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枯荣,折射着历史的情思 | 朱鸿召
文/ 朱鸿召
我的塞罕坝之行过去已有数月,但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所感,颇多难以释怀之处。塞罕坝位于河北承德市,是当今世界上最大的一片人工林场。这里每一棵林木花草的背后都有塞罕坝人的辛勤付出,每一寸土地植被的兴衰枯荣都折射着近现代中国社会历史的情思。
这里的夏季是春天
从上海到塞罕坝,路程不太容易走。不管是乘坐飞机还是高铁,都要中途换乘,经过承德,再换乘汽车,穿越燕山余脉的峰峦叠嶂。最后一段路程大约230公里,需要驾驶三四小时。好在沿途植被茂盛,满眼青翠。天越来越蓝,云越来越白,车窗外的空气越来越清爽宜人。
导航仪上持续移动的光标显示着,我来到了河北与内蒙古的边界地带。塞罕坝在蒙古语中的意思是“美丽的高岭”,当地人习惯称之为“坝上”。盛夏酷暑时节,坝上林地里气温只有15℃左右,宛若一个绿色清凉世界。汽车驶离高速公路,因为时间还早,我们便拐进林场公路,慢慢地深入林地。从车里走下来,置身林海,我们情不自禁放低声音说话,静下心来,屏持呼吸,丝丝的清甜将我环抱。成片的落叶松,树龄50年左右,与我相当的年龄,直耸天际。
沿着树干,我抬头仰望,那是一片被枝叶剪裁过的天空,精美绝伦,引人遐思。树下林地里是一望无际的杂草和苔藓,点缀其间的有丛丛灌木。林场职工告诉我,这是花椒,那是刺五加,远处金黄色的草本植物是金莲花,它们都是塞罕坝最有代表性的花草。草木深处,星星点点的野生蘑菇,它们是森林地表的伴生物,是大自然对森林人的一种默默褒奖。
走在栈道上,我摘下一片花椒叶,揉碎了,放到鼻子下嗅一嗅,一股辛辣清香扑鼻而来。近乎把我熏醉!
林子高深了,外来人置身其间,难免不挂念可能出没的野生动物——那些久违的人类的远亲们。同行的河北民族师范学院高俊虎老师,身材高大,爱好摄影,经常来往于坝上坝下。他介绍说,目前塞罕坝森林里的野生动物只有麂子、狍子、野猪、狼等种类,大型猫科动物还没有。我们同行者中,有人闻此便放下心来。
禽鸟的种类却越来越繁多。最珍贵的黑琴鸡,俗称黑松鸡,名列国家二类保护动物。每年四月,羽毛鲜亮的雄鸡们纷纷聚集在几处固定的打斗场,它们浑身充满着一种英雄气概,舍我其谁,视死如归。打斗是淘汰制,一对一地拼,一场一场地斗,一天一天地打,打得天昏地暗,血肉模糊,最后决出当年种族繁衍的王者。所有的雌鸡们则毛色朴素,一派小家碧玉的模样,它们全程旁观这场残酷血腥的打斗,并心悦诚服地接受着王者的选择。
其实,动物的生存状态是森林植被质量水平的重要考量标准。
木兰围场岂止是猎场
这是一个失而复得的世界。迄今340年时间里,这里大约历经180年兴盛、100年衰败,60年修复,走过了自清初至近现代以来兴衰枯荣的历史轨迹。现在的塞罕坝,在新中国的怀抱里生机再现。
如果把这里的兴衰枯荣放在三个半世纪的风雨历程去审视,所谓“康乾盛世”,其实恰恰是塞罕坝衰败的深远根源。
公元1681年,距离清朝建都北京37年,康熙皇帝平定了“三藩之乱”,巡察塞外,将这块“南拱京师,北控漠北,山川险峻,里程适中”的漠南蒙古游牧地设立为皇家猎苑“木兰围场”,满语的意思是“哨鹿围猎场所”。建立“木兰围场”意在锻炼皇族子弟的战斗意志,同时以绥靖怀柔蒙古,维护多民族国家的团结统一,此外还可以遏制沙俄侵略北疆地区。每年端午后,皇帝移驾承德避暑山庄,待到中秋再浩浩荡荡地开进木兰围场,举行耀武扬威的秋狝活动。整个围场被划分为72围(亦有69围一说),御林军被事先安排进入周边围区,用拉网式包抄的方式,将野兽驱赶到山谷地带,便于皇帝和皇子皇孙们弯弓射杀或举枪射猎。这种政治走秀式的血腥猎杀,在漂亮的统计数字背后隐藏着外强中干的精神危机。
整整139年间,康熙皇帝、乾隆皇帝和嘉庆皇帝在木兰围场肄武绥藩围猎共计88场次(亦有92场次的说法)。据记载,乾隆时期围场区域的大型动物数量已经明显减少,到了嘉庆时期,围场生态资源更加恶化,“鹿只已属无多”。
当代满绣作品《木兰秋狝图》
木兰围场地区脆弱的自然生态,经受不起如此铺张奢靡的血腥政治走秀。连年“一网打尽”式的围猎,动辄千万计兵卒随队进驻,每一次秋狝都是对围场自然生态的严重破坏。当初设立围场的目标,则并未如愿。
