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人性深渊

谁能抹去内心最恐怖的原初记忆呢?谁能让我的心真正安静宁和,不再受精神烈火的灼烧炙烤呢?

1

波德莱尔著名诗集《恶之花》中,有这样一句:一旦堕入笑骂由人的尘世,威猛有力的羽翼却寸步难行。初读,仿佛内心被蜜蜂的尾针轻轻一蛰;再读,疼痛才在心头慢慢漾开。
    人性之恶,有时出乎我们意料。命运对于我未免残酷了一点,我太早太早就品尝了人生之苦,体味了人性之恶,度过了生死之劫。

五岁多发生的一件事,以为早已烟云模糊,不料它只是静静蛰伏心头,等待在某个合适的时机,猛然跳将出来,以新鲜淋漓的狠辣方式,探出尖牙利齿,深咬回忆一口。
    父亲因病离开人世,我这个没爹的孩子,一开始并未太明白生死之间的意义。我不懂世事多残忍多酷烈,不代表身边的人不懂,有些大人,他们在看向我时,目光便添加了莫名其妙的轻蔑,仿佛小小的我,因为丧父这件事,身上被留下了永恒丑陋的烙印,这成为我洗也洗不掉的错漏和缺点。
    川北乡下老家,冬天人们习惯用一个“烘笼子”取暖。“烘笼子”是由竹篾编织而成,里面置放煮饭烧柴火留下的硬薪,冬天围着它烤火,犹如围着一颗春天的太阳,让人舍不得离开半步。

我家没有烘笼子——因为家里没人会做篾匠活,母亲当时以一个新寡妇人的柔弱肩头,挑起一家重担,又要忙田里的活,又要顾家里的事,我最小的弟弟才一岁多,母亲干活时还常常需要将他背在身上,又哪里有闲暇去学编篾的手工活?
    当我到了小伙伴家,看到他家的烘笼子,便一下子欢喜得挪不开脚步。那时我家兄弟姊妹多,衣服不够,个个穿得单薄,冻得双手双脚伸出来都是红红肿肿大大小小的冻疮。我冻疮密布的小手小脚,“嗅”到了烘笼子的热气,它们是多么兴奋。

2

烘笼子就搪瓷碗口那么大。邻居家的小伙伴也要烤火,胳膊肘往外推我,不让我靠近。我一心一意被温暖诱惑,偏要靠近,几次三番,小伙伴也推不走我,他吸溜清鼻涕,弄出不高兴的声音。他爸见了,拧起眉毛横着眼目,用脚来踢我,警告我远离他们家的烘笼子。
    他爸这一踢,踢得我眼冒泪花,惹得我心头翻腾怒火。我小时候真是一根筋,犟头犟脑地想:我偏要烤火,我偏要烤火!于是,人家越拿脚来踢,我越是“站如一棵松”,硬是不肯让半步。
    “嘿,你还不给老子滚!”小伙伴他爸也是一种暴脾气。其实不光是他,许多农村男性,都有这样的共性:文学作品里,作家动不动就描写农村男性憨厚、纯朴、友爱、互助。

但在现实生活中,为数不少的男性脱去了“社交的面子”,收敛了他们在外面对生活小心翼翼的讨好笑容之后,一回到家,会变得格外跋扈而霸道,冷面冷心,打孩子,揍老婆,怎么暴力怎么来。

现在,我这个五岁多没有爹的小崽子,是胆敢挑战他一个成年男人的权威吗?小伙伴他爸无法容忍这种事,我大大激怒了他,令他怒从胆边生,索性用力一脚,将我踢出屋子,跌倒在街沿上,接着又飞起一脚,将烘笼子踢向我。烘笼子中的炭火顿时狂喷而出,如同魔鬼肆虐的舌头,舔向我的裆部。
    那时,农村的孩子,五六岁还穿着开裆裤,为的是一旦撒尿了好收拾,不会劳烦大人一天到晚洗裤子。现在这开裆裤,却给了我灭顶之灾,没有一层布的遮挡,炭火直截了当地烧灼了我的裆部,那烘笼子刚好被踢到我两腿之间,炭火毫无遮拦地覆盖住了裆部的皮肉……

