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清:与山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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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 山 对 话
文//夏清
我住在翠螺山的对岸,每次的出行和回归都要从它的脚下经过。它的南北两麓各有一个渡口,我们当地人称上下渡口,我走的是北渡口,也就是下渡口。每次站在它的脚下等待渡船的时候总是要仰望一下它,觉得它很雄伟。其实,它的海拔只有132米,是无法和名山大川相提并论的。船行驶到江中,回首一望,它的身影便尽收眼底了。
我一直希望在一次次无声的阅读中,能真正读懂它。
读懂一座山不是那么容易的。
山的沉默给予了人类无限的遐想和探寻的欲望。而无论是声名远播雄伟秀美的名山,还是名不见经传庸姿陋质的野山,它们都不会因为人类给予的赞美太多或是附庸太多一厢情愿的想象而改变什么。这恐怕是我喜欢山的理由之一。
人与山的情缘是无法言说的,也是无法说尽的。山是一本沉默的书,读懂它靠的不是脚力。登山,攀登的是山,征服的是自己。矗立山巅眺望,看到的是世界的渺小,收获的却是内心的强大。我们的身体借助于山的托举才让我们的眼睛看到了更远的地方,而山却始终沉默,这应该是山给予我们的另一份礼物,只是我们能否收到,就要看各自内心的领悟了。
当凝聚无数人梦想和心血的祥云火炬在珠峰被点燃的时候,我看到了山给予人类的另一重意义。
在一次次与山的对话中,我相信了那句话:人与山的相逢,总有奇迹发生。
第一次登山,七岁,和一群狂热的宣传队的民兵们一起,爬的就是翠螺山。这是我第一次和它亲密接触,尽管它的影子一直在我的眼中。我们一行人没有走开凿好的旅游线路,而是从山的北面,一条没有路的路上攀爬上去的。我已经不记得是自己爬上去的还是被别人硬拽上去的,只记得我站在山顶,看着我生活的地方,那个曾经在我的眼中无比庞大的村庄竟然像一只飘浮在长江上的小木盆,我的家变成了木盆里的一个小小的火柴盒,而我就是那个小小的火柴盒里的一根小小细细的火柴棒,那个小小细细的火柴棒会在某个早晨或是傍晚,随着“噗哧”一声响,就销声匿迹了!彼时,我的心里充满了悲伤。一个孩子很真实的悲伤!那悲伤里包含了一个孩子对大与小瞬间转换所力所不能及的理解,还有当时的我自己也不明了的关于存在和生死的恐惧与迷惘。在那一刻,人类这些沉重的话题以一种猝不及防和不可思议的方式垂直落进我的心里。那可能也是山给予我的最初的体验,残酷中带着一丝神秘。
从此之后,我总是坐在家门前,透过树叶的间隙仰望着翠螺山。在无数次的仰望中,我知道了翠螺山原名叫牛渚山,又称采石山。据旧志记载:明工部右侍郎周忱巡抚江南时,爱此山水,命人在山上植松万株,以隐突岩。日久树茂叶盛,四季葱笼,山形犹如一只硕大的田螺浮于长江岸边,因此而得名翠螺山。这只是从书上得来的知识。而我所知道的翠螺山之所以名扬天下,是与唐代诗人李白有很大的关系的。李白生前多次来此游览,饮酒赋诗,写下了《横江词》、《牛渚矶》、《望天门山》、《夜泊牛渚怀古》等脍炙人口的诗篇50余首,民间广为流传的他身披宫锦袍、泛舟赏月、跳江捉月、骑鲸升天的动人故事就发生在这里。我的村庄的邻村有个叫宫锦的地方,据说也是李白跳江捉月时宫锦袍漂流到那儿而得名的。后人为了纪念这位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在翠螺山南麓建造了太白楼。
太白楼面临滚滚东流的长江之水,背倚翠嶂青峰的翠螺山,浓荫簇拥,松柏庇护,是一座雄伟壮观的古建筑,它与湖南岳阳的岳阳楼、湖北武昌的黄鹤楼、江西南昌的滕王阁,合称为江南著名的“三楼一阁”。李白和李白的诗让小小的翠螺山更是名扬天下,并把联壁台、李白衣冠冢、大脚印、赤乌井、伯牙台、然犀亭、峨眉亭、江山好处亭、怀谢亭、待归亭等等古迹和风景揽入怀中……山与水因为诗的浸润而更加的秀美,人与物因为诗的熏陶而更加的灵慧。
当我弄清翠螺山的来龙去脉前世今生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她的身边,登上了另一座山的山巅。其间,相隔了十年。其实,那已经不是登山,而是每天的必经之路。上课的教室建在一座小山上,山是无名小山,水却依然是滔滔长江之水。我因为很享受上山的那段路程,还有坐在教室里被从途经江面而来的山风吹着的感觉,不再那么讨厌上课了。尽管我依然是躲在下面看自己喜欢的书。每当我看得两眼模糊的时候,就到教室后面的山崖上坐一会,听江涛拍岸,看千帆过尽,让想象的翅膀跟随一只小鸟去远行,任凭那丝莫名而做作的烦恼纠缠成滔滔江水,怎么也流淌不尽;死守着自以为是的傲慢和倔犟,用追逐理想的谎言为自己寻找借口和托词,狂妄地和世界对立。那座山后陡峭的山崖曾给了我无数次的诱惑,是山的无语一次次地把我拯救回来。
再次重逢翠螺山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暴雪已经封住了进山的路,仿佛也封闭了世界,只有我一个人还在不自量力地行走。我是带着埋葬自己的决绝走向她的。我把一个孤独的生命放在绝境里,放在天地之间,放在莹莹白雪中,放在无边的寒冷里经受考验。我站在联壁台上,眺望世界,天地万籁俱寂一片苍茫,皑皑白雪拥抱了所有的苍生,世界是如此的安静美丽,只有这座诗意的跳台下的江水还在滚滚东流。我想象着那千年前的美酒洒在联壁台上,醉了月光,醉了江水,醉了诗人,我仿佛听到了一声青瓷酒壶碎裂的脆响,四溢的芬芳一直绵延至今。那是一个诗意的夜晚,那是一个有月光的夜晚,我更希望那是一个有月光有白雪的夜晚……
我在一片白的世界里找到了我的村庄,她依然安静地躺在长江的怀里,仿佛也在注视着我。在我与她凝眸的刹那间,我感到漫天的寒气中有一丝暖暖的潮汐在心海慢慢泛起,我看到了一个多么渺小的自己!而我心中不可逾越的那点痛苦更是渺小得如尘埃一粒。最后,还是山给了我无穷的力量,让我自我救赎成功,走下了山。我虽然没有把自己埋葬,但山已经把我生命中的某些东西埋葬,让我有了破茧化蝶凤凰涅槃般重生的感觉。
撞见一次山就是撞见一次缘。在我与山的情缘中,不仅仅让我体味到了攀登的乐趣,更是让我领悟了山的生命从我的生命中穿过,并在我的身体里浸润、沉淀、契合,让我灵魂的体魄穿上山的衣裳,让生命中一幅幅翻过的年华拥有了如大山般永不褪色的惊喜与感动。
感谢山,给了我仰视的渴望和梦想,给了我俯视的胸襟与情怀;感谢山,赋予了我征服的决心和勇气,也让我懂得了放弃的美丽与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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