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源：故 園 九 章
吾國文人園林，皆萃於江南一隅。自東晉謝安及會稽王道子營野築地，一時士子春秋修禊，江左遂蔚為園林之藪。庾蘭成《小園賦》，所由作也。西晉金谷園雖具規模，究不若南朝池苑之幽秀雅凈，繫人深思焉。
南宋以降，名園建於武林、長興一帶，今姑蘇城南滄浪亭，猶存簡勁蕭疏之風韻。洎乎晚明，江南樓臺迤邐，泉石玲瓏，拙政園、留園、藝圃，迄今盛況猶在。
晚清咸同兵燹後，文人園林已趨式微。唯武林西泠印社乃印人所構，斑斕蒼潤，磊落不群，為湖上池館最富古趣者。
帝王苑囿，何代無之，而威勢逼人，惟見金碧。揚州之園，點綴承平，多商賈之氣。唯蘇杭文人園，最見士大夫歸隱之精魂意象。而文人園之興，與數次衣冠南渡相伴，園主或為名宦，或為詩人，或為孤臣烈士，大抵主人人格愈高尚則園格亦愈高尚，亂離之世，尤可見之。此非計無否所謂「三分匠七分主人」歟？
或謂名園與倚聲有何相類者？風華掩映，曲折幽深，斯其貌也；精雕細琢，渾然天成，斯其法也；自抱馨逸，狷介高潔，斯其神也。徜徉俯仰，可知吾國士大夫心神寄托之所在，一如其詩詞書畫也。
余每入名園，低回太息，流連忘返。當此季世，吾輩平民無可展布，惟以倚聲志園史、存風雅、鑑興替，庶幾勿使為時代狂瀾盡卷而去也。悲夫！
辛丑中秋，懶雲識於啖魚撲蝶樓
問滄浪，濯纓人去，騷魂何處飄泊？蘇公當日垂綸處，寒碧一泓如昨。深院落。祇四萬青蚨，買得林泉樂。臨流對酌。正籬菊初芳，荻洲乍冷，清景沁吟魄。
秋聲作，彷彿芸娘弦索。廣寒倘有靈藥。「生生世世為夫婦」，曾說釵鈿盟約。終寂寞。要稗史旁搜，鎖入雙魚鑰。風褰珠箔。待玉笛飛聲，催開梅蕊，來把晚霞嚼。
<注>清乾隆年間，《浮生六記》作者沈三白及夫人寓居園「西間壁」。《浮生六記》載：是年七夕，芸設香燭瓜果，同拜天孫于我取軒中。余鐫「願生生世世為夫婦」圖章二方，余執朱文，芸執白文，以為往來書信之用。
問歸田野叟，是何歲，隱吳門。借古樹寒塘，疏鐘蕭寺，隔斷紅塵。尋春。漁舟繫纜，起鸕鷀飛去杳無痕。館號鴛鴦卅六，吳歈曾發櫻唇。
傳聞。月照孤臣。逢午夜，每歸魂。恨洗硯池波，興亡曾照，又照詞人。椒焚。故園冷落，更斜陽誰與坐黃昏。且待曼陀花放，一枝折寄梅村。
<注>1、王心一，號半禪野叟，萬歷進士，官至刑部侍郎，有《歸田園居集》。明清鼎革之際，銳身殉難。人言月夜每見王公著故國衣冠曳杖歸來，徘徊亭館間。其後人數百年間不敢出售此園。
2、卅六鴛鴦館、與誰同坐軒皆為園內建築。曲聖俞粟廬寓居時，常與主人張氏祖孫唱曲。
3、清初詩人吳梅村有《拙政園山茶花》七言歌行。序云「內有寶珠山茶三四株，交柯合理，得勢爭高。每花時，钜麗鮮妍，紛披照矚，為江南所僅見。」光緒年間，張履謙在園中十八曼陀羅花館「南植花，亦稱一時之盛。」
吳苑春回未？憶衡門、大夫曾種，幽蘭白芷。水閣紅簫聽裊裊，碧沼浮沈仙鯉。清夜步、空廊月脆。誰向元章偷醉筆，寫高牆，藤篆盤奇字。龍蛇動，欲飛起。
我來重問弘光事。四百載、銷兵鑄錯，古今一例。忍往沅湘收鐵骨，添作南朝詩史。莫輕道、廣陵絕矣。拾得落英餐數瓣，化新詞、沁齒芬盈紙。傳爝火，在吾輩。
<注>1、藝圃數代主人皆為直節之士。文震孟直諫犯天啟帝，廷杖八十，鬱鬱而終。清兵南下，文震亨投河自盡，被救後絕粒六日而死。薑埰因上疏崇禎帝，屢受廷杖。後經弘光帝赦免，南遷居於文氏舊宅，其子安節、實節，終身不仕，行為方正。虎丘舊有二姜先生祠，春秋享祀。
2、藝圃本名藥圃。文氏昆仲喜誦《楚辭》，故園林佈局亦有香草美人之遺韻。
