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惊魂
溆水河
古镇惊魂
李大贵
一、险渡沅江
西天的太阳就要落山了,残阳照在大雨过后的崇山峻岭上,将那黛青色的悬崖峭壁染成了一片血红。
我向生产队长张礼会请了假,身上揣着生产队会计石修伍给我写的“良民证”,直奔大江口镇犁头嘴。
那是一九七0年农历六月初五日,为了赶在六月初六日,大江口赶集日,能早点为我久病的母亲捡药,所以提前一夜赶往大江口镇犁头嘴。
当年大江口著名的中医谭万云老师,因是地主成份,下放到他家乡坨里村去了,只有在逢大江口镇赶集日,江口公社才让他坐诊江口医院,为群众看病一日。
我一路奔跑,穿过老虎过路的鼓锣山脚下和恶猴出没的马脚岩,越过鬼打呵嗬的双溪口和寒气逼人的七仙姑骷髅庙。经过新田岭、金嘎湾、清嘎亭,翻过令人毛骨悚然的金子坡,麻眼时分,赶到了沅江西岸大江坪祠堂前的码头边,放眼望去,我被眼前的险象吓呆了。
汹涌的溆水象一头发怒的猛狮,又象一条橙黄的孽龙,将沅水从两河口交汇处,撕开了一条口子,咆啸着冲上大江坪这边的河滩上,就连脸盆大的鹅卵石也向河滩上翻滚而来。
溆水河波浪滔天,撞击着顿旗山下舒岗山的悬崖岩壁,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波涛中漂浮着树木,屋架、还有一人多高茅厕用来盛粪便的倒桶,一会高一会低在波浪中跳跃,显得活泼而滑稽。
航运公司的机帆船停泊在犁头嘴岩湾儿的回水区,静静的没有一点声息。
常言道:大河涨水小河满,可今天因为这大河沅水上游西边贵州一带没有下大雨,没有涨大水,而溆水河的北边圣人山,南边的雪峰山一带下了大雨,溆水瀑涨,疯狂起来。
平日里,溆水依偎在沅水大哥的身傍,似一位文静的小妹,今日里,胜似一泼妇,拦腰撕开大哥的胸膛,奔腾怒号实现她压抑已久的欲望。
我沿着大江坪河岸向上游走去,看到有一只小渔筏,我忙奔过去,船蓬里一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打鱼人,在整理渔网。我认得他是鱼业队的江叔。
当年革委会的人为了能吃到沅水河里的新鲜鱼,留着这些鱼业队的鱼民吃着国家粮,为他们打鱼吃。
我惊喜地叫了一声“江叔!”
江叔睁着诧异的眼神,口吃的问:“你……你……这都麻眼了,你到这里来有……什么事……事?”
我说:“我想请您帮我渡过河去。”
江叔随即从惊诧变为惊喜,满脸堆笑地说:“好!好!我也正准备回去,你来得正好,多个人划桨。”
江叔接着又神情庄重的说:“今天过河,要使劲划浆,必须将船弯到(方言,指停泊)犁头嘴岩湾儿那里。如果不使劲划浆,冲到两河口那里,那就……。”他停顿了,没有讲下去。
可想而知,如果小渔筏冲到两河口,那将是船翻人亡。
我们二人先拿篙竹将船沿着岸边向上游撑去,撑到快到鹞子滩下边,黄岗码头对面了,江叔才调转船头,我俩一起划起浆来。
我在船头只顾使劲划浆,江叔在船尾,一边掌艄,一边划浆。小船冲过急流,避过旋涡,滔滔浊浪啪啪打在船舷上,不时盖过船头,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边。
江叔驾驭渔筏的技术娴熟稳重,小船似箭一般向对岸我驶去。
当小渔筏稳准地驶进水星阁下的岩湾儿回水区码头时,我才放下那颗悬着的心。
我提着铁锚跳上岸去,向江叔道了谢,便消失在犁头嘴雾蒙蒙的夜幕中。
我连跑带跨,一阵风便来到犁头嘴圈门边的石级下。圈门里面古时是衙门,再过去便是屈子庙,望一眼那里黑洞洞的衙门连同冷寂的屈子庙,令人心悸。
从犁头嘴码头到这条街,自古以来是商贾云集,住的大户人家,街道两旁是明清时代的雕花木质铺房和飞檐翘角的吊角楼。没有下放前,每到夜晚家家户户门前都亮着灯笼,五彩缤纷一片繁华景象。
可如今黑灯瞎火,店门紧锁,几处岔道的巷子里,幽深恐怖,黑暗中闪着一些昏黄的亮光,就如山野的磷火一般惨淡凄凉。
犁头嘴,这个曾经是屈原入溆浦的码头,是革命烈士向警予走向革命的码头。而我今夜,象一个落魄的逃犯,窜进这条死寂墨黑的街道。
我的家住在场坪上,自从下放后,那里只有房子,没有了家。奶奶一直跟着二姑母,没有下放。租住在庙码头,文革期叫卫生码头的一间有吊脚楼的房子里,楼下有一条清石板阶梯,直到沅水边。牛埠乡里人来街道上买大粪的船,都停泊在这条码头上。街对面一条清石板阶梯直通洑波宫。
奶奶的门虚掩着,我幽灵般闪身进去,叫声:“奶奶。”
奶奶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手摇纺纱的车。见我进去,停了纺车,高兴地指着灶台的锅里,说:“饭菜还热着呢,快吃吧!”
