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271号作品】小神童:归属(中篇小说)

归 属

小神童

诸位看官,这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年轻人,有关他的经历并不足够奇特到在庞杂的小说故事群中脱颖而出,它只表明了无所不容的生活也可以这样呈现,也可以由心地、为自己而呈现。

一直到后来的深谈,我才知道那天饭桌上贾巩突然的离开是因为什么,以及之后他所发生的实属难料的奇遇。我们一行七八个人来到了一家小饭馆为某个人庆生,整个宴席欢快的氛围、日常熟悉的流程笔者就不再赘述,如果要写这些的话,不仅您会厌烦,我也会陷入某种视角的局限。我们来看看我们主人公在整场饭局上的表现:起初进门选座的时候,贾巩就因为一个现实的原因而窘迫起来——没有人主动跟他坐在一起。他突然像被点醒般地发现,虽然这些人平日里跟自己经常在一起,但事实上他们并不真正了解自己,自己也并不真正了解他们。没有人再主动地和别人谈论一些深刻的话题,自然那些观点的碰撞、发现共同话题之后的惊喜不会再出现。虽然这并不影响他们的日常交往,但贾巩很明显并不是很适应这种交友法则,从他在饭桌上莫名的心慌,难以掩饰的不安中便可知晓。贾巩不知道其他人是如何处理这种情绪的,但很明显自己是处理的最差那一个。同伴们行云流水般的交谈,让贾巩觉得太过贴合,他甚至找不到可以插句话来表明自己也想融入的机会。怎么办,该怎么做才能不那么难堪,是要专注地吃自己的饭,还是撑破脸也要加入他们的交谈?可他们的话题自己根本找不到一点感兴趣的,谈话的内容自己连懂都不懂,就算是有了那么一个时刻,自己认为某句话能准确无误的穿插进整个的谈话,可总因为片刻的犹豫而错失良机。是的,这样的情况不只一次,自己清楚地记得是十五次,天呐,是十五次,满打满算的十五次,每一次期待着自己的声音既不要引起太大的轰动,却也能为自己的存在而做出证明,可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在贾巩的身上却很难显现。有一次,贾巩为自己想出了一句精妙的话,他很想用这句话来一扫入座以来的落落寡合,让自己成为一个正常的饭局里的人物,可当他在众人都安静下来的空当准备大显身手的时候,精妙的长句却变成了一种非常奇怪的声音在他的口中响了起来,看到身旁同伴惊异而冷淡的瞳孔,贾巩知道自己不会再徒劳了。

吃饭!吃饭!贾巩告诫自己只需安静地吃饭,再熬一会儿便可以结束这场疯狂的宴席。可他又发现附近的这几样菜并不很合自己的口味,看到菜上面油腻腻的腥红便想要呕吐,他尽力不让自己的视线落在上面,朝自己远处观望的时候,一个土黄色的汤罐引起了他的注意。在众人大快朵颐的时候,似乎忘却了这么一道菜,它躲在堆成山一般高的碗碟之间,自入席以来从未引来人们的光顾,它有着只有贾巩才能体会到的失意,在贾巩零乱的思绪当中,一句李太白的诗蹦跳了出来——天生我材必有用。不被人瞧得起的李太白、那道无人问津的菜和不太起眼的自己似乎达成了一种和解,既然无人欣赏那自己便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反正自己也只中意这么一道菜。贾巩轻微地拿起勺子,可他只有站起来,一只手撑住桌台,另一只手做出前倾的姿势才能够到它,事实上他如此做了,做的十分的笨拙。平常灵活的四肢失去了往日的默契,僵硬的犹如石块一般。当他舀了满满一勺准备撤退的时候,他暗示自己,只要小心翼翼的安全撤退,那么便万事大吉了。随着他发现众人渐渐意识到自己的举动而定睛注视自己的情况增多了之后,他的脸止不住变得狰狞,浑身不由自主地抖动了起来,先是腿部不再“安分”,接着是上体,最后一股电流般的感觉传至手臂。他再也控制不住了。金黄的汤汁从勺子边缘开始四溢,贾巩看到它彷佛沸腾了一般冒起水泡,一个个水泡接连而至,炸开的液体四处飞溅,崩到某个高度才开始下坠......

“贾巩,你在干嘛?”一个声音将贾巩拉回到了现实中来。

“噢—噢—没事—没事—”应承着的贾巩赶忙坐了下来,呆呆地注视着还在晃动着的勺子。众人并没有在意这样一个插曲,反而认为这原本就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贾巩看到自己努力了半天的功劳就这样一洒而尽,他忽然觉得,似乎这道汤根本就不值得人去欣赏,顾影自怜的李太白也没有什么可夸慕的地方,只不过是自视清高罢了。

想到这里,贾巩把眼光放回到了眼前的这几样自己平时根本不入眼的菜上,显然,同伴们十分喜爱这几道菜,他觉得也许有什么地方是自己曾经忽视了的地方。拿起筷子狠狠地夹了一大块殷红的自己也未辨识出的食物,他二话没说放进了自己的口中,贾巩顿时喉咙一阵发烫,鼻道说不出的难受,他一起身冲出了饭店,来到一颗大树下将口中的垢物一喷而出,这才大口大口的喘起气来。

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头部持续的眩晕令他难以站定,过了很长时间,街角的瘦削小商贩开始收摊,贾巩才发现到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自己的离席,他再次返回饭店发现大家因少了一个累赘而谈的更欢,至少他始终这样暗示自己。“贾巩,你干嘛去了?”一位同伴低声询问。为了不影响聚会的主题,贾巩用他常用的一句话堵住了更多的话语,“没事,出去透了一口气。”前半场的不适给他深深埋下了恐惧的种子,贾巩甚至不知道如果继续坚持下去最后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他给了自己一个方案:切完生日蛋糕就提前离席。

有这么些人,在一些特定的场合,他们会有明显的不适,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只是人人不同罢了。当他们初次面临这种场合时,极度的心理反应会给他们留下深刻的记忆,这种记忆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弱,相反,它凭借在生活中的捕风捉影得到强化,像岩壁上镌刻的大字一样难以轻易消除。很明显,贾巩就是上述性格的人之一。在生日宴席将要结束的时候,他最终在没有切完蛋糕便匆匆离席。这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但他别无选择。他知道无论以什么借口离开,这种在别人生日未结束之际便提前离去的行为只会被认作是故作样子,但他已经不能考虑这些了。自己所面临的困境是一般人所理解不了的,自然所做的行为也同样如此。

