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 丢失的小巷
丢失的小巷
◎ 朱成玉
狭长狭长的小巷是城市的咽喉,咽不下大悲大喜,吐不出豪言壮语。只有锅碗瓢盆碰撞到一块儿,交织出普通人的命运交响。
狭长狭长的小巷是城市的脉管,里面蠕动着质朴本真的生命。有宁静浸你肌肤,有祥和润你肺腑,阳光在巷子里穿梭,像一条晶莹的小溪,涌在我们的面颊和脊背上,试图与我们的血液汇拢。
巷子里的人,多是穷人。为了省一毛钱和小贩们斗智斗勇婆婆妈妈,为了那点微薄而又经常迟到的工资把自行车累得腰肌劳损哼哼唧唧。
巷子里的人,多是俗人。他们不懂小资情调,不懂波希米亚,不懂小资女人们为什么要花那么大价钱买化妆品,在他们眼里,那个价钱是半年工资,一百斤猪肉。
明天,这个热闹的小巷就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高耸的楼房。巷子里的人们都将住进一个个精美的鸽笼,彻底断绝与这巷子的血缘关系。巷子,这贯彻整个城市的浅浅的河流,就这样中断了。我们再不用担心骑着单车下零点班时路过这黑漆漆的“隧道”,再不用担心在黑暗的掩护下,滋生出罪恶的念头。但是巷子没了,我们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像嵌入我们生命中的某种东西忽然丢失了一样,让人多少生出些莫明的惆怅来。
巷子没了,邮递员绿色的影子莫名其妙地也跟着失踪了。今天,我们是否还有信在路上?城市在变迁,变得日新月异,变得五彩缤纷。楼房公共汽车大排档以及音像店,那是从前的城市,今天的城市有更新鲜的东西,网吧迪厅健身房,按摩桑拿泡脚屋。只有我没有改变,依然如暗哑的蓝天那般忧伤,透明的水晶石般冷冷地搁浅在城市的橱窗里。任外面下着雨还是飘着雪花,任外面的人是衣衫褴褛还是披着婚纱。当忧伤把漫天的雪花都变成信笺的时候,一切欲望,虚荣和疼痛便都在我的手心里融化了。
巷子没了,撑着油纸伞,丁香一样忧郁的姑娘不见了,拎着灯笼满巷子疯跑的孩子也没了。那些在风中“咿呀”作响的厚重的木门没了,一家人兴高采烈手忙脚乱地贴春联的场面便没了,跟在一长串鞭炮后面炸出来的欢叫声也没了。董桥说,这是个没有童谣的年代。我真想找个罐头瓶子,在里面点上半截蜡烛,拎着这个再普通不过的灯笼在巷子里重新奔跑一回。
怀念巷子,是因为它流淌着真实的风。阳光是真实的,笑脸是真实的,柴米油盐嬉笑怒骂都是真实的,这里的一切因真实而可爱,他们热爱生活,比太阳起得早,在城市的海面不停不停地翻卷着激情的浪花。
怀念巷子,还有一个原因来自于对楼房的恐惧。在那些高高的办公楼里,我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戴着面具的人,精心策划着一幕幕闹剧。防盗门越来越厚,防了贼也隔绝了人心,人们守着各自的鸽笼,拒绝交流也囚禁了自己。
巷子没了,记载着我的出生,童年以及恋爱和婚姻的一本手册就要被撕毁,我却无力阻止。这是城市发展的必然,它厌弃古老陈旧的东西。
巷子没了,城市拥挤不堪,人心却空阔了。
在与巷子相依相偎的最后一夜,从街头到巷尾,再从巷尾到街头,我不停地走动。没有人看见我溅洒在风中的泪水。甚至,我是偷偷摸摸出来踱步的,深更半夜像做贼一样,怕别人看见。我做错事了吗?我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怀念,怀念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包括爱,包括憎恨。我想把孩子叫醒,给她做一个灯笼,陪我最后一次把巷子的血管疏通,又怕被家人讥笑为神经质。孩子的玩具太多了,她是不会懂得那个普通的灯笼对于我的意义的。
我只有一个人不停地走动,月亮躲到远房亲戚那里,不肯给我一支烟。我想,明天的黎明对于一个怀旧者来说是一个黑夜,但是它必然来临,无可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