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 为我的灵魂打补丁的人
为我的灵魂打补丁的人
◎ 朱成玉
二叔常到我的梦里来,踱着四方步,气定神闲。他的衣服上始终打着补丁,似乎注定了他与贫穷的纠结。
在梦里,二叔一言不发。每次走的时候,必是那让我十分熟悉的哀怨的神色,转身之后,又必会呈给我那块补丁--触目惊心的补丁,却令我的灵魂完整。
二叔本不必如此贫穷的,二叔有力气,能吃苦,吃饭的数量和干出的活恰好成正比。二叔是个木匠,村里大多数木工活均出自他手,他的技术和他的为人一样被人津津乐道。
可是二叔偏偏受了一辈子的穷。因为二婶死的早,家里没了“装钱的匣子”,二叔的钱就像流水一样,匆匆地揣进兜里,又匆匆地溜出去,不知道都花到哪里去了。亲戚们劝他攒些钱,再娶房媳妇,可二叔死活不肯,他说够了,知足了,剩下的日子是他一个人的了。
我们都知道,二叔和二婶在一起的时光是他最快乐的时光,他像个孩子一样跟我们疯闹,时而把我们高高举过头顶,时而扮鬼脸吓唬我们,惹来一大群孩子的尖叫。
过年的时候,二叔用了三天三夜的时间为我做了全村最漂亮的灯笼,让我骄傲得像一个天使,带领伙伴们奔跑在除夕之夜,那个精美的灯笼照亮了我的整个童年。
二婶不能生育,所以二叔总拿我当他的亲生儿子看。他常常让我去陪他,时间久了,我们之间的感情真的和父子相差无几了。
知道我喜欢看书,他就常常带着我去城里的书店,用自己偷偷节省下来的私房钱给我买书,二叔大字不识一个,就让我自己挑。我书架上的很多名著都是那时候买的。
二叔是在二婶死后开始消沉的。像一盏油灯突然被掐灭了灯芯。
二婶是被一只老鼠吓出毛病的,柔弱的二婶承受不了一只老鼠跳上她的脚背带来的巨大惊吓,整日神情恍惚,最后被一条小河把灵魂收留。我常常去那条二婶溺水的小河旁,看上面浮着的花瓣和叶子,就以为是二婶纤细的命运,一切都只能跟着风跑。
二叔开始酗酒,每日里酒不离口,时时刻刻呈现出醉态。他爱吃泥鳅,会一条一条地攒,攒到十条八条时用大酱一酱,就能美美地喝上半斤酒。而我所有的伤痛正源于此,直到二叔临死之前,我都没能为二叔买来一斤泥鳅鱼、打上一斤酒。而且更让我的灵魂无法平静的,是我曾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深深地伤了他的心。
那是在我的婚礼上。二叔迟到了,一副狼藉的模样。而且,他是我的婚礼上唯一一个穿着带补丁的衣服的人。对于我,二叔是多么重要的人啊!我必须向我的客人们介绍他――和父亲一样的二叔。可是在客人们满是惊讶和鄙夷的神色里,我感觉到自己的尊严被撕碎了。
我对着二叔发了很大的脾气,二叔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般惶恐不安。
二叔又喝醉了,坐在那条载走了二婶灵魂的小河边,絮絮叨叨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我想去跟二叔道歉,可他却是不停地埋怨自己:唉,老糊涂了,三儿大喜的日子,怎么就不换身衣服呢……
其实,二叔又哪里有一件新衣服呢?父亲说,我用来操办婚礼的钱都是二叔辛辛苦苦攒下的,他不让父亲跟我说,他说反正他自己用不着,不要给孩子添压力。而我又是怎样对待二叔的呢,在自己婚礼的时候连一件新衣服都没有给他买。顷刻间,愧疚刺穿了我的心,一生无法弥补。我的灵魂生出了洞。
二叔死去的时候,父亲终于为他脱掉了身上那件打着补丁的衣服,替他换上一身干干净净的新衣服上路。
可是二叔每次到我梦中来的时候,都是打着补丁的,一直没有改变。我知道,我一生都无法对那块补丁释怀,也好,就用它补我灵魂的洞吧。
只是希望我这一生,灵魂里不要再生出这样的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