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想说话的皮毛》武继志
你见过啤酒瓶闹事吗?有趣。
一个秋日的下午,老马正蹲在自家小院清点那堆张嘴脱帽的啤酒瓶时,不料却遭到啤酒瓶齐心协力的反对。它们本来就肚大脖子长,现在更是放尽洋相,不分品牌,不分商标,统统搅在一起,你倾我轧,东倒西歪,全没了规矩。有的为了躲开老马的手掌,故意撒着欢儿满地打滚儿。有的佯装站不稳,扶起来又躺下了。还有的突然以头抢地,淌尽最后一点血,质问老马,你到底想把我们怎么样?冲突的根本不在于老马的手掌干净不干净,而是因为老马对它们的归途未能做出及时果断的安排,老马积腋成裘的习惯耽误了它们回收还厂的宝贵时间。它们反对老马如同反对一个昏庸无能的政府,谴责老马如同谴责一个误国误民的官僚分子。
真有趣!
其实呀,有趣的还是老马,从哪儿说呢?那就从小区说起。小区不小,既有楼房,也有平房,业主们有的是城关街的坐地户,有的是从山里搬来的拆迁户。坐地户的女人们忙着唱歌,跳舞,搞按摩,男人们整天喝得七格八格的。拆迁户的女人们忙着卖玉米、卖凉粉,或者在饭店洗碗,男人们急着上矿山、上工地、裤裆磨破了也挣不上钱。小区是一个透明的瓶子,把城市和农村装在一起,既贴近又疏远,既别扭也无奈,双方的棱棱角角想不碰撞,挺难。
邋遢鬼!
小区人们背着老马对他的称呼。自打那个旭日初升的早晨之后,老马的名气一下在小区传开了。那会儿他正走在小区的路上。迎面遇见几位跳罢广场舞的大妈大婶,于是文明健康与邋遢鬼面对面了,轻松自如与黑汗白流眼对眼了,随之大妈大婶们一阵厌恶至极的惊诧与圪嚷之后,老马在小区彻底暴光了。
“邋遢”二字在字典里很容易查到,意思是不整洁,不干净。用邋遢鬼形容老马,名符其实。看那脸黑的,看那手脏的,脖颈是永远黑亮的车轴。你说,这等形象,没让大妈大婶们惊厥在地就不错了。之后,谁看见老马就远远地躲开了,老马成了一匹受伤的臭獾。然而半年之后,也就是在老马做了几件该做的事情之后,邋遢鬼老马又让大家刮目相看了,原来邋遢的内里还有一份助人为乐的心灵鸡汤。
小区有公厕,有一个五岁大的小女孩儿不知咋就掉进公厕的粪池里,里边臭水泱泱,还泛着蠕动的蛆。小女孩儿又哭又喊,手脚并用地挣扎,已经滚成粪蛋了就是上不来。小区不乏爱心救护者,引来不少人。大家围在那里空怀一肚子的着急就是束手无措。这个时候是考验人的,大眼看小眼,没用,说什么也需要人下去呀!——她的父母呢?她的爹妈呢?有几个人分头去找了。这时,有人说话了,这点小事还用聒天聒海地叫喊,说罢那人“蹭”一下跳进粪池里。臭水立即浸没了他的裤腿,那人毫不犹豫地双手一举,把小女孩从粪池托了出来。就这么简单,这人正是邋遢鬼老马。
还有一天中午,老马正推着他那辆承载着破纸箱空酒瓶的平车走进小区。平房五号院突然浓烟弥漫,所有看见的人都跑去了,以为失火了。其实不然,原由是这家的炕灶出了问题,烟火不走烟道,反而从灶门蹿出来,喷满一屋的烟,又弥漫到院里。屋里的男主人是个光头,女主人是个烫发头,都是烟熏灰打的又流鼻涕又流泪,好歹没有了办法。有人建议,赶快找泥瓦工修理一下。话是这么说,可一时到哪儿找去?这时,有人说话了,说,如果不嫌弃,我来给你修修,用不了多大功夫。说话的正是老马。光头也好,烫发头也好,情急之下,哪有不愿意的。老马进到屋内,爬在灶前用嘴对着灶门吹了吹,掀起那家的铁锅,伸手掏出一把又一把的黑灰。然后把灶门下沿轻轻敲低一砖厚,和了碗大一块泥巴,再把灶门抹好。说,这下点火看看。当光头重新把火点上,果然火顺烟顺了,哧溜溜顺着烟道去了。好了!这下乐坏了光头烫发头,又是给老马递烟,又是给老马打水洗手,还要付钱给老马。老马忙忙摆手摇头说,烫发她姨呀,房前院后的邻居,帮点小忙哪有要钱的道理,不要!不要!