3

小伙伴他爸的愤怒谩骂,我已经听不大清楚了。耳畔猎猎,仿佛被人从高空猛然扔下,身体处于一种失重状态。炭火有滋有味地吞噬着我五岁的小身体,我只来得及发出惨绝人寰的哭喊。
    我在地上拼命翻腾、挣扎、嚎叫、嘶喊。这一番挣扎,却引得更多的炭火从烘笼子倾泻而出,几乎全堆积在左大腿部。    热灰和明晃晃的炭火迅速引燃了我的裤子,在我大腿根部燃烧,一股皮肉被烧焦的糊味蹿了出来。我嘴里渗出的,却是一种血腥味儿,不知是咬碎了嘴唇,还是磕破了舌头。
    伴随疼痛而来的,是一种恐慌,犹如在灼热的巨浪中即将被吞噬被淹没的巨大恐慌。如果在这一秒被吞淹被覆没彻底失去知觉也好,来势凶猛的火苗,还有炭火紧紧实实地烙着皮肉,带来的疼痛和惶恐,却是持久而缓慢的,仿佛永远不会结束的残忍酷刑。
    我仿佛被火焰生生分成了两半。左大腿根部裸露出来的无辜肌肤,它们在迅速地萎谢,如同菜叶在严霜之下卷了、蔫了、丧失水分,毫无生机。接下来,是被炭火燃烧撕裂开来的嘶嘶声,血腥味迅速在风中飘荡。
    我的尖叫哭嚷,惊动了母亲。她丢下手里的活,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看到我躺倒在地,一条破裤子,烧得只剩零星几块碎布片,而两腿间已经被灼烧得血肉模糊。

旁边好心的邻居,正从茅坑舀了粪水,一瓢一瓢地往我腿间泼洒,他们对母亲说道:“这种土办法才能消毒。”母亲被眼前所见骇得发抖,她蹲下来,泪汪汪地看着从喉咙里挤出半声哀嚎的儿子。

火已经被粪水淋熄了,我像一只被扔进炭火又刚刨出来的小老鼠,浑身肮脏,血糊糊的裆部,看不到一点好皮肤。

4

母亲无助地蹲在地上,抬起下巴,往众人望去。除了凶猛的肇事者,还有躲在他母亲怀中的那位小伙伴,屋里和街沿上,此刻涌入了不少人。他们是听到我惨叫声之后跑过来的左邻右舍,撞见母亲的眼神,赶紧将目光躲躲闪闪地移到了别处,没有人为我和母亲说一句公道话,没有人谴责那凶狠的恶邻。

即使手持粪瓢,努力为我“消毒”的那个老邻居,也张着缺了门牙的嘴,息事宁人劝母亲道:“小孩子嘛,淘气的,算了,啊算了。”母亲惊悚的脸上,泪水不断滚落。恶邻将这一场祸事的起端,安在了我头上。

是呵,我若不淘气,又如何会引得大人生气,引来这一场无妄之灾?既然我是一切一切的源头,那么这个当母亲的,又有什么好追究?好抱怨?好指责?
    我记不得母亲当时是怎样从地上抱起了伤口血糊糊又黑乎乎的儿子。这一路走回去,还滴滴答答往下掉落粪水。沉默得近乎麻木的人们,给她让了一条道。他们都沉着脸,拧着眉,垂着眼,故意不去看她的脸,看她被这场变故和折磨弄得皱巴巴的脸,被泪水泡得发白发青的脸。

母亲抱得小心翼翼,不敢太紧,不敢太松,可无论怎样抱,我都像是一块被打碎的玉,在她怀中发出嘶哑凄惨的哭声。她愁苦得要命:这孩子,还能治好吗?

5

家里刚为父亲办了丧仪不久,在外面还拉了一些饥荒,哪里有钱带我去看医生?母亲只能含着热泪,用一盆清水,一点一点将我伤口慢慢擦洗干净。伤口范围竟如此之大,两腿之间,几个成人巴掌连起来那么大的地方,没有一块好肉。

最严重的是被炭火狠狠烙伤的左大腿根部,灼烧的肉失了水分,帕子擦上去,如同豆腐渣一般直往下掉。看到连小雀儿都被烧灼了一块皮肉,小蛋蛋上也受了灼伤,母亲悲从中来,再无无法按抑情绪,耸着肩膀,她哭得一抽一抽的,眼皮红肿得像个桃子。
    我那时哪里晓得母亲是在为我遥远的未来伤心呢?她怕这好好的儿子,就此废了,如同废人一个。我不懂母亲的心,只一味体悟着撕心裂肺的疼痛。

她在拿干净毛巾蘸了淡盐水,替我清洗化脓的伤口时,我疼痛不已,在床上扭转得像尾被抛到陆地的鱼,肚皮拼命往上拱,四肢不断扑腾,母亲都挨了我不少踢打。

一个五岁多的孩子,他只会直着喉咙喊痛,灼伤形成的恐怖威力,竟如同一个漫长的诅咒,让他日复一日地承受,承受化脓流水的苦楚,承受肌肤结疤时的痒疼,还有苍蝇,还有蚊虫,它们简直激动死了:快来,这儿有腐肉脓血!