贾巩来到了街角,空气中混合着沥青和油渍的味道,迎面吹来的徐徐凉风顿时给他的头脑清醒了不少。他竭力不去想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思索着自己该去哪里好。我们先给主人公一点冷静的时间,由我来做一些主题之外的补充。不知是何种机缘,反正巧合总是会合理地出现在我们的生活当中。我们聚会的地方跨过一条街便是贾巩的初中母校,虽然我当时也在聚会的群体中,但我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主人翁的身上,也就是那个过生日的同伴。贾巩不明原因的离开确实造成了某种难以言说的问题,总之一句话,他的不礼貌致使他再难以融入我们的圈子,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想到自己离开母校两年多从未回去过,贾巩想唤醒某种记忆,来驱散刚才笼罩在身上的阴霾。第一份记忆是鲜活的,看到街角油腻黑黢的墙壁,他才意识到刚才离去的小摊贩是自己的故交,要详算起的话,他们已经有十多年的交情了。这个瘦削、低矮的男人能做出世界上最可口的炸酥饼来,这是他小时候首次作为顾客得出的结论。初中的一天,这个瘦瘦的男人再一次出现在了他的生活中,当贾巩向周围的同学极力推荐这位故交的炸酥饼时,却收效甚微。每个周日从家里来到学校的时候,他都会给自己买一份炸酥饼,因为这时兜里的钱才能满足他的这一奢求。距离上一次吃炸酥饼已过去两年多,他都快要把有关这些的记忆忘却,不过,令他感到奇怪的是,那个曾经熟悉的小商贩也未辨识出自己来。

沿着过去走了三年的长街徐徐徒步,属于他的记忆便渐渐复活。贾巩曾经想细细回忆在此经历过的零零碎碎,但因为时间的原因,他无法还原很多细节,总是半途而废。也许将来会再尝试一次,从他第一次听说这所初中,第一次踏入这条长街,直到最后一次离开这所母校,所有的细节都要纳入其中,贾巩这样暗自嘀咕道。学校在休假日并不允许闲杂人员进入,贾巩在围墙外驻足观望了一会儿,便沿街往回走,他心中已经有了此行的最终目的地——公寓。

贾巩是农村来的孩子,学校周边各式各样的公寓为农村孩子的居住提供了方便,他的宿舍在长街边一条小巷的尽头。那是一条砖砌的石路小巷,过去公寓的老师会让他们顺便捡拾路上的垃圾,致使小路经常给人一种干净清澈的感觉。小巷里住满了人,贾巩是住在一所民用房改建的公寓,说是改建,其实也只是多添置了几张床、一间自习教室而已。贾巩此行并不知道会不会遇到曾经的老师,他也只想碰个运气而已。然而小巷却给他带来了一种陌生感,散乱的石块到处都是,一户人家曾经用来种花种菜的澡缸已经被遗弃许久,家家紧闭的院门没有一丝生气,贾巩没有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他尽直来到了那扇熟悉的小红门前。一扇门紧闭着,另一扇开着一个小口,他暗自庆幸如此,如果院门紧闭的话,那么他便空跑一趟。

记得刚来公寓的时候,第一位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便是那个公寓老师。在贾巩的认知里,似乎那是一个全能的人。直到在之后漫长的人生旅程中,那位老师所带给他的一切能量仍未枯竭,老师并未教授一门具体的课,他给贾巩带来的是一种高过于此的经验。老师教授贾巩的第一个技能便是开锁,公寓院门的锁是需要一种“巧劲”才能打开的机械锁,贾巩第一次操作便十分轻易地打开了它,这无疑给贾巩带来了一种莫名的自信力。

众位看官,虽说在饭席上的表现着实相当差劲,但我们的主人公仍是有其特长所在的,之所以要讲他的故事最初也正是由于这一点——学业成绩优异。到达这所公寓之后,贾巩发现这位令他崇拜的公寓老师着实是一位非常之人。对待生活,这位老师似乎有着自己独到的处世法则,总能用他的睿智让贾巩由衷产生敬意。在每一次公寓组织的晚间自习开始前,这位老师总会分享他一天中的所见所闻,从而得出某种成熟的经验,亦或是达到自己的某种目的,最终落回到学生的学习上来。老师并不是在说教,他有着自己的教育哲学,在一次分享结尾之际,老师表示哪怕他自己讲的内容只有一个学生听了进去,那便没有白说。也许这是一种吸引听众的技巧,但在贾巩方面,确实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甚至老师的每一个神态、动作都被自己认真的记住了,对于贾巩来说,老师有一种魔力,正是因为这种魔力,贾巩初中三年的学习一直都没给他敬仰的公寓老师所失望。而所有与公寓老师的经历都始于那扇小红门,如今站在它的面前,贾巩多么希望那个人再次教给他打开生活这扇大门的“巧劲”。这次拜访也是自己的突然产生的想法,想想自己马上就能见到那位阔别两年多的恩师,他怀着紧张的心情缓缓推开了门。

院子不大,一间熟悉的教室出现在了贾巩的面前,门帘是半吊着的绿色绒布,当他撩起满是土尘的帘子时,一股破败的感觉让他知道也许这里已不再住人。几张木制长条桌依然静静地端坐在教室中央,小黑板上不知何人留下的笔记还清晰可见,与他记忆中不同的是,这些过去的物件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所有在这间教室发生的一切都濒临死去的结局,没有人愿意重溯过去,只有像自己这般无聊之极的人才会感叹岁月易逝,人生苦短。贾巩知道,每个人都在疯狂追求那个看不见的明天,但凡日子一旦过去,人们巴不得再快点,好快快远离痛苦的昨天,可有一天突然发现,消失了的不仅只有痛苦,还有自己未曾珍惜的一切美好。这间教室有着太多的回忆,在今后的日子里,贾巩经常如数家珍般地向人分享,第一次帮还不太相熟的高年级学生写作文,第一次和别人拼贴被撕毁的像极了情书的纸条,有边听歌边背英文的,有深夜只穿个内裤罚站的,有把教室改成临时餐厅的时候,也有围坐在一起玩乐的时候,每当贾巩想到这里,他总想知道,还有人和自己一样没有忘却这一切吗?