奶奶每到江口赶场的前一天晚饭或赶集的当天早饭,都要多煮一点饭,为的是我们这些饿痨虫赶场时有饭吃,这成了一种默契。
我狼吞虎咽吃饱饭,奶奶说要去姑母家守屋看护表弟妹等,姑母要在供销社值班守夜。
我一个人睡到吊脚楼的竹床上,常言道:饭后三温,我饱食之后,便很快有了睡意。
鹞子滩上哗哗的激流声在夜深人静时,更显得惊心动魄。然而我听惯了这种哗哗声,在我困倦的睡意中成了一首催眠曲,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梦里,我梦见了我曾爱恋的蘋儿,看到她腊黄的脸,血红的眼睛泛着绿光,蓬头垢面,瘦骨嶙峋,哀怨悲伤地坐在一个破烂的屋角里。
我心痛地问她:“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她哭诉起来……
蘋儿本是一个人见人爱的漂亮女孩,粉红的瓜子脸上闪着一对水灵的丹凤眼,苗条的身段,文静秀气,善良聪颖,品学兼优。她出现在哪儿,哪儿的天也变得阳光灿烂。
她家是资本家成份,父亲又当过保长,被下放到与辰溪交界的湘西大山里去了。
一个革委主任的儿子,一眼就盯上了这位美如天仙的下放女青年。为了想得到她,在她和她父母面前百般殷勤讨好,可蘋儿却无动于衷。
蘋儿无奈,为救父亲只好依了,圆房那夜蘋儿把裤头緾了几道绳索,惹恼了那个暴徒,将蘋儿打昏了……
此后,真是“子系中山狼,得志更猖狂”,那暴徒对蘋儿施行报复性虐待。为了控制蘋儿,时常进行毒打,有时过路的男同学和蘋儿打声招呼,晚上就是一顿毒打,有时她爸妈在路上遇见,讲几句话,暴徒就说把她爸妈又给钱了,又是一顿打。有次蘋儿跑回娘家,暴徒举块竹扁担,当着娘家人的面在田埂上追着打,蘋儿凄惨地呼叫救命,一位路过的老奶奶把暴徒拦了一下,暴徒将老奶奶推翻,继续追打蘋儿,直打得蘋儿昏死过去。父母年老体衰,弟妹年幼,无力施救,只有痛苦哀求,可暴徒从不手软。时常的惊骇和皮肉之苦,使蘋儿不久就一病不起……。
我痛恨那个暴徒,也怨恨自己没有能耐去拯救自己心爱的人,在梦里,我攥紧拳头愤怒地向那暴徒砸去……砰!砰!
砰!砰!拳头擂在竹床上,身子在竹床上弹了一下,我正似梦非梦地回想着那正值芳华之年的蘋儿,从此香消玉殒,怒火与悲痛绞织在胸膛……
咚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裹夹着粗暴的呼叫声:“快开门!”“提特务!”
我蓦然惊醒,侧耳细听:“快开门!”“捉特务!”,门被推得咯吱、咯吱响。
我翻身起来,心想:是街道居委会要我帮忙去捉特务?那是应该去的。
我雄纠纠地就去开门。
当我拉开房门,借着昏暗的路灯看到一条手拿棕绳的汉子向我扑来,我条件反射地向后一退,接着听到一个即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大叫:“就是他,是特务,快把他绹起!”