人与人的情分特喜欢便宜。之后,小区的业主们从烫发她姨嘴里知道邋遢鬼老马别看脸黑,心善着呐!别看手脏,还手巧呢!小区能有这么一位方便不要钱的巧手,说不准啥时就用上了。再当老马与跳舞的大妈大婶们相遇时,她们开始跟老马搭讪了,起初是礼貌性的“出去啊”?“回来啦”?后来的问候就变化了。
二号楼的大妈说,老马,今天又没洗脸吧?
老马笑了说,不妨!不妨!啥叫不妨?你该听出人家的意思,那叫温馨提示,让你洗脸!
平房五号院那位烫发她姨说,老马,把你那手洗洗,看脏的!这一句已不是温馨提示,而是温馨警示了。老马,你就改改邋遢习惯吧!
顺便说说老马老婆,这是一位忙得连走路都小跑步的女人。能耐是会做凉粉,别人一斤粉面出七斤八斤凉粉,她一斤粉面能做出十二三斤凉粉,灰习惯是时不时骂出一句“灰你娘逼的”!不过自从住到城里,除了骂骂老马,她还没骂过别人。她做的凉粉在本小区没市场,从未听她在小区吆喝过“吃凉粉咧”!都是拿到街上去卖。这是一条心照不宣的明白,你想老马邋遢了,他老婆能干净吗?她的凉粉能干净吗?
好了,咱回头还是关注啤酒瓶闹事吧。对啤酒瓶的混乱,老马并不为然,仍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把赖在泥土里的顽固者用他的脏手抠出来,一边强行让它入列,一边嘴里自言自语着什么。激动的啤酒瓶们自然不会顾及老马在说什么在想什么,我行我素地继续把混乱进行到底。这就可以看出老马与啤酒之间误解很深,如若老马继续不以为然,矛盾很容易激化,说不准有哪个头脑一热,来个自杀式爆炸,然后以锋锐的骨肉向老马刺去,让老马的手指手腕流血淌红,甚至更危险——太有可能了!
这时,我不由自主地自个儿把自个儿牵出来遛了,这你看出了吧,我对老马是忠心不二的,危急时刻我总是挺身而出。可他对我嗯,马尾巴提豆腐——我不说了,真不想说了。先说眼前的,眼前既然大眉大脸地站出来了,站出来就得说话呀!不过还好,面对的是一堆风吹日晒又遭雨淋的啤酒瓶,应付它们,我感觉还是蛮有信心的。俗话说“人死如虎,虎死如羊”。难道我死了还不抵几个啤酒瓶值钱吗?我想我应该摆一个文化的派头,居高临下地对它们说,你们静一静,好不好?听我说,你们要认清形势,找准自己的位置,要识大体,顾大局,无条件服从老马的计划和安排;要克己复礼,遵纪守法嘛,要虚心学习,要求进步嘛。不要总以为自己是个空瓶子就无所谓了,就可以空瓶空摔了。你们要有理想,有抱负,是不是啊?啊!不要自甘庸为一个空洞的瓶,还要准备做一个充实的瓶,一个高档的瓶,一个脱离了肮脏气味的瓶,一个有益于社会发展与和谐的瓶等等。甚至我还想讲讲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问题。
这算是我的腹稿了,怎么样?我是骡是马,你看清楚了吧。是不是还有点出你不意?我跟你交底儿,我这点文化还是从老马二姑娘那里学来的。那年夏天,老马在北京读书的二姑娘放假回到羊圪垴。那姑娘俊着呢,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她常在老杏树底下温习功课。那姑娘有个习惯,眼里看,嘴里念。我就在老杏树下面坐着。她念什么,我记什么,时间久了,什么哲学的经济的,什么文学的艺术的,我都略记一二。还有外国人的嘟噜话,我也记了几句。
Businessflourishes
Peaceallyearround
有点儿意思吧?