在教室的南面便是学生们的宿舍,阴暗潮湿的宿舍,频频让贾巩产生逃离这一切的想法。特别是下雨天的时候,空气中总夹杂着湿漉漉的难闻的恶臭,然而你煞费苦心却也找不到这气味的来源,因为在这个问题上,人人都达成了共识,气味来源于所有的一切,厕所里未冲洗的大便、天天接待无数人的洗手台、某个人经年未更换的床单、运动后随意丢弃的球鞋……总之,所有的一切都在参与着这场独特气味的狂欢。

贾巩急于想知道到底有没有人,从这满是破落的景象看似乎已经有了答案,即使没有人了自己转转也还是好的。拉开重实的铁质门,一种熟悉的、急促而又规律的“噶、噶、噶”响声再次响起,“是的,是的,这便是一切过往的痕迹,这便是我曾在这里生活过的证据!”贾巩暗喜。

走进里面,过去的床仍安放在这里,只是位置似乎有了些许的改动,虽有一丝凉意,但他发现,床上还放着几张油黑油亮的红色被褥。“还有人住!”他快速地反应到。在后面还有一个单间,这里是他曾经的住所,他走到门前,掖开,黑黢黢的房间里依稀看到几掌光束,在光束的映衬下几张人脸忽隐忽现。这一幕场景给他留下的恐惧被深深记住,直到过去很长时间,一旦想起来便寒毛直立。那几张人脸有光而无神,流露着被打扰后产生的敌意。“这里还是公寓吗,以前的老师还在不在?”也许贾巩的突发慌乱并未说的多么清晰,后来贾巩意识到这些人可能是外地人,是那种以打工为生的最底层的人,这是在他们说了一连串听起来不太善意却又难懂的话语之后贾巩得出的初步结论。很显然,自己刚才用的本地话,他们也可能并未听懂,贾巩又换成普通话再次复述了一遍。这时,一个面色难看的中年男人一甩被窝坐了起来,光脚便走到贾巩的面前,一股难闻的令人产生呕吐感的湿臭气味迎面而来,贾巩退却了几步。贾巩听到那个人口中喃喃着什么,听起来十有八九是自己听不懂的外乡俚语。那人忽又转向被贾巩打开的铁门,贾巩有一种不安的心理,便赶忙超前窜了出来。当贾巩再一次询问同样的问题时,那个人并未听完便重重地将铁门呼啦拍住,伴随着爆响,贾巩听到那个人口中还说着难听的俚语,被吓呆住的贾巩夺门而出,这些可怕的人虽不会追来,可他还是希望快快离开这个陌生的地方。

临出门的时候,贾巩对自己说道:“这他妈曾是老子的地盘!”

沿原路迅速踱步,贾巩暗想,有些人也许再也见不到,有些事更不会再现,过往的一切没有重生的可能,当他以后回想起在这里发生的所有时,这一种感觉、这一次重访都要有。既然不可奢望过去,那么便正视现在吧,可不知道又能否在现在的圈子里站得住脚,自己的悄然离席也许造成了还未显现的隐患,想到这里,贾巩再一次陷入无尽的迷乱。

照贾巩所说,在这所公寓,生活很苦,但他收获到了因为学习成绩优异而带来的所有好处。我与他是高中同学,直到那场生日宴会之后,我和他才熟络起来。刻意与众人拉开距离的贾巩总显得落落寡合,我想与这样的人打交道,他们身上有着待开采的无尽宝藏。在我看来,他们虽不合群,但他们有主见,有自己的处世哲学。刚开始的时候,贾巩显然把我当成了一个他世界的擅入者,做着冷淡的反应。在我左开弓、右迂回的猛烈进攻下,硬结在我俩之间的坚硬冰山开始有了消融的迹象,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成了我的好朋友,相比别人,我朝着他的严寒及其的内心也只不过迈出了屈屈一小步而已。

在一个傍晚下课后,我一如既往地主动约贾巩去吃饭,这是我俩之间开始良好交往的标志。但他这次拒绝了。拒绝我的理由也非常符合他的个性,他原话是这样说的:“我不想去吃了,你自己随意。”老实说,刚听到这话的时候我差点直接甩脸,要不是看在你每天总形影单只的,我才懒得搭理你这种怪人!怪家伙!活该一个人!那次晚饭我并没有吃的多么顺心,因为贾巩突然的表现预示着这多日来的努力已成徒劳,我们之间的冰山坚硬得令我出奇,我的另一位同学周小果曾对我说:“你并不是第一个想要和贾巩交朋友的人,事实上,贾巩的主动排斥完全是他自己如此选择的。”我表示难以理解:“这样的怪对他完全没有好处啊!”看到小果有着同样的疑惑,我暗示自己一定要弄明白这个“怪人”。

多日来的努力在贾巩的一句话下沦为泡影,我便再没有主动约过他,但他似乎也对这件事没有太大的反应,这让我对他的失望程度达到顶峰。直到又一个傍晚,这场莫名的赌气才由贾巩的主动示好而宣告结束。这次,他邀请我去了一个地方,我从贾巩的嘴里听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就知道贾巩是真正的对我放下了某些顾虑,这个地方名为月亮门。

在我们高中,月亮门是诸多景观之一。它四周的花不下十几种,四年四季都能看到花儿竞相开放。月亮门旁边有一个不大的池塘,池塘的东面和南面是精致的凉亭,这也成了很多“怪人”中意的地方。经常有贾巩这样的离群之人来到这里,月亮门也似乎成了他们的归宿地。在生活中,我们经常会对一个地方情有独钟,它可能是一扇临街的窗户、一片秀丽的池边树林,也可能是小院的向阳一角、一个人迹罕至的废弃工厂。贾巩向我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我答应了他的邀约,从这里可以看出他对我的诚意,虽然在我眼中,月亮门并不是个多么吸引我的地方,但它对贾巩来说就不一样了。几乎一有时间,贾巩便往那里跑,也是在那里,我才看到了一个“怪人”真实的一面。

那是临近高考的一个傍晚,学校为了不造成更多的学业压力,允许学生有一大段时间来到教室外面走走。贾巩慌慌张张跑到我的跟前,定定地对我说:“去月亮门走走,你来不?”这是赌气以来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故作冷静地点了点头,跟着他去了那个以后我将经常去的地方。

路上我们边走边谈,曾经的恩恩怨怨都变得不那么重要,对我而言,重要的是,他又回来了。贾巩开门见山,“其实,我那次刚拒绝你便后悔了,你当时失意的眼神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我对任何一段友情看得非常重,这也是我想找你谈谈话的原因。”我迫切地向他提出了心中一直以来的疑惑:“那你为何总要把自己和我们隔离开来,难道你觉得我们配不上你?”看到贾巩平和的脸,我急切地想知道答案,如果得不到他的解释,我就将对他失去希望,对一个“不正常”的人失去耐心。

贾巩没有迟钝,只是看了看我便和盘托出。“我之所以那样,是因为我个人的原因,并非对你们有偏见。像周小果他们的诋毁,只不过是他们不理解我罢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如此做吗?那是因为生活带给我的荒诞之感。在与你的共进晚饭的时候,我总有一种莫名的心慌,这种感觉总让我对这些日常的事情产生不解。我忍受不了这种莫名的焦虑,所以我选择拒绝你,这并非是因为你的过错,事实上,你压根儿可能毫不知情,这只是我自己的奇特心理在作祟罢了。我想要跟所有的人交朋友,但我又无法准确地为自己画一条线,有时我意识到自己明显地越线了,这会对我的生活造成困扰,我便主动退回到了线内。”

我认真地聆听着他的每一句话,他的语言有一种魔力,让你感觉意完全接受,却又无法言说。“这么说,你无法准确地刻画那条线,但你确实能感觉到它,对不对?”