劚雲疊石，賴昆刀鐫出，斑斕池館。拾級我來鴻雪徑，花影滿身零亂。土蝕蒼碑，苔藏綠籀，古法追秦漢。振衣高閣，仙禽翔集崖畔。
遙想一叟當年，扶桑騰譽，像立黃金炫。筆掃紛華生鐵鑄，墨吐寒梅霜粲。月冷哦詩，燈青讀畫，再爇心香瓣。孤山春老，數聲鐘響禪院。
<注>：鴻雪徑，西泠印社沿山石徑，上覆花架，蒔紫藤花。
櫓破滄浪，墉圍罨畫，過橋幾樹垂楊。一角紅樓，琳琅萬卷深藏。江南城曲容偕隱，與群鷗，宛轉商量。卷珠簾，半舫藤花，蘸水生香。
幽居真作神仙宅，記賭書鰈硯，分韻芸窗。欲作雙星，坐看月老雲荒。軟塵我亦逃秦客，縱飄零，猶戀奚囊。渺予懷，手把芙蓉，夢涉秋江。
<注>1、耦園三面環水，東南角河港交匯處「聽櫓樓」巧借園外櫓聲。
2、藤花舫，園中旱舫。
3、鰈硯廬為耦園藏書樓，園主將畢生收藏置於此處。
4、枕波雙隱：園主人沈秉成，咸豐進士，官至安徽巡撫。主婦嚴永華工丹青、擅詩賦。嚴氏歸沈後，伉儷相隨數十載，詩酒酬唱，未嘗有虛日，為一時佳話。
妒花風惡。憐詞翁手植，亂紅殘萼。記曩時樹下春筵，有詩侶酒朋，瑞香仙樂。夢覺樓空，早冷卻錦屏羅幕。恍衣聲綷縩，飄過鞦韆，又轉廊角。
遺音百年寂寞。怕珠沈刼海，驪龍來索。縱寫出當日繁華，寫不盡孤懷，同調寥邈。獨立斜陽，萬一有歸來遼鶴。向清宵，慢舒素羽，伴人落拓。
<注>清亡前，詞人朱祖謀辭官歸寓蘇州，僦居鶴園，與鄭文焯同為晚清吳中詞壇盟主。清亡後，編遺老之詞為《滄海遺音集》。曾攜宣南丁香種於園間，花時芬馥，園主孫蘅裳設筵行觴於花下，金天羽撰《鶴園記》紀之。
一園秋意婆娑滿，楓亭鬥霜如火。雪綴蘆汀，鷗眠蓼渚，山鬼獻來佳果。嵯峨髻墮。問誰削芙蓉，插成婀娜。玉立峰奇，月涼羽客偶飛過。
琴尊要呼勝侶，野航欣恰受，三五人坐。知己難逢，浮生易老，幸有清音同和。休愁霧鎖。望浩淼湖波，尚容蘭舸。若遇漁家，放歌還共我。
<注>1、園主人劉蓉峰有石癖，藏有瑞雲、冠雲、岫雲及十二峰石。其中瑞雲峰傳為宋代花石綱遺物。
2、園中部「涵碧山房」右側有一去處題名「恰航」，取自杜甫詩「野航恰受兩三人」句意。
江南舊圃，似雲林遺畫。照眼幽花翠藤掛。更生公座畔，環繞狻猊，聽說法、花雨紛飄臺榭。
松風吹爽籟，空谷跫音，如訴高僧六朝話。立雪一燈傳，轉世人來，寒正透、綺窗鴛瓦。挹萬象紛紜納靈襟，望片月晶瑩，獨懸清夜。
<注>1、園始建於元，竣工後，當時書畫家多有描繪園景之作，尤以倪瓚畫本最為人稱道。
2、建園者為元代高僧天如禪師，題名多見禪宗意味。「問梅閣」系用「馬祖問梅」、「指柏軒」系用「趙州指柏」、「立雪堂」系用「慧可立雪，達摩安心」公案，以寄託天如禪師追念恩師之意。
輞川圖。念春風一剪，曾與嫁蘼蕪。幾樹梨渦，四山蛾黛，煙隱江總青廬。問紅豆何年花放，近百載消息都無。蘇小樓臺，謝公絲竹，難覓當初。
千古傷心興廢，記秦淮殘夢，燈影模糊。生不同時，死無他恨，此身月冷星孤。十三疊哀吟和杜，有南朝淪落老尚書。留待盲翁獨探，滄海沈珠。
<注>1、山莊所植紅豆，最後一次花開為一九三七年，忽忽已八十四載矣。
2、錢牧齋《投筆集》十三疊《秋興八首》，暗寓與柳如是參與抗清復明運動，以及失敗後之沈痛心境。陳寅恪評為「明清之詩史，較杜陵尤勝一籌，乃三百年來之絕大著作。」
3、查慎行《拂水山莊三首》詩云「生不並時憐我晚，死無他恨惜公遲。」
4、陳寅恪先生晚年著《柳如是別傳》。
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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