可是,腹稿只能是腹稿了,因为在我重新打量它们的时候,眼前不由一亮——这哪里是一堆拖泥带水的啤酒瓶,这分明是一群出污泥而不染、濯风尘而不贱、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的好青年啊!东倒西歪是学东坡先生姿肆汪洋,肚皮朝天是模仿佛印大师绝类弥勒。有什么不可以嘛!它们之中有青岛啤、燕京啤,还有雪花。燕京啤人多势众,其中以燕京A和燕京E为骨干,这哥俩明净结实,标签完好,浑身不沾半点泥渍,眉宇间凝着英气和志向。青岛啤瓶数不多,但自恃出身名门,举手投足,霸气洋洋。唯雪花啤瓶不多,气不足,甘居人后,呼青岛燕京为大哥二哥,人家吆喝什么,它们跟着吆喝什么。此时此刻,三驾马车摆在一起,齐唰唰的目光盯着我,直逼我的血脉。我心一慌,嘴唇一哆嗦,竟没说出话来。
我知道我又胆怯了,这病是让城里人吓出来的。以前在羊圪垴时我可不这样,虽不敢说驱狼逐豹,但遇上毛狸野獾,我会毫不畏惧地大喊大叫。现在不行,就连小区不知谁家那只绒毛板凳一样的母货,我见了也要心里发慌,嘴唇哆嗦。有这无能的心理反应,一篇成熟的腹稿就在喉咙里夭折了。情急之下,我只好更改方法,换了张谦和亲近的面孔,对它们说,啤酒瓶弟兄们,你们今天这事闹腾的好啊,我支持你们!老马这人就该闹腾闹腾,不然,他不晓得自己是谁了!
我的策略是先把老马卖了,和啤酒瓶打成一片,然后再把他赎回来。我瞟了老马一眼,提高嗓门说,他老马是谁呀?一个离开土地居住在城里的农民,一个想过几天城市生活的庄稼汉。这好啊,人往高处走哇!可实际呢?他是生活在城不像城,山不像山的'半’空中啊!