“完全正确!”他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理解他的听众,之后便再无所顾及。“这些话别人是听不懂的!那根线是我与生俱来的,显然我是在步入高中的时候才确定了它的存在。起初,我还对它将信将疑,认为这只是一种经不得推敲的感觉,可现在它越来越清晰了。我的生活是要有这样一条线的,有了它,我才能觉得不被侵犯到,我才能在驳杂的生活当中找到自己,找到这个还保持着生命力的自己。”

“这条线有那么重要吗,它比高考也重要吗?”我想刁难他一下。

“因人而异。有的人终其一生都难以找寻到它,而有的人压根就没有意识到这条线的存在,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正常的生活,他们也会经历悲欢离合、世事万千,幸运的话,也会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但对于像我这样的人来说,不把握好那条线,生活将陷入无尽的桎梏,那条线是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在没有找到它以前,我们并不是在为自己而活。”

“你很早就感受到了它的存在吗?可你现在的状态并不是太好,我说的不好是指你看起来并不是很优秀,起码,最起码你的学习成绩一塌糊涂。”我紧逼着他,他也从我的双眼中知道我想得到的答案不止这些。

“我感受到它的存在并不是很早,准确一点的话,是最近才有了一丝念头。但也就此为止,我并没有找到它,只是它像黑夜中的一团烈火,我能感受到它的灼灼热度,它在我的附近炙烤着我,但我并没有看清楚它。我现在学习成绩是我迄今为止最差的,当然这与我的放纵、偷懒有关,我并不是为自己找借口,但这条线让我明白有比成绩更重要的东西,这对每一个人都极为关键,当然,选择主动去找它与否也是每个人的权力,其实我完全可以高考完再去找寻,但我真的忍不住了,最近它的温度达到了最高,是的,不要再说这个话题了,我已经决定了,我要一边找寻它,一边备考。”其实,在大段表述的时候,贾巩并不是很流畅地说出这一大段话语,他有时会因为激愤而大口喘气,有时又因为语言的晦涩和冗杂,无法准确表达出他的主要意思而迟钝半天。不过幸运的是,我对他充满了同情。我知道对待生活我远没有他的那般真诚、那般较真,这也是我认定要和他结识的初衷,在这个“怪人”的身上,有着我们这些所谓“正常人”所没有的炽热。对生活的种种感受,每个人都会有,但我们习惯上把它们藏得很深,因而我们似乎总有着一种胜利者的姿态,而贾巩这一号人,却完全不一样。他们把自己直接放在了生活这片原野上,对它的冬寒夏炎、风吹雨敲有着直接的感受力,他们会在第一时间做出自己的反应,这不是无病呻吟,而是一种真切的生活体验。大多数人把自己的感受藏匿了起来,这不是睿智,而是麻木。当然,也有需要藏匿的时候,但人们已经把藏匿当成了一种习惯。贾巩也似乎走向了一个极端,他完全不藏匿!

对于某些即成的条条框框,贾巩显然充满疑虑。他试图通过自己的冷静去寻找答案,但结果总差强。看着他陷入挣扎的样子,我体会到了一种生活所带来的沧桑感,其实大可不必去与它针锋相对,不过这便是贾巩的不同之处。“该回了,说了这么多,学习还是最重要的。”现实的残酷是最令人一震的,然而贾巩却不为所动。“你没有接受我的观点,成绩固然重要,但它不是最重要的,靠它的人终究要付出代价——”贾巩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他在组织语言,“我说的代价不是平常意义上的代价,因为学业这种东西并不是我们真正想要的,很多人显然并不以之为兴趣,对它产生了厌烦的情绪。当然不乏真正以之为兴趣的,但寥寥无几。如果你通过学习能换来真正的快乐,那种在别的方面得不到的快乐,并且你觉得学习的带来的快乐胜于一切,那就另说。我们从小被逼迫着踏入这条求学之路,参加高考也只是因为周围人都参加了而不想让自己落伍才参加的。有一部分人确实能凭借学业而走向某个高度,但大多数人不是这样,他们只不过是在盲从当中走向那必然要到来的死胡同,但等到他们意识到此路不通时,早木已成舟,在无挽回的余地了。”

在这个问题上,贾巩已经走在了我的前面。他对应试教育是持冷静批判态度的,这与只知道顺从的我是很不相同的。“你喜欢上学吗?”我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

“不喜欢,我在很小的时候便意识到了。那你呢?”

“也不喜欢。”我撇撇嘴,看了看贾巩沉思的脸色。

“在这个问题上,也许很多的回答都如此。但我们又毫无办法。正如我们不是主动踏入这条路一样,我们也不能轻易主动地离开。”

之后,我们便回到教室参加晚自习。我偷偷地瞥向这个向我传输读书无用思想的人,发现他认真做题的样子和刚才完全不一样,贾巩虽然一直处在怀疑的状态,但我知道,他比我要清醒得多,比大多数人也要清醒得多。

贾巩于是经常邀我去月亮门闲逛,也是在那时,我才知道了那天贾巩在饭桌上的不适应和重访公寓的事情。当他向我讲述自己有多么不堪时,带着一股自谑的态度,我知道他在向我露出软肋。这表明他对我已经完全放开了。如果一个人在向你示弱,证明他完全信得过你,并且他决定要和你交朋友了。

贾巩有着更让我惊喜的地方。

如今回想起他,一个热爱电影的青年身影总是浮现在我的眼前。贾巩对电影的痴迷程度超越一切,在数度闲逛在月亮门时,他总会给我分析最近看到的震撼无比的伟大著作。他像一个使者,唤醒了我心中沉睡的渴求。我还记得那部让我对电影有了新认识的作品——《死亡诗社》。在贾巩的强烈推荐下,我一回到家便一口气看完了它。那时,我对贾巩的崇拜才由此越来越狂热。我很庆幸很早就遇见了这部电影,它的观念始终吸引着我,某种意义上说,它唤醒了我。之后,在贾巩的带领下,看电影几乎成为了我空闲生活的主旋律。然而,我发现,对贾巩来说,生活的主旋律竟是电影!学习于他只能是次要的位置。

很快,轰轰烈烈的高考备战便结束了。成绩下来时,我和贾巩都还说的过去。在大多数人享受高考之后的漫长假期时,贾巩又做了一件让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的事,他是在电话里告诉我的,他去了那个曾经在月亮门对我说过的地方——工地。