又上来一条汉子,伸手欲来抓我。
我明白了,他们是把我当特务抓,我不能束手就摛,不能让他们冤里冤枉把我象绹猪一样绹起来。
这时,我用中学时学过的体操技能,一个直体腾越就跃到了灶台后面,从壁板上取下一把菜刀,在灶台上“当当”两声钢刀砸响,拿棕绳的人吓得向后退去,脚在门坎别了一下,翻滚到街道的阴沟里去了。
后面那条汉子也退到街道中间。昏暗的路灯下,看到从洑波宫下来的石级上还站着几条黑影,他们大概是熟人,不愿意来抓我。
而那些蜂拥上来抓我的人,都是从田坪大队喊来的民兵,幸好那时已制止武斗,枪支都收回到武装部去了,基干民兵也没有枪。
我正欲冲出门去,听到又是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喊:“快拿篙竹打!快拿篙竹打!”
我们街上,每家每户门前两边壁板上,都挂有用来凉衣服的篙竹或竹杆。
看到有条黑影到对面人家的壁板上取篙竹。我想:篙竹长,街道狭窄,不好使用。如拿篙竹向我打来,很容易躲避,就怕用篙竹戳。但只要我一躲过,我将顺着篙竹飙到持械人身边,向他脖颈削去。
就在这紧要关头,突然,一道刺眼的手电光照来,接着听到一声大喊:“都不要动!”
又听到那个溆浦头上人的口音急切地说:“这个人我认识,是我儿子的同学,他姓李,不是特务!”
那些在街道中蠢蠢欲动的汉子都凝滞了,而我的手仍紧握着那把菜刀。
这位讲溆浦头上人口音的人是江口镇党委书记,是我同学黄贻财的父亲,没下放前我们时常到他父亲那里去玩。
黄书记来到我身边,亲切地说:“今天晚上是戒严,你来了怎么不去李家祠堂登记一下呢?”
我说:“我来的时候天已黑了,不知道戒严的事。”
他说:“现在我带你去李家祠堂登记一下吧,还是按制度办事。”
我说:“好!那去吧!”我把刀放到灶台上,跟着黄书记去李家祠堂。
刚才还怀着阶级仇,民族恨欲制我于死地的民兵,现在排列在街道两旁,变成了夹道欢迎的队伍。
我跟在黄书记身后,向李家祠堂走去。
跨进庄严肃穆而又亲切的李家宗祠,负责登记的玉秀姨姨心直口快,笑着说:李伢儿,原来是你啊!有个人向革委报告说下街庙码头有间屋进去一个特务,革委派人到田坪村请来了民兵。黄书记知道后,他说我们有巡逻队为什么不去,要请田坪民兵,心想其中可能有问题,就急急忙忙去下街了。
她又说:“本来那个报告的人只是想把你抓来,出出你那个当巡逻队长亲戚的丑,哪晓得你太猛,拿刀反抗,一时乱了套,幸好黄书记赶到了。”
我疲惫地走出李家祠堂,这时,由江口开源锅厂发电的路灯,早已熄掉了。
黎明前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从黄岗码头望去,沅水河黑沉沉一片,只听见鹞子滩上悲愤激昂,哗哗的流水声。
曾经有个知青偷了一只鸡,大队革委文书为了整他,把他关起来,他深夜逃走了,大队文书带一帮民兵追赶,追到公社一个粮站边,错把出来小便的仓库管理员当那个逃跑的知青,猛打一顿,结果当场打死了,文书就对手下的人讲,大家一口咬定是那位知青打死仓库管理员。结果,判那位知青死刑,被枪毙了,还要他父母交一角钱子弹费。
谢天谢地,可能我前世修得好,遇到了共产党的好书记,保了我的命。
如果我杀死了民兵,被活捉,肯定判我是特务拒捕杀死民兵,那民兵成了烈士,我则成为人民的敌人,还要付一角钱子弹费被枪毙,如果我当场被打死,可以省一角钱子弹费。
黑夜沉沉盼天亮,今夜我深刻领会到:共产党象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我万分感谢恩人黄书记!
清晨,东边的天际被初升的太阳照得红彤彤一片,而东山脚下仍是一片灰蒙蒙,只见西山的荆峰山闪耀着一片辉煌。
赶集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向大江口集市上,我这个共产党给我二次生命的人,很快融入了这潮水般的人流里。
作者简介:李大贵,男,湖南溆浦大江口镇人,中共党员,下放知青,中学高级教师,溆浦县作协会员。先后在洑水湾中学、大江口镇中学、溆浦五中、江维中学任教。退休后爱好文学,以充实生活。在《光影文录》、《求索地》、《溆水》、《雪峰文化》、《湘楚山地文学》、《湖南读书会文学微刊》、《桃白文学》等杂志与网站发表过多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