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是没抵达的存在
七月过去了,八月也过去了。江城在九月的时候开始下起了雨,被炙烤了一整个夏天的天空,终于在一个气温温吞的下午,使江城的每个街道都铺满了湿漉漉的水汽。
周末的下午,老街的人们借着下雨都待在了家里偶尔疲懒一下,搓麻将或者聚在一起聊八卦。老街里的最常聊的八卦便是余清茶和洛允宜,一个有着清茶一般的名字,却像毒瘤一样活着老街人们的眼里,一个成绩优异礼貌温顺,却更让人远离,像定时炸弹一样的存在。余清茶每每听到这些话都会想:人总不是完美的。她在想那句话的时候并不是像智者一般神色平静无奈,而是叼着没抽完的半根烟,笑得讽刺。
她当作什么都没听见的经过那群八卦的女人,摩托车熄火的那一瞬间,她突然想试着语气轻柔的跟那些婶婶阿姨打招呼。
“张姨,听说你最近风湿又犯了哈,记得多喝热水。”
“你爸又打你了吧,嘴这么欠。”被叫做张姨的女人丢掉手中的瓜子皮,五官拧在一起,皮笑肉不笑的盯着余清茶。余清茶也学她的动作丢掉烟,然后转头走掉了。不用想就知道,背后那些女人们已经开始了新的话题。
余清茶脱掉校服甩在肩膀上,露出的衬衣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了些油渍。余清茶看着那团油渍就有些烦躁,她拿出一根烟准备点上的时候,背后响起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她说:你是不是不记得了...
余清茶转头:“什么?”
“你后面有脏东西。”
“我......差点忘了。”余清茶一下子明白过来,最近两天是她例假要驾临了。她没想过会有女孩子把这种事情说的这么含蓄,初中的生理卫生课上她也曾因为听到那些名词而脸红过,只是现在,已经要成年了。
她正要开口说谢谢,就看见对面的女孩子直直的倒了下去。她那个时候还无法接受突然昏倒这样的突发性事情,反应过来以后疯了似的抱起她冲向医院。
余清茶坐在急救室的外面,她的焦急还没有持续十分钟,医生就冲出来极不耐烦的讲:“她只是普通的贫血,现在已经醒了,送什么急症,耽误其他病人的时间。”余清茶一个劲的点头,幸好没事,她真的见怕了死亡。
她走出医院大门就点了一根烟,好像抽一根烟所有的烦心事都会在烟雾中随着飘散掉。余清茶到家的时候,她爸爸坐在客厅正中间的桌子旁边,吃着花生米。她把校服丢在沙发上,就径直往房间里走, 房门关上前,一只男士拖鞋飞了过来,砸在她的小腿上。
“一天到晚放不出一个屁来。”
余清茶没想到,还会再见到洛允宜,是在她爸爸的葬礼上。余清茶爸爸余连是江城一小的保安,所以当一辆大众冲向那个孩子的时候,他义无反顾的冲了过去。那个孩子得救了,而余清茶的爸爸四十四岁的生命连同他见义勇为的荣誉都留在了那条脏兮兮的路上。那个时候的余清茶才知道,脑浆是真的是黄色的,而且会从脑子里面飞溅出来。
一个不怎么体面的葬礼,整个老街区的人却都来了。余清茶作为余连的女儿和唯一的亲人,这个时候是应当跪在爸爸的棺材前哭的,而她却倔强的站在那里,一滴眼泪都没流,冷漠的像是在陌生人的葬礼上。
葬礼结束后,洛允宜跟在余清茶的后面往山下走。
“你就是余清茶哎...”
“我是洛允宜...”
“你听过我的名字才对。我们的名字什么时候逃过老街张姨的嘴巴。”
余清茶在前面能听到洛允宜在后面说些什么,但她现在不想说话,什么都不想说。直到后面摔跤的声音也传入了她的耳朵里。她转头去扶洛允宜,然后两个人就顺势坐在了半山腰的平地上。
洛允宜被拉起来后就觉得自己不怎么舒服,就不再说话。只听余清茶开了口。
“我也没有多恨我爸爸。我只是流不出眼泪,也悲伤不起来。就算他打我,用皮带抽,酒瓶子直接扔在我背上,骂我是贱货。我都平静的受着,也哭过流过眼泪,求他放过我,慢慢的就流不出眼泪了,平静的受着。我就是张姨说的那样,没娘养的小婊子。我13岁就开始抽烟,偷我爸爸的钱去买最贵的烟抽......”