贾巩曾说他想去工地,但我当时并没有太在意,我只是觉得他在说一句玩笑话。他在电话说他想体验一次不同的经历,这次经历是他主动为自己选的,他的二伯给他搭揽了一个轻松的文件活儿,但他拒绝了,因为他想出出力,流流汗,当一次受苦的农民工。果然,这样的人就是不一样。起初,我把这个消息告知其他人时,他们都说不消两三天贾巩便会打退堂鼓,在这个时候,我坚定地站在了贾巩这方面,因为我知道,贾巩不是在赚钱,而是在生活。他积极投入到生活的汤锅里,时而冷静,时而激愤,他干了整整一个月,为了这一个月,他准备了太长时间。在他不能主动选择的时候,他早已为今后的日子做好了这个选择。

高考后的没几天,贾巩在老家附近找到了一个工地,开启了他的冒险。当他在电话里兴奋地告知我第一天的所见所闻时,我才更加肯定了这个人是认真的。

贾巩老家贾庄并不是很大,从村东头便能望见村西的白桦林。第一个早上,贾巩说他很早便起了床,兴奋地不停看着钟表,这是他上工的第一天。迎着东方升起的旭日,有丝凉意的双臂顿时温和了不少,没过十分钟,他便来到了村东的黄大锁家。之后的日子便要在他家度过,这是一个靠养猪发家致富的中年男人,瘦削的脸上吊着一条条皮肉,眼光里一股让人觉得精明透了的冷光,但他起初对贾巩是非常客气的,直到最后一个星期的时候,贾巩才重新对这个在黄土地上长大的朴实庄稼人有了新的认识。

请您允许我先将贾巩第一天的所见所感交代清楚,当贾巩穿过齐整整的白桦林向左一转弯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黄大锁家的门前,挺拔的身躯套在一件白色汗衫里,嘴角咧起的微笑在他粗长的胡子下面若隐若现,他是张福,工地上的泥瓦匠,除此之外,他还是包工头,这一大个摊子全是他在打理。“伯伯!”贾巩先声夺人,引来了张福的注意。

“先干上一天就活泛了。”张福挪动着他那笨拙的身躯,贾巩注意到,张福的体格是他见过最壮实的,这个干了一辈子包工头的男人有一种强大的气场,那是被黄土所映照出来的由内而外的精神气。他看似慢慢悠悠,一股成熟的自信力在支撑着他,凭借着这样的一种不善妥协的倔强,他揽下的摊子始终在濒临解散之际又焕发新生,张福的传奇故事渐渐成为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小时候,大人们总会讲张福的精明能干,他是如何带领工人们建起每一座坚固的房屋,甚至是建立起贾庄的第一座戏楼,那时张福的大名如雷贯耳,看着一幢幢由张福盖起来的房屋,贾巩知道在泥瓦匠这个行业,张福说第一,没人敢说第二。

张福从他的黑色掉漆的摩托上取下杯子,看到张福拿着他的杯子往回走,贾巩会心一笑,张福的杯子有手臂那么粗,像张福一样它的杯子也罕见的高。“你先把那些地板砖泡一下。一会儿就要用。”贾巩走到一个铁皮水罐前面,看到里面浑浊的水中依稀有两三块大瓷砖。

“伯,这里面还有几块。”

“不够。”

“砖在哪里?”

“你把那跟前的塑料掀开。”

“噢。”

贾巩用力将一张巨大的上面还有积水的塑料拉扯开来,一个个白色的精装盒子并列站在地上,他弯腰用剪刀划开上面的塑料条封,这时,一辆深红褐色的女士摩托朝他们行来,“四伯来了。”贾巩高声叫道。张福见状也觉得有了年轻人的加入,这个小工地的氛围还真就不一样了。

贾巩口中的四叔是另一位泥瓦匠李四,这个人风趣幽默,是个人人讨好的对象。只要有他在,谈话的场子里总是笑声不断。为了尽快地融入这个集体,贾巩觉得不仅要和“老大”张福处好关系,这个大红人李四也得拉近距离,他跑到李四的摩托旁边,从车框里拿出了的水杯,跟李四并行走入了黄大锁的家门。

“四伯,要有啥干的,招呼我就行。”贾巩用一种命令式的口吻不卑不亢地说出了第一句话。

“你跟着你张伯就行,不用管我。”李四也礼貌地回答着。

这时,一个矮个男人拎着一个变形的硬质不锈钢杯走了进来,红色的长袖上衣油淋林的样子,颇有几分旧气,黑色的棉布麻裤也历经风吹日晒而蜕变成棕色,一双孩子样式的运动鞋一前一后蹭着地拖着身躯走近了来。他叫王仁贵,绰号二润子,是工地上唯一的跟工的人,贾巩的工作便是和他的一模一样。

最近几年,各行各业的工资都有所涨升,但对于像二润子这样的小工来说,也只是由原来的日工一百,涨到了一百二,涨幅并没有太大意思。而李四这样的大师傅涨到了一百七一天,由于张福是包工头,除了和李四一样同等的工资外,他还能在主家黄大锁那里,再抽些钱,至于抽多抽少,这永远是一个李四、二润子了解不了的迷。如果黄大锁要把工包给张福,那张福才有这个抽钱的机会,倘若主家按日工结算的话,张福也就没有任何“特权”了。

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一脸善相,贾巩知道,自己要跟他学习的东西不少,要想尽快熟知自己工作的大大小小细节之处,不被张福挑剔,就得多问这个经验颇丰的小工。

“二润叔,瓷砖泡几块就够了?”

“哪有个数,先泡两盒,要看情况再做调整,说难也难,说简单也不球难。”听到他脏话带口,贾巩这下才感觉到自己要适应的地方还是很多。“我去备料,没灰开不了套。”二润子说着,便推车走了开去。贾巩将盒子纸撕去,抱起一块块长条瓷砖放入深深的水罐中码成一排,他注意到李四正在一面刷了白浆的墙上来回按压着,站在一旁的张福叼着烟调侃着李四的技艺生疏,而李四则狡辩着为自己开脱。看到这一幕,贾巩知道这个小工地上的人都充满了生活趣味,他们是底层大众,对待生活,他们既不是学生气的冰冷麻木,也不是上层人物的空摆架子。像二润子一样,他们都有着最朴实的亲和力,像张福一样,他们也有着自己的骄傲事业,虽然泥瓦匠人并不是一个上了台面的行业,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佼佼者。

贾巩来到二润子的旁边,看他正用一张沾着硬灰料的铁锨翻搅着山一般高的石料,“细沙和石子一比一,添水,翻搅匀就行了。”二润子毫无保留地传授着经验,令贾巩吃惊的是,眼前这个不大爱说话的人,总是用一两句话便可以戳到关键之处,并且他干起活儿来丝毫没有偷工省劲儿的心眼,总是下下卯足了力气。后来在李四的口中才得知,二润子是张福千挑万选的小工,他不会偷懒,更是十分听话,在人人都以不涨工资为由退出这个集体的时候,只有二润子老老实实地留在了张福身边,有的时候二润子会被张福恶意训斥,但他似乎从来没有和这位“老大”正面抵抗过,只是一言不发地干着自己的活儿。到现在,张福已经离不开他了,只要张福一个眼神,二润子就知道他是要灰料还是想抽根烟。在现今的贾庄,也只有他一个人在从事着小工这个最辛苦收入却最微薄的行业。二润子虽然有些矮小,但干起活来可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