当着众多啤酒瓶的面,我能这么给老马定位,决不是信口雌黄,而是有道理的。说老马是城里人吧,那他有固定工资吗?有买卖门面吗?有可供生活的出租屋吗?没有吧!说老马是农民吧,他有土地吗?没有吧!一提土地老马就蔫了。啤酒瓶们当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得说说。早在2011年老马的承包土地就让一个南方矿业老板以廉价的补偿占去了。老马不让占不行啊,南方老板有县乡领导的大力支持,领导又有大力发展山区经济的硬道理,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至于补偿是否合理?那是小家小事。个人小家服从集体大家,这点基本道理你们应该懂吧!县乡领导既有掌握政策的能力,又有关心群众生活的口舌和心肠,你不服不行呀。领到补偿而失去土地的农民在羊圪垴不止老马一家,多几家又能怎么样?好在上面有拆迁政策,对失去土地或不宜居住地区的农民可以拆迁入城。个人出力,国家补贴,拆迁政策优惠多多。于是老马他们奔着国家的好政策入城了。入了城如何过日子呢?混呗!我说的混不是指游手好闲的混,而是靠两膀子力气来混。老马混过矿山,混过工地,混在搬家公司当装卸工等等。别人都能混,惟独老马混不下去,上不了几个班就让老板辞退了。为什么?老马不是蛮有力气么!老板扁扁嘴说,都二十一世纪了,雇个邋遢鬼当工人,有损企业形象喽!听听,人邋遢了想卖力气都没处要。老马心里暗暗受伤,干脆哪儿都不去,推起平车干一回收酒瓶收废铁,收旧书旧报的行当……
我边说话边观察啤酒瓶的反应,他们个个伸长脖子张大嘴,听的很认真,可以看出他们愿意了解老马。
老马这时已把啤酒瓶清点完毕,正歪着脑袋琢磨,我猜他不是琢磨我说的话,而是计算这些啤酒瓶能给他换来多少人民币。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掌握着这么多无欲无求骨头刚烈的啤酒瓶,事态很容易失控,一旦失控老马将会危机四伏。我觉得有必要再费些口舌,对啤酒瓶们说些好听的,逗它们开心。于是老马又成了我嘴边的就酒菜。我说,老马不仅是邋遢鬼,还是无能鬼,他没法跟你们比较。你们是谁呀?你们是时代的宠儿、大众的渴望,餐桌上人见人爱的宝宝贝贝。你们意气奋发,前程远大。一心想读人间书,行人间路,交人间朋友,立志走遍从城市到农村大大小小的餐桌。你们既可上星级饭店揽月,又可入百姓家中观光。不说话已知人间冷暖,一开口便豪情肆溢。饱满时,明确标价,公买公卖;空洞时,敢于掉价,不畏风雨。待遇如何不计较,谁回收都可以。箱装篓装口袋灌,乐在其中,手推车三轮车、汽车火车、坐什么都行。你们不愁厂家不欢迎,不惧车间重洗尘。你们就像花木兰解甲回娘家,着我东阁床,重新贴花黄。出来见商家,商家皆惊忙,相隔若干天,啤酒瓶儿变新郎……这是何等精彩伟大的轮回啊!
赞美是杯好酒,谁喝谁高兴。刚才对老马还有些耿耿于怀的啤酒瓶们乐得眉开眼笑,原先闪烁的怨气,叮叮当当的混乱彻底变成欢乐的安宁。
看来我的策略奏效了。
接下来应该说骚乱平息了,我也将就此别过。可万万没想到啤酒瓶堆又出现了大喊大叫的声音,让小院再度紧张起来。这一次真是老马惹事啦,陋习平常的老马从没把随地吐痰的毛病当回事儿,喉咙一咕噜,把一口痰随意地“呸”了出去,刚好唾在一位洁身自好、体态明净的啤酒瓶上。人家这瓶长期养着干净整洁的习惯,标签上的出厂日期、保质时间都保持的清清楚楚,一尘不染,哪受得了痰涎的玷污呢!这瓶急得跳着脚嚷叫起来,这一嚷有可能就是再次闹事的导火索。如果老马真情道歉,深刻来个自我检讨,安定和谐的希望还是有的。谁知他老马并不这么想,看着脏兮兮的痰涎恶心,竟然抓住啤酒瓶的长脖子,摁在地上的泥土里死蹭硬擦,蹭灰了瓶体,擦烂了标签,折腾的啤酒瓶乌烟瘴气地叫喊不已。
眼看啤酒瓶们又要闹腾了,这一次我是真急了,竟然恶意满怀地对老马说,老马,曾经羊圪垴的人们给你爹送啥绰号?又给你送啥绰号?……你爹是“绿毛山汉儿”,你是“绿毛羔子”。你应该知道“绿毛”是啥意思?你爹我没见过,听人说老人家至死没见过电灯,不知道灯头朝下那玩意儿如何添油?可你就不同了,你赶上好时候了,村里安了电灯、修了公路,你二女儿还在北京上大学。你知道二姑娘为啥不常回家吗?那是嫌你邋遢!如今你又生活在城里了,咋你的毛还那么绿呢?你咋能用对待蒺藜荆刺的手法对待啤酒瓶呢?你咋能用打山雀骂野鸡的粗俗跟城里人说话呢?你张嘴“他妈的”,闭口“他妈的”,“我操”、“我日”是你的口头禅吧!