她说着说着开始流眼泪,像是哭着,却看不出一点悲的情绪。只是流眼泪,一滴滴眼泪从眼眶涌出来,划过脸部的轮廓,最后落在脚边的黄土地上。她也不去擦,举起手给洛允宜看。她说食指和中指上黄色的东西就是抽烟熏得,小拇指的指甲盖不是完整的,是她小时候摔在地上起不来被一辆摩托车的车轮压在了手指上。她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至少没死在那车轮底下。洛允宜看了看自己的手,除了白的有些过分,确是毫无疤痕的。她有些为余清茶难过,于是她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定一样深吸了一口气。
“上次在急救室,我醒过来之后告诉医生我只是贫血。我没说其实它的全名叫再生障碍性贫血症,是随时都是死人的那种病。我之前没跟你说,因为我需要你这个朋友。从小到大,我妈都不让我跟人接触,赶走我身边所有有机会接触我的人,好像她们碰我一下,我就会死掉一样。”
余清茶的眼泪不再流了,她突然想起来一个词叫同病相怜,然后开始想什么是再生障碍性贫血症。如果当时她还没想明白,十分钟之后洛允宜再次突然晕倒,而救护车和洛允宜她妈妈同时惊慌的赶到的时候,余清茶应该是可以理解到了。
同时理解到的还有洛允宜心里突然就坠入深渊没有尽头的绝望。
余清茶没有被带上救护车,她下车之后坐了三轮车才来了医院。她跑到急救室的门口,鼻腔里还喘着粗气,然后她侧身看见那不怎么干净的墙面里有她的影子,浮肿的眼睛,头发凌乱,颧骨突出的脸上有一块明显的淤青,是她刚刚跑过来的时候脸撞在了医院的柱子上。
洛允宜是在凌晨的时候醒过来的,她妈不在病房里,睁眼看见的是快要睡过去的余清茶。她差点哭了出来,却又突然想笑,像是冰块噎在了喉咙里,慢慢化开的时候尝到了一丝丝的甜味。
“你醒了。你真吓人,你可不知道你没醒的时候,你妈可要把我念叨死了。”余清茶半开玩笑的翻白眼,说着却红了眼睛。
“我刚刚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站在无尽的黑暗里,到处都没有人,走两步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火车轨道,一辆慢速火车从我眼前开过去,我等了很久,火车都没有开到尽头......原来火车是没有尽头的吗?”
“你这有钱人家的小孩从来不坐火车的吧,都只坐飞机?”余清茶说着话,习惯性的拿出了烟,正准备点上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什么就收了起来。她继续说:“其实我也没有坐过火车,我只去过火车站,躺过火车轨道。”
余清茶还是点了烟,她狠狠的抽了一口,再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妈走的那年,我一路跌跌撞撞追到火车站,她看都没看我一眼,挽着一个拿公文包的男人笑的特幸福,那笑让我觉得往我身上泼汤的人不是她。”
烟抽了半根,缭绕的烟雾将她半张脸掩住。洛允宜咳嗽了两声,余清茶就迅速掐灭了烟,烟雾也跟着慢慢散开。在烟雾快要散尽时,洛允宜坐了起来,紧接着靠近余清茶将自己的嘴唇贴在了她的嘴唇上。很久之后,再想起那个吻,洛允宜说,当她看见余清茶近乎失魂落魄的样子时,心里是痛的,用一个无比文雅的词就是想要垂怜她。
“带我去你躺过的那个火车轨道吧。”这是学校安排体检的那个下午,洛允宜来了余清茶的学校,她从操场的那头跑过来的时候,老远就看见余清茶在队伍的最后面抽烟。余清茶剪了短发,穿一身黑,叼烟的样子实在太帅。
洛允宜夺了他的烟,把刚刚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带我去那个火车轨道。我今天可是骗我妈才能出来的。”
余清茶从一个小巷子里拖出了那辆很久没骑的摩托车,只有一个头盔,她递给了洛允宜。余清茶很喜欢骑摩托车,她觉得那个时候她才能主宰自己。速度很快,洛允宜大叫了出来,不是害怕,更像是一种释放。
余清茶口中的那个火车轨道就在她住的小区后面的树林尽头。到的时候,太阳正好落到一半,挂在半空中,洒下徐徐光辉。洛允宜扯着余清茶的袖子,看她一言不发。
“余清茶,你有没有想过跟一个女孩子谈恋爱?比如我。”洛允宜说这话的时候,一辆绿皮火车缓缓开过来。她惊呼,原来火车真的这么慢,过了一会儿,她又惊呼,原来火车是有尽头的。