一直和到细沙和石子的混合物再也看不见细沙,也分辨不出石子,而是完全成为第三种物质时,二润子拿过来两只工地专用塑料盆。

“把灰添满。”说着二润子走到了铁皮罐前把手伸进深水中一块块取出泡好的瓷砖。“别愣着,装好就给你张伯拿过去。”二润子提醒着贾巩,“手中的活不能停,眼要灵泛,看见活就上,做慢一点,也不要停下来,不然主家来了不好说话。”

贾巩弯下腰提着重重的塑料盆来到了早已等了许久的张福面前,张福拿起瓦刀,接过二润子递过来的瓷砖,在瓷砖的背面涂了厚厚一层石灰料,将瓷砖齐齐按到了墙上。贾巩见他又拿起一个塑料质的红皮锤重重加固了起来,低头看了看盆里的石灰料已下去三分之一。

“料不停,瓷砖一直供应着,这就是咱俩的活儿,别看简单,快起来能忙死人!”说着话,二润子又提着一盆灰料进来。一直在白墙面前鼓捣的李四这时也走了过来,“两个人供应两个大师傅就快了,今天上午就把这个外间贴完了。”他似乎故意说给张福听的。没想到张福压根没听到似的,只专顾敲他的瓷砖了。

刚开始,贾巩把泡瓷砖、拌灰料看成是一种很轻松简单的游戏。不过一会儿,工作的单调和紧迫性便显现出来了,好在是第一天,张福也并未太刁难这个刚从学校来的瘦弱小子。“再快点,再快点。”张福还是这样不断告诫着二润子和贾巩。二润子早已听了大半辈子了,只是听话地加快动作,贾巩也尽量让自己跟上二润子的速度,可是他发现眼前的这个小工完全是一台不会停止的机器。四个小时后,贾巩的半袖已被汗水浸透,张福抬起头来:“贾巩,去给咱们倒点水喝。”

平常黄大锁一家住在离工地不远处的猪场里面,贾巩跑去那里提来暖瓶,给四个人沏上各自从家里带的茶叶。贾巩注意到,张福的瓶子里是两片一杯子长的大绿叶,他并不认识这是种什么药材,李四的玻璃瓶里是红茶,从纯正典雅的红色中便可猜出一二。二润子的茶叶是一种集市上最便宜的糟茶叶,根根茶叶乱作一团,只消喝过一遍茶味就减去一大半,贾巩没有喝茶的习惯,只是给自己凉了白水。三个人在一个阴凉地下坐着休憩,贾巩准备好茶水后,也凑到了他们旁边。

张福一副威严的气魄,仿佛刚才四个小时他完成了一件艺术品,直直的腰杆、迟缓的动作、微睁的双眼给人一种艺术家才有的气质。李四眼睁睁盯着这个马上就步入大学的年轻人,一副想要搭话的神态。

“贾巩,这上了大学可得带你爹坐一次飞机呀!”李四总是话题的开拓者。

“是,我爹说送我去。”

二润子默默地将茶水递到每个人的身边,又坐回到靠墙的一张纸盒上。

李四不是一般人,在贾庄年轻孩子外出打工成风的时候,他笃定地让自己的三个孩子把书念完。李四的媳妇是一个有些傻样的妇女,并不在乎李四的决定是否合理,她对什么都帮不上忙。那时候的李四白天奔波于各种工地,晚上还要再干些家里的零碎活,繁重的劳累使他年纪不大便给人一种沧桑的衰败感,他却并没有停下过执念。在孩子一个个都读了大学,又都考上研究生,虽然现在孩子门忙的一年也回不了几趟家,但他以孩子们没有走自己的老路为荣,现在孩子们的工资是自己工地上的几十倍,而且每天也不见得会弄脏衣服。如今看来,这个农村老头的眼界不是一般的高,在二十年前他就给孩子们计划好了一切,虽然受过老乡的嘲弄,虽然因此与亲戚们闹下祸事而断交,虽然自己的媳妇总在给孩子洗脑,让他们不要写作业和她去务田,但他坚持下来了,如今他的孩子是同龄人里面工资最高的,在那个不提倡求学的年代,他的将于坍塌的砖屋里竟走出来三个大学生,这样的功绩是别人仰慕不来的。对待大学生,李四总有一种天然的好感。

“贾巩,先去学校周围逛他个几天,开了学,可是得忙乎一阵儿。”李四吹了吹茶叶,把嘴靠到杯沿,发出了一种巨大的声响。

“这孩子们就是争气点好,你说是不?”张福说着朝二润子看了看。二润子急忙附合上一种满是同意的笑脸。

在短暂的沉默后,张福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烟来,抽出两根扔到李四和二润子的脚前,又抽出第三根给自己点上。工地的生活很是辛劳,对于他们来说,这劳作之后的一杯茶、几根烟便是最好的休憩方式。经常茶喝得很慢,倒是烟抽得非常快,大家一根接着一根,过足了烟瘾后才慢悠悠得继续上工。

张福吸了口烟,一股久违的舒适流经舌道,注入胸腔,又从鼻孔喷泻出来,他看了看李四,说道:“狗日的小日本又在南海生事,这仗迟早要打了。”

李四赶紧接过话头,这是张福和他化干戈为玉帛的首次交谈,“可不是嘛,这日本人背后有美国人撑腰,那帮美国人不是给钱就是给军火,这日本嚣张极了,怕是忘了老毛的小米加步枪了。”

张福一激动便有些吐字不清,“人家现在,现在——打仗用的是原子弹,诶,这仗肯定是要打了,这局势已经是相当急迫,到时候说不定咱们还得上战场。”

贾巩知道张福的话里有问题,但他没有去争辩,看到在一旁静静抽烟的二润子,贾巩觉得还是不发表看法的好。

张福正说到了兴头上,见没人再应和,便说起来下午的安排,“这国家大事咱也帮不上什么忙,别操这些闲心了。一会儿咱把瓷砖贴完,下午就打这地面,贾巩,这可得看你了哈。”张福一脸笑容朝着贾巩说道。