我没有给老马留情面,继续揭露。
小区南墙根坍了一个洞,那片尿气熏熏的潮湿是你尿的吧?
把垃圾扔在小区的墙角是你干的吧?
把废旧电池扔在小区绿地里是你吧?
还有,还有……小区花坛有块木牌,上面写着:温馨提醒,请爱护公共花木。近期这块牌子不见了,别人不知道哪儿去了,我还不知道吗,是你偷回家当柴烧了!
瞧我这张嘴,说着说着就没把门儿的了,把老马损公利己的事也抖露出来了,我赶忙岔开话题,给啤酒瓶们讲了一个笑话。说小区人们传说老马一年只洗一次脸,那是大年三十的事儿。老马洗罢脸,刚把洗脸水洒在外面,就让邻居看见了。邻居说,老马,把半盆墨汁倒掉,太可惜了吧!老马说,啊啊!我家对联写完了,没用了!没用了!
啤酒瓶们听了,都乐,都笑。我故意问老马,老马,有这事吗?人家老马一声不吭,脸色不红不白,一复如是,好像小院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他清点啤酒瓶而已。
现在你想知道我是谁,是吧?对不起,我暂时还不能告诉你。小区最近发生了一件事,说是一个穿红裤子的小女儿让老马家的狗狗咬了。但是公正地说,那怎么能叫咬呢,最多只能算“碰”。可结果不这样,什么叫“有口难辩”,说的就是这种事,结果是老马为此花费了好几百元,事情才算摆平了。看着老马战战兢兢的手把红刷刷的人民币递在人家手里,我觉得老马特冤。可更冤的还在后头呢,事情了结后的第二天,老马把他家的狗狗勒死了,好狠心的老马呀……好了,不说这些了,还是替老马操操心吧。
老马家的小街门“咣当”被人撞开了,有七八个大妈大婶怨气冲冲地闯进来,把老马围住了。老马让人家搞懵了,丈二和尚了。爬着黑道白道的脸,想爬一道笑出来,结果更难看了。我替老马捏汗,匆匆想着,觉得老马在小区已经处处小心了,除了任意邋遢,还未得罪过什么人……我注目几位大妈大婶,都是广场舞的爱好者,其中就有温馨提示老马洗脸的那位二号楼的大妈。还有五号平房院的烫发她姨,也曾警示过“老马洗手”。这会儿,却是毫无温馨之色,脸上挂着严肃的牌子。对了,我想起来了,小区那个动物保护协会,还有那个关爱宠物关爱生命的什么会,就是她们组织的。一位大妈板着脸问老马:
“老马,你家的狗狗哪儿去了?”
“我把它勒死啦。”
“勒死啦?”
“勒死啦!”
“说的轻巧!”
我终于明白大妈大婶们来者不善,善者为谁了。心里呼儿呼儿地泛热,随之又冰凉冰凉的,背主忘恩我做不到,“平反昭雪”我也不敢想啊!这会儿老马也摸清眼前形势,紧张的神情放下,换成一付憨憨傻傻的模样,礼让说,进屋吧!人家说,不进,就在院里说。老马这副憨傻样儿我见惯了,这是他一贯对付强势的态度,你憨了傻了,别人就不会计较,虽显窝囊,却能避免更大的生气。
二号楼大妈曾请老马换过地砖安过洗菜盆,当时老马分文未收。大妈感动了,当众宣布今后她家的啤酒瓶都是老马的,就放楼道里,随时来拿。这会儿她不恼不笑地对老马说,情是情,义是义,你的错误不能不说,老马,你说,你为啥勒死狗狗?