张姨死了。在余清茶高二放暑假的第一天。整个小区的女人们都在磕着瓜子讨论这件事。余清茶拿着学校的行李经过张姨家门口的时候,大约听到了事情的经过。张姨是她男人打死的,原因是张姨嫌弃了她男人半辈子,每天都要说一些难听的话刺激她男人,她男人终于忍不了了,拿了厨房的菜刀砍了张姨十几刀。目睹了张姨尸体的人说 ,除了脸,尸体已经没有完整的地方了。
余清茶没有多关注这件事,她到家放了东西躺在床上,听着门外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没多久就睡着了。
整个暑假她除了躺在床上睡觉睡到天昏地暗,就是骑着那辆摩托穿梭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高三开学的时候,她去学校办了退学,爸爸留的那些钱已经供不了她上学了。她拿着最后一点钱,给自己买了个手机,买了张火车票。站在卖票窗口的时候,她想,去哪儿都行,只要离开这里,她也是这样告诉卖票阿姨的。她看着火车票上那个陌生的地名,第一次觉得自由。
房子换了新锁,她留了一把给邻居徐奶奶。
她拿着行李走的时候,在小区门口遇见洛允宜。洛允宜给余清茶解释:“我去学校找你,老师说你退学了。我记得第一次是在这个小区里看见你的,就想你应该在这住。”洛允宜说完就看见了余清茶手里的大包。“你是要走吗?也带我走吧。”
余清茶拒绝了,她说该走的是她自己,洛允宜应该留在这里。洛允宜送她去的火车站,这是洛允宜第一次进火车站。余清茶离开的时候把电话号码留给了洛允宜。
余清茶转头离开后,洛允宜就晕倒在了原地。
洛允宜在迷迷糊糊中一直听见火车碾过火车轨道的声音,和那个梦一样,她看到的火车是没有尽头的。发出轰隆隆声音的火车在她眼前开过去,一直一直没有尽头。
她醒来后第一次看见妈妈哭的撕心裂肺,她知道自己已经无药可救了。她抱住了妈妈因哭泣颤抖的头,轻轻拍妈妈的背,像小时候妈妈哄她那样。
洛允宜开始严重失眠,妈妈给她讲小时候的故事哄她睡觉,讲到最后往往是泣不成声。她乖乖吃医生拿来的安眠药,睡着之后就开始做梦,还是那列火车,只是这次的火车是有尽头的。和她亲眼见到的那样,缓慢开过来,不一会儿便消息在她的视线里。
直到洛允宜吃安眠药也无法睡着的时候,她已经有了满头白发。她吃饭的时候在不锈钢盘子里看到了自己的样子,她突然想打扮一下自己。
护士来收拾碗筷时,看到的洛允宜是这个样子的。头发扎成了高高的马尾辫,脸也重新洗了擦了东西,嘴巴也涂了淡淡的口红。护士看到她的时候,她开心的笑着,护士却一下子红了眼眶。
余清茶收到洛允宜短信的时候,她正站在城市的夕阳里,她只看了一眼名字没打开内容。两个月前,余清茶来到这个城市之前,已经做好了自生自灭的打算,却在每个傍晚夕阳笼罩整个城市的时候,想要好好活下去。
她刚到这个城市的时候,下了火车就看到了那个招聘信息。只是一个客栈的服务员,也足以让她在这个城市活下去。她最喜欢的就是不忙的时候听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人讲自己旅途的故事,她每次听到最后都成了泪流满面。在这个城市看到的经历的一切,让她感觉自己重新活了一遍。
晚上回到员工宿舍,余清茶才有机会回洛允宜的短信。不只是短信,还有一个未接电话。对面是洛妈妈的声音,她说,求你回来一趟,机票我给你买好了。
觉得自己一辈子也没有机会坐飞机的余清茶居然是这种方式坐了飞机。
洛允宜的葬礼在余清茶回到江城的时候才宣布开始。震耳的音乐声和高低起伏的哭声盖过了余清茶的所有思绪。她发现自己并不是冷血的,至少在这个时候,她心是痛的,快要呼吸不过来。
那张放大的遗像是余清茶从来没有见过的洛允宜的样子,头发和皮肤都白的近乎透明,唇色像是涂了口红,照片里,洛允宜笑的太开心。
葬礼结束,余清茶才去看了那条短信。只有六个字。
你终于自由了。
余清茶回到了之前的家里,她早就弄丢了钥匙,于是想起了另一把在徐奶奶手里。她敲响了徐奶奶的门,马上听到了来开门的声音,徐奶奶边开门嘴里念叨着,是阿娟回来了吧。
阿娟是徐奶奶的女儿,已经很久不回来了,徐奶奶为此哭坏了眼睛。余清茶握住徐奶奶的手。
“徐奶奶,我是清茶。”
余清茶再次离开江城的那天,老街迎来了江城那年的第一场雪。也不是,是十几年来的第一场雪。或许只是余清茶没有见过以前下雪的时候,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她就要彻底离开这里了。
雪下的不大,还是有成型的雪花在她眼前飘落下来。她摊开手掌接住,雪花融化在她掌心的瞬间,余清茶叫了一声洛允宜。轻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