一语不发的二润子插了句话,“人家这孩儿没问题,干起活儿来有两下。”贾巩欣喜地接受着长辈的肯定,主动站起来示意大家该上工了。

贴瓷砖活儿接近尾声,在那些边边角角不够一整块瓷砖的地方,就需要更琐碎的工作了。张福拿出一个割瓷砖的铁旋刀,量好尺寸后,张福趴在了斜支着的瓷砖上,按下开关,高速旋转的铁刃发出刺耳的尖细声调,在刀具与瓷砖接触的瞬间,细细的粉末从刀口处飞扬起来,化作一道道圆滑的细线,张福把割好的各种形状的瓷砖片递给站在高架上的李四,李四用力将其按在了角落处。二润子将一种白色粉末拌水搅至糊状,让贾巩将它拿刷子涂在瓷砖的缝隙处,贾巩将靠近地下的一半先涂完,之后二润子拿一个布条擦拭瓷砖上沾着的白料和石灰料,并叮嘱贾巩上面也如此做。贾巩晃晃悠悠爬上三米多高的单架,一手拿着盆,一首举着料刷,他根本不敢看下面,眼神死死盯着身体以上的墙面,这是他人生第一次高处作业。看着涂的到处都是白料的瓷砖,贾巩赶紧蹲下来换上破布条,一手扶着墙面,一手擦了起来,很多的涂料都是他由于胆怯没有涂准而流在外面的,要让张福看到,止不住得有多心疼。他一只手快速晃动着,可又不敢做出太出格得举动,他时刻提醒自己,这是三米高的单架。

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过上与城里人同样品质的生活,才谓之幸福。为此,他们学习城里先进的一切,每当有新鲜事物被广泛运用时,新潮风浪的最后兴起之地便是农村。有时不乏盲目跟风,这让一切讲究实用的张福充满着鄙夷。黄大锁家的这次工程采用的是地暖结构,在整个贾庄亦属头例,城里的楼房最大的优渥性便是地暖结构,冬天外面冷风萧瑟,但在屋里却有如炎炎夏日。当有人问起黄大锁,真的在冬天只需穿短袖时,他总是以一种诘慢的口吻回答,“你们哪里瞧得过麽!”

张福并不这么认为,城里地暖设施广泛应用,是有着其独特的环境结构决定的。整栋楼三四十户人家,这么大规模的楼房才得以配齐地暖,单个一两户人家如果要兴此举的话,光是地暖就耗资甚巨,这可不是一般小老百姓能承受得起的。未了解过真实情况的黄大锁一味地要推广所谓的地暖结构,在他看来,只要第一个安上,在贾庄的声誉便会有所改善。在启工之初黄大锁便早早地铺设下地暖管道,张福看到后,当着李四和二润子的面说道:“坑死你个狗娘养的,黑心钱挣得不安分了。”

贾巩头天的下午,便是在铺设的地暖管上面打一层水泥,在张福安排了紧张有序的部署之后,与太阳斗争的三个小时便开始了。中午一点半,太阳正是起劲的时候,如果你这时去到贾庄,会看到一个头戴草帽,肩披手绢,弯腰卖力的年轻大学生,他便是我们的主人公——贾巩。一个两人高的搅拌炉轰隆隆的运转着,这让贾巩想起了雷雨天的云层撞击声,他的工作便是将细沙和石子一比一的比例装进搅拌炉,每一炉还要洒进半袋子石灰,再不断加水至炉内石料混为一体。刚开始的时候,由于掌握不了投料的力度,总是使得水泥四溢,溅得身上、到处都是,不过担负运料工作的二润子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堪,水泥四溅是工地上的家常便饭了。在第二炉水泥搅拌期间,贾巩好奇二润子的工作,就跟上他瞧了瞧,在贾巩印象中,运料本是个轻松活儿。从贾巩配料的地方运送到张福做工的地方有四百米远,其间要经过两道土梁,尤其在进门的时候要时刻变换着运料小车的方向,这样才能让小车旋转九十度,而不使长长的车把碰坏上午刚贴好的瓷砖。

当搅拌炉顺时针搅拌完成后,守在炉边的二润子拨转了开关,搅拌炉又朝相反的方向转了起来,匀稠的水泥瀑布般倾倒在小车里,倾倒工作完了之后,贾巩便又开始了下一个循环。他匆匆添满了料,打开轰鸣的搅拌炉,便紧紧追上了二润子。

只见二润子身体成九十度,上半身完全贴在了小车的扶手上,两只脚用力地向后蹬去,一张黝黑的脸憋得通红,颗颗雨点般的大汗滴到黄土地上,不一会儿便消失不见。整个橘红色背心塌在身体上,他并不是在驾驭小车,眼前这个三百斤多的小车根本使不上力,二润子只是用自己的胳膊适应着小车,保证小车不停下来就不错了。看到走近身来的贾巩,二润子并未停下,“来,帮二叔过了这第二道梁。”贾巩用手搭在小车的一旁,卯足了力气,才见小车有了轻微的加速,虽然自己并未帮上多大力气,但这也是一番鼓劲。地面坑坑洼洼,小车四下晃动,车内的水泥像滚烫的沸水一样撞击到车壁上,又激起更大的水泥花。一过梁,小车便有如挣脱套绳的野牛,向前疾驰而去,贾巩看到二润子像被牵着一样飞了出去。来到屋门前,要上一个李四刚刚搭起木门板,也不知他是咋想到这个鬼主意的,用一个破木门就解决了既不压破地暖管道,又能将重重的水泥车送过去。小车经过九十度大转弯闯进了屋内,二润子难以再驾驭的住,小车的车把有如滚烫的煤球,二润子情绪激动,皮肤充满了血,脸上一股难看的表情,牙齿咧到极限,眼球睁得含泪,整个人骑在了小车上,但他还是压不住小车的气焰,李四吃惊的“诶!诶!诶!”叫了起来,张福也看傻了眼,赶忙喊了声“倒!”,一车的水泥才喷洒而出,二润子这才甩开车把,任其朝天立了起来。