为啥?老马咧咧嘴,咽口唾沫,不想回答,仍站在那儿憨傻。
你让他咋回答。老马在城里生活了五年,在山里生活了大半辈子,讲文明讲时尚,老马想问个为啥?说到逮兔子网野鸡,杀猪宰羊,那是极平常的事儿,还需要问为啥?我看是不是你们这些大妈大婶跳罢舞心里还痒痒哩,没事找事。别说老马不想回答,连我都觉得你们是“口外的镰刀,揽的宽了”
大妈大婶们也许早就商量过了,让老马无非回答个子丑寅卯,然后认个错,让他懂得爱护宠物珍惜生命,也就达到目的了。不料,老马偏不上杆子,还犟劲儿上来了。
小院一时沉寂,有嘴的没嘴的都不说话。原来说话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老马刚搬来时,上空偶尔有燕子飞过,近年不见了,这些燕子是死了?还是逃了?恐怕没人知道。
在屋里做凉粉的老马老婆被惊动了。这女人一出屋就是一句,灰你娘逼的,咋啦?不过指向含糊,她一看这些女人都是小区晃浪的人物,嘴里是痛快了,心里却犯嘀咕,脸色涨的红红的,伫在那儿没话了。
老马却说,嘴巴干净些!嘴巴干净些!
呵呵,这老马,自己一向粗话满嘴,今儿个太阳从西边上来了,还批评上人了。我猜他是卖乖讨好几位大妈大婶,可人家不屑于“围点打援”,坚持纠缠他老马。老马老婆憋不住了说,还问为啥勒死狗,这你们是知道的,它给我家惹了祸,把穿红裤子的小女孩儿撞倒了,人家说把人家咬伤了,害得我们赔了好几百元哩。再不勒死它,还不知往后惹什么祸呢!这是老马的痛处啊,经老婆说出,老马不由长叹一声,双肩抖抖地好像要哭似的。
老马的表情让我感动,我不得不承认我就是给老马惹祸的狗狗。这你明白了吧。我迟迟不说出身份,那是羞不过脸啊!现在既然挑明了,那我就把遭遇红裤子小女孩儿的事澄清一下。
谁都知道我跟着老马在山里跑跶惯了。下城没多长日子,老马把我一根绳拴起来。我知道这一套是老马跟城里人学的,或许别人向他提抗议了,为了讨好,为了和谐,就这么做了。小院只有巴掌大的天,憋得我头大眼花。我呜呜地求老马把我放了,他不理,自顾自地收他的啤酒瓶去了。老马老婆走过来踹我一脚说,灰你娘逼的,你就待着吧,你以为在羊圪垴哩。我难受极了。我得想办法逃出去,渴望到小区的花坛里放放风。机会终于有了,我发现套在脖子上的绳索在我挣扎之下宽松了许多,我努力一缩脑袋绳索到了嘴巴,再一努力绳索到了耳根……我挤开小院的街门终于逃出来了。我望着比小院广阔的天空,狂喜狂奔,向着花坛那边跑去,刚好迎面遇见穿红裤子的小女孩儿。引起我兴奋的不是她的红裤子,而是她脚上的绣花鞋,绣花鞋的前脑上有朵山丹花。我跟你说,山丹花在羊圪垴那是漫山遍野的,可是自从入了城我还没见过呢。我是真有了似曾相识的感觉,一激动我就跑到她的脚下去嗅那朵山丹花,而不是嗅她的红裤子。可小女孩慌了,惊叫一声,往后一退,就摔倒了。这一摔,鞋也掉了,红裤子的裤腿也挣开了口子。一切事实说明罪恶是我干的——穿红裤子的小女孩儿让狗咬了!连裤子都咬破了!闻讯赶来的男男女女都恨不得一棍子打死我。防疫站的大夫和狂犬疫苗也义不容辞地赶过来。我有嘴等于无嘴,全部责任老马担定了,香蕉苹果盼盼面包啥的,老马总共花费了多少?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已被老马重新拴起来,并在第二天早晨,把我勒死了。这不我成了一张狗狗的皮毛血淋淋地爬在墙头上。杀狗剥皮晾墙头,山里人的习惯,我的下场啊!