6

这疼痛,既真切又辽远。我记不清当时曾痛得怎样涕泪连连,怎样翻腾打滚了,但我记得那种令人绝望的味道,伤口腐烂化脓的味道。

我大汗淋漓地躺在床上,身下床单早已被热汗浸得发朽,我像是一株不断加速死亡的植物,发出难闻的带着一点点酒精发酵的味道。

疼痛铺天盖地而来,哪怕只是平平常常的小便,都会将我折磨得生不如死。每次从身体里排泄那几滴尿液,仿佛受千把尖刀的肆意割削,我哆嗦着小雀儿,看到刚刚结疤的伤口,因为这一用劲,又撕裂开来,尿液顺着鲜红的血液流淌下来,变成粉红颜色。这成为我童年极为恐怖的一幕,甚至给我余生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

很多年后,有次多喝了几杯,洗手间灯光偏红,我忽然看到小便池里一片鲜红,当时吓得啊的大叫,酒也醒了大半。我已经不再是那个任人欺负的孱弱孩子,但谁能抹去内心最恐怖的原初记忆呢?谁能让我的心真正安静宁和,不再受精神烈火的灼烧炙烤呢?
    当我长大后,每每看到自己左大腿根部那遭遇“火吻”后褶缩的肌肤,那一大片被烈火灼烧过后痉挛扭曲的伤痕,犹如和记忆通上电,刻意遗忘的五岁时光,立马会固执而沉默地在脑海里深深泛起。是啊,就算身体上的伤口能痊愈,精神上的创伤,何时才能真正愈合?
    母亲后来告知,我的烧伤是“拖好”的。没有医生治疗,没有用什么灼伤妙药,母亲只能用她一颗揉碎的慈母心,拿淡盐水一次又一次为我擦洗伤口,清除脓液。

母亲说那时拿淡盐水清洗伤口时我的凄厉叫声,整个村子都听得到。她被儿子的喊叫折磨得头皮发麻,多少次要将牙齿咬得咯咯响,才能坚持下来,继续擦洗,母子的热汗和泪水,都混流到一处。

对于我也好,母亲也好,那都是一段太过恐怖也太过屈辱的经历,我们甚至不敢让对方出于公道,赔偿一点医药费。当然,如果我家真提出这“奢望”,也担心换来的,是更为暴烈的拳打脚踢,辱骂折磨。

母亲只能用一点淡盐水来治疗我,拿大蒲扇驱赶落在我伤口上的蚊虫苍蝇。她怀着莫大的伤心和担忧,一边擦一边哭,一边哭一边扇,一边暗自祈祷,求神保佑。

7

母亲没日没夜地祈祷。她心慌意乱地拜求着满天神佛,观音菩萨也好,土地公公也好,只要能保佑她儿子好转,她都愿意深深磕头跪拜。

母亲的诚心,也许真的感动了老天爷,我能跨过这样惊险的一道坎,后面平平安安地结婚生子,与旁人无异,母亲悬了几十年的一颗心,这才落到了实处。她全然不记得那时我们母子俩共同面对的屈辱和苦楚了,只一心一意拉着我的手说:“做善人,老天爷肯帮你呢。”
    当我长大成人,能以一种更加成熟客观的目光回望我的家乡,渐渐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它的贫瘠不是错,它的穷困不是错,但在这贫困之上,竟被恶意深深侵蚀,恶意令人们丧失了客观、公正、理智,恶意蚕食了人们应有的道德感和正义心,只以拳头大小或者是否勇莽定高下,这到底是不是一种错呢?
    烧伤我的小伙伴他爸,在刹那之间,差点置我于万劫不复之中。倘若说他当日出于暴怒情绪,深深伤了我是一种“冲动”,那么,在他犯下这恶行之后,为何毫不悔改,从未对我对我家有一句道歉?

人性之黑暗,原来是这样深不可测,犹如投石不见底的深渊;是这样的漆黑不见天日,犹如用尽世间清泉都无法洗净它的本来容貌。
    而我的母亲,一辈子吞下了多少折磨,扛下了多少折辱,她始终没有遗忘内心的纯粹和善良。她在被欺凌伤害时,为何又能保持内心永恒的洁净?白如山间雪,亮如世间月,始终学不会被恶意裹挟,一道去堕落,去下沉,去沦陷。
    在故乡贫苦的土壤之上,我眼睁睁看着长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性花朵,一朵向恶,一朵向善。这令我一度迷惑,又最终释然——也许,最终决定人性格走向的,不是环境因素,还是他内心的力量,哪怕身处无间地狱,只要他还保有一颗善心,一种坚韧向上的力量,也有再见光明的一缕希望,也会保持着那一份纯粹的洁白,走过歪歪扭扭的命运,走过曲曲折折的歧路,走向能真正抚慰身心的阳光。

乐莫乐兮与君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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