蛋、萝卜粉丝、烧个豆腐,那是多么幸福的享受啊!可是,一家七口,一年中的生日也不过7次,我和两个妹妹依然像盼望新年一样,盼望着家人生日的来临。

母亲的精明和节约在熬粥上表现得淋漓尽致。母亲熬粥是很有讲究的,用舀子——那是用掏空的半边小葫芦制成的厨具用品——舀玉米面时,常常踌躇很久,终于舀了小半舀,忽又犹豫,重新将舀子伸进瘪瘪的面袋,倒了点回去。这才放心兑水,她尽量拌出一些面疙瘩,用筷子夹到沸腾的锅里,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面疙瘩在沸水里化为乌有,接着将剩余在舀子底的残面搅成面糊,倒进锅里。

面糊刚入锅时,原本沸腾的水像是一下子没了热情。母亲又在灶膛里加把柴禾,火苗映照着母亲苍白的脸。当锅里的水再一次沸腾,先前的面疙瘩早已修成正果,母亲才放心地用饭勺搅拌,试图让粥均匀,不至于清影照人。母亲的一番努力并未改变现实,粥依然明亮可鉴,光彩照人。

吃饭时,母亲将面疙瘩尽可能均匀地分给年迈的爷爷奶奶,我们兄妹仨和父亲多少也能得到点赏赐。可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刚吃过一会,肚子就开始咕咕乱叫闹革命。我哪里知道,母亲自己从未吃饱过,自己端着清汤寡水,一个人默默躲到僻静的地方喝。

父亲心疼母亲,会趁她不注意,将自己碗里的面疙瘩夹到母亲碗里。这怎能骗得过母亲的眼睛?每次都以父亲失败告终,母亲总能将玉米疙瘩“完璧归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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