一位大妈不耐烦地左顾右盼,终于盼到了我的存在,手指抖抖地一指,愤怒地吼老马,你看你多血腥!你看你多残忍!
我一听就崩溃了,有眼无珠的眼眶里已不再流泪,干瘪无牙的嘴巴嗫嗫嚅嚅吐出一句,这……不怨……老马!
大妈大婶们好像都没听见我说什么,只顾义愤填膺深痛恶绝地修理老马。现代城市女人们的嘴巴已超出伶牙俐齿的形容,而是一门门急速精确的打击武器。言词的尖锐深刻已在嘴皮上演练多次,一张嘴便能直击要害,我稀里糊涂地没听清她们的火力覆盖了老马哪些早已忍无可忍的丑陋恶习,只听见枪炮响处,老马已违反了小区爱护动物珍惜生命若干规定中的一二三。并宣称像老马这种无视生命,缺乏人道主义者,决不放过,一定打击,非让他认错不可!可以看出大妈大婶们气势足,决心大,压根儿就没把老马放在眼里,折弯老马的腰眼,还不是小菜一碟,量他老马一准儿躬着腰,一个劲儿的告饶,连说,我错了,是我错了还不行嘛!可是她们没有想到事与愿违了,事与愿违了呀!
老马这个邋遢鬼自住在城里就没坦荡过,整日窝窝囊囊,听别人的口气说话,看别人的眼色行事,可有谁往自己心坎上说过一句舒心话,咋就非逼着自己认为没错的事说错了呢?就是不说,看你能咋?老马把自己所做的掂量过了,也把这帮大妈大婶看透了,寡淡不寡淡,不就勒死条狗么!不理你!
“不理你”是老马的一项微妙对策,老马佯装不理仿佛另有顶重要的事情在心里搁着呢,作思考状,一手搔着乱蓬蓬的头发。脚也挪来挪去的,最后挪到平车跟前,准备推着车子出去,无奈他突不出重围啊!
双方僵持了一会儿,大妈大婶的强攻硬逼仍未能让老马低头认错。她们这才领悟到“拆迁户”也有硬气,邋遢鬼也是汉子,结果不得不承认最初的想法大错特错了,随后也就改用招降纳叛的方法,不然下不了台,她们也觉得挺没面子。
二号楼的大妈和老马还是有些交情,她的口气已不像先前那么硬绷了,说,你就认个错吧,老马,大家都知道你是好人。接着又说,老马,我知道因为狗狗的事,你赔了不少钱,这么吧,你只要认个错,那钱,我给你补上!
这位大妈不仅表现的财大气粗菩萨心肠,而且十分相信自己对老马的了解。往日他老马在我老婆子面前点头哈腰,不就是缺钱么,这就是他的软肋呀。大妈自信地微笑着看老马如何哈腰,微笑中进而得出更加广泛深刻的认识:别说你老马,就是再来个老邓老张,乃至半篇百家姓,给钱,折不弯谁的腰?可是大妈又错了,因为我看见老马冲着他斜睨了一眼,鼻子里断然“嗤”出一声不屑,好像腰里揣着千百万人民币那样的傲气,相形之下,大妈的微笑顿时化成惊异和呆傻。
我的乖乖,这场面让我惊讶的不得了。往日我见惯了老马提起钱眼睛就由红变绿的情景,变得类似我看见一根肉骨头那样急迫兴奋,忘掉自己姓啥了,或者说,给钱,让我姓啥就姓啥。可今儿您老咋就天地倒转了呢?