就在康熙皇帝于1681年设立木兰围场之后,世界范围内正在发生着一些大事:1684年至1707年康熙六下江南,1709年在北京修建圆明园。在此期间,德国人莱布尼茨发明微分法和积分法,英国人牛顿发明万有引力和运动三定律,荷兰举办世界首届现代贸易展览会,英国创立伦敦证券交易所,法国皇家图书馆首次对公众开放,德国柏林开设公共图书馆,俄国彼得一世隐姓埋名考察西欧诸国,北美殖民地创立耶鲁大学……在一个围场式统治的清王朝外围,是一个日新月异、如狼似虎的现代西方世界。当木兰围场野兽日渐稀少的同时,其森林植被也江河日下,岌岌可危。
直到道光四年(1824),外敌入侵,天灾不断,农民起义频繁,清廷宣布秋狝作废。同治二年(1863),内忧外患中的清政府首开围禁伐木,以缓解财政短缺。经过光绪二十八年(1902)和三十年(1904)更大规模的伐木垦荒,木兰围场在五十多年间累计开围放垦130.3万亩。塞罕坝原始自然生态遭到严重破坏,森林、草场、河流面目全非。1933年2月,日本侵占热河,对塞罕坝森林资源疯狂掠夺。加之山火不断,塞罕坝的森林资源到1949年几乎荡然无存。
昔日塞罕坝遭到生态破坏
有一种精神是脊梁
我住宿在塞罕湖宾馆,门前就是一片湿地草场。湿地里大约5公里的木栈道,把七星湖串连起来。天有多蓝,水就有多清。我在热热闹闹的鸟语花香中早起,穿上运动装,围绕栈道步行一圈,心底里为自己欢呼。
有人说,如今的塞罕坝是河的源头、云的故乡、花的世界、林的海洋、鸟的乐园,又见美丽的高岭,更是精神的高地。
但进入新时代,历史并没有眷顾塞罕坝。这里伤痕累累、满目疮痍,风沙肆虐。塞罕坝毗邻浑善达克沙地,与北京直线距离仅有180公里。这里的海拔有1400米左右,而北京市区的海拔只有40米左右。对于北京来说,如果塞罕坝地区沙源不能有效控制,就像站在房顶上向院子里扬沙尘。
怎样才能破解生态挑战呢?新中国的三代人,用了一个甲子,在高寒地带植树造林护林140万亩,约占我国大陆国土面积的万分之一。
塞罕坝机械林场工人在石质阳坡上造林(2016年4月13日摄)。
在塞罕坝展览馆,我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他是延安时期的模范县靖边县委书记惠中权,毛泽东曾为他题词“实事求是,不尚空谈”。1960年时任国家林业部副部长期间,他提议在河北北部建立大型机械林场。经过严密的考察论证,两年后,林业部决定将原属于承德地区的塞罕坝机械林场,原属于围场县的阴河林场、大唤起林场,合并重组成“林业部承德塞罕坝机械林场”。其主要任务是建成大片用材林基地,改变当地自然面貌,保持水土,为改变京津地带风沙危害创造条件,研究积累高寒地区植树育林经验。
这项任务在当时的塞罕坝异常艰巨。自有气象记录以来,这里的年平均气温为零下1.3℃,极端最低气温零下43.3℃。然而,能创造奇迹的只有人,有理想、有组织,讲科学、讲奉献的人。原属承德三个林场的242名干部职工,以及1962年从全国18个省市大中专学校抽调分配来的127名毕业生,他们成为塞罕坝林场的第一代建设者,平均年龄不到24岁。
那是青春热血与冰天雪地的搏击,理想信念与苦难现实的较量。在交通阻隔、举步维艰、粮食匮乏、缺医少药的条件下,第一代建设者们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他们经历过狂风沙暴、冰冻雨凇、赤地干旱的煎熬和考验,平均寿命只有52岁。他们的精神是新中国的脊梁。
塞罕坝国家森林公园晨景。
一棵一棵小树苗经过他们的双手,在荒漠的土地上扎根,成活,拔节,成林。三代塞罕坝人用生命接续的方式,把荒漠沙地改造成了森林湿地,建造成了国家森林公园。2017年,塞罕坝林场荣获联合国环境保护最高荣誉“地球卫士奖”。是他们在这片土地上,默默创造了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中华民族命运共同体的成功典范。
吃祖宗的饭,断子孙的路,那是耻辱。偿还历史的欠账,留给未来最大的绿色空间才是本事。听老一辈塞罕坝人说话掷地有声,我心存无上崇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