五号平房院烫发她姨,也挺有意思。老马已经亮给二号楼大妈一个“嗤鼻子”了,但她并未觉察出点儿什么,反倒认为那是大妈对老马的恩惠不够份儿。老年人嘛,财物看的重了些,不像自己,老马家的电饭煲,电炒锅,还有旧沙发,都是自家撤换下来的。这个时候也只有自己有资格对老马来点“恨铁不成钢”的动作,兴许老马这个顽固不化者就屈服了,于是举起核桃大的拳头敲鼓似地敲在老马的肩头。好不蹊跷,老马哭丧着脸笑了,声音怪怪地说,你们一个要买我,一个要打我,不就是让我说声“错了么”,没门儿!老子就是没错……
炸雷般的吼声让小院震颤了,一大堆啤酒瓶全没了气息。我的天呐,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雷声是从老马的嘴里吼出来的吗?大妈大婶们更是惊异的出奇,有的张大嘴,舌头直了,有的脖子直了,眼珠不会转了。可怜的烫发她姨,核桃拳头举在空中一时落不下来,举也不是,放也不是,整个人木头了。二号楼大妈痴呆了好一会才回过神儿来,怯怯地说,老马,你咋放粗呢,你是谁的老子?
老马敛了笑,面容变得狰狞起来,冲动的情绪让他昂扬了高度,降低了理智,有些不管不顾地说,老子从羊圪垴搬到城里,没少受你们这些城里人的欺侮,气算是受够了!我不是给你家修过灶门吗?我不是给你家砌过地砖吗?老子那是装样儿,你当老子愿意啊!
老马,你咋不识抬举呢,我们对你的好成了驴肝肺了!
你们对老子好,老子不稀罕,老子活人不要谁施舍,老子明天就搬回羊圪垴,看你们哪个还撵着欺侮不成……
老马的突然变化,不仅让大妈大婶们惊呆了,还让他们看见一个理喻不了的现象,邋遢鬼老马疯啦,疯得不识好歹,疯得没了人样。
老子在羊圪垴别说勒死条狗,老子杀猪杀羊,还杀牛咧,你们管的着吗……
老马激动的双膀颤抖,一双大拳,黑乎乎地倒提着,还有些杀气腾腾。唾沫星子狂风暴雨般逼退了大妈大婶的包围。她们这才醒悟到眼前的事实已经不是对牛弹琴,而是与恐怖分子面对面了。她们惧怕了,想歪了,居然想起电视里头巴格达街头的流血事件,还有本·拉登……于是不约而同地掉转屁股,挤着蛋儿从小院的街门里消失了。
老马的老婆望着这几个遑遽而去的女人,痛痛快快骂出一句,灰你娘逼的,滚球哇!说完,回屋做凉粉去了。
女人就是女人。
老马就没这么轻松了。他是受了硬伤啊,眼前的突如其来整得他浑身酸软,心意全无,一屁股跌在地上起不来了,心里憋着一股万箭穿心般的疼痛,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更泄不出的难受劲儿在作怪。他真想跳起来找人干一架,结结实实让人家揍一顿,痛快淋漓地疼一次,那也叫疼的痛快,痛的明白。可眼下他就是不明白了,自从住到城里时运就不济了,干啥啥不成,做啥啥不对,这是怎么了?越是想不明白,越是心里疼痛难忍,墙头高的汉子,眼泪哗哗地下来了。后来嘴角一咧,竟然抱着头呜呜地哭出声来。
你看看,老马不就想做一个城里人,怎这么难哩!
作者简介:武继志 : 男 ,山西省灵丘县人,中专文化,曾当过煤矿工人,砖瓦工,公社医院会计,乡政府秘书,是大同市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山西文学》、《草原》、《北岳》发表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