张福和李四的工作是一样的,他们要赶在一车的水泥凝结之前,迅速将其抹至同等高度,同时还要保证地面的光滑坚实。贾巩把头伸进窗台,看到冲到水泥前的两个中年男人疯狂挥动着双臂。张福身高马大,双手撑在腻子上,上半个身躯与地面保持水平,将力气压在手腕处,来回挥动着身躯,贾巩这才意识到,平整的水泥地面不是溜出来的,而是压出来的,靠男人那混实膀子里全部的力气压出来的。再看李四,由于身子细弱,可又不得不赶上张福的进度,他使出了浑身解数,也是在这个时候,贾巩才意识到大师傅的称号不是轻易得来的。李四像一只匐卧着的山羊,但他不是卧着,是跪着!刚看到这里的时候,贾巩心中暗暗发笑,但他很快便没有再笑一次的打算了。李四双腿跪在地上,不过贾巩觉得那双腿简直和细柴枝差不多,裤子像是从没洗过一样,在水泥汁的浸润下更是难再辨认。李四两眼发黑,晕乎乎地晃动双臂,他很瘦弱,但他却豪不逊色于张福,瘦弱的身躯里有着的是使不完的浑厚气力,下巴上的汗水珠汩汩汇到了一起,滴在了李四的手上、胳膊上,更多地滴在了水泥上,混合着石料铸到了结板的水泥地里。贾巩知道,使得这个瘦弱的汉子跪倒下的,是二十几年来苦难生活的磨砺,是不顾反对要让孩子读书以谋求出路的决心,有的时候,贾巩似乎能从他明亮的三角眼中看到,那对生活无比贴近的热情,在他们看来生活就像一根烟一样平静地在燃烧,然而他们却时刻有着点燃一切的热血,这股子与生活直接展开斗争的拼劲总使看到的人不免大为震动。他们斗争的对象是铲把儿、料车把儿、腻子把儿,是石砖地、水泥地、洋灰地,他们把热情、专注、愤懑、忍耐全部倾注于此,直到夕阳将尽,直到鸣虫响起,直到凉爽的夏夜到来,他们才又开始享受这短暂的静谧。

苦苦奋战三个多小时后,硬化房间的工作一气就完成了。贾巩真正体会到了酷热下劳作的辛苦,由于这活儿一旦开始便要持续到结束,贾巩只好没完没了的装料,到了后半阶段,贾巩似乎记得搅拌炉就没有停下来过,只是不断地变换着旋向。虽然头上的草帽能为他遮挡部分烈日的炙烤,但如泉水般的汗流还是不断从额头滚下,浸入眼睛,贾巩像一头不会停下耕作的黄牛,机械般挥舞着手臂,装完一罐稍待五分钟又是下一轮的苦战,水泥浆不时喷溅而出,有时为了确定料比是否适当,他免不得要探身靠近,却总被水泥浆侵犯到脸上、身上。相比自己,二润子、李四和张福的工作要累上十倍,既然他们还没有要停下的迹象,那么自己也不能掉下链子,他们四个人是一台机器,四个零部件共同保持着机器的运转,他们被一股力量牵制着,这股力量贾巩看不到,三个工地师傅也看不到,他们只知道手中的活儿不能停。

“只擦汗就够办了。”完工之后张福说出了众人的心声。李四瘫坐在完工的地方再也没起来,一种濒临死亡的劳累感正侵袭着他,贾巩把水杯递到他的眼前时,他止不住地一饮而尽,却又被滚烫的茶水烫地喉咙抖动不止。谁也没有再交谈的心气,各自找到阴凉地恢复着体力。

过了大概二十分钟,张福又招呼大家搭架,这也是贾巩首次见到完整的搭架流程。只见李四肩扛一个丁字形架从远处走来,阳光已褪去它嚣张的气焰,变得轻揉起来,照在李四的身上,有如母亲安慰受委屈的孩子。李四的背微微躬起,眼神似乎在香烟的麻醉下才又恢复了些生气,他把丁字架立在墙边,又朝原路返回,不一会儿,五个丁字架都靠在了墙上。在院子里的张福叫了声贾巩的名字,他站在一摞四米多长的木板一端,示意贾巩站到另一端去。贾巩连忙跑过去,听到张福的呼声,“一、二、起!”贾巩便使足了气力,一块长木板便被腾举到空中,张福又喊道,“走——”,贾巩便紧跟着木板,事实上,他并没有使用多大力气,张福一直在牵制着木板。走到丁字架前面,张福叫二润子帮衬着点贾巩,便把木板搭在了三米高的半空中。

装架完毕后,张福每人递了根烟,大伙儿又休憩了二十分钟,“这孩儿能跟上就算不错咧!”李四突然叫了声:“哼,大学生不跟工还能行咧?当初我家老二就我撺导着来了工地,累得对我说还是上学省劲儿!”听到这里,贾巩问了声,“四伯,你家孩儿干了几天嘛?”“哎呀,忘逑了,有一个多月吧。”“好,那我就干他个一个月!”张福笑了笑,“这黄大锁家的工也就一个月的时间。”过了会儿,张福又想起什么的似来:“现在的孩儿们哪里像我们那时候,连我们十分之一苦都吃不上,我年轻时整整一天都在工地上受苦,中午有点时间还要到山里去给羊割草,一人重的草垛子一口气就从山里背到家院里了。”听着张福些许狂气的话语,贾巩从中领悟到了对年轻人有些不屑的意味,不过单从受苦受累这方面来说,张福的话倒真是事实。学校里的同学哪能知道这乡村穷苦人的罪,他们天生资源优渥,一辈子都没摸过割草的镰把儿,更别提弯腰拢草挥镰了。

坐在角落里的二润子站起身来,拎起一袋白色的浆液来,割开一个口,倒在了塑料桶里。鲜白的汁液在一根棍子的搅拌下迅速流动,与僵硬的石料混在一起,不一会儿,一股粘稠的白浆便准备完毕。张福做着有序的部署,“李四和我上去,二润子就在下面吧,贾巩递灰,上架!”随着张福一声令下,贾巩敏捷地爬了上去,但是,他慌了。二润子把那桶白色的稠浆递了上来,又给了贾巩一个长的铁勺,但贾巩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要干些什么好。这时,张福和李四都向他伸过来一个接料铲,贾巩的脑袋一片空白,愣愣地看着这两个人奇怪的动作。后来贾巩想起来这一时刻,仍为自己当时的经验太少而长吁不已。“料!”张福似乎按捺不住性子了,贾巩看了看手中的勺,好像明白了些,晃晃悠悠地给他们各来了一勺。在三米高的感觉着实和地上完全不一样,贾巩本来就有着一丝紧张感,更别提在上面灵活作业了。看到张福和李四的需求得到了满足,贾巩长舒了一口气,可是很快,张福的勺子便又递了过来,贾巩迟缓的动作被张福看在眼里,“你先下去吧,这么怕咋能干活儿咧,你和二润子换一下。”贾巩似乎卸去了一个重担,手扒着木板小心翼翼地爬下来。

看到二润子在一尺宽的木板上迅速地转向,不断地起伏,贾巩知道这熟练劲儿不是一两天就能养成的。张福和李四熟练的推拿、用力,像是在完成一幅油画作品,二润子完美的配合亦给他们的工作增添了几分趣味,贾巩心想,再好的团队也不过如此。张福绝对的领导,二润子踏实的配合,再加上李四难得的主意,似乎这是一个再无可挑剔的队伍。贾巩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离开他们,在此之前,自己只是这个团队的一个外来者,一个配合者,他不愿打破团队原有的平稳,只是做到听话就行了,在这几位老师傅面前,自己未免显得太稚嫩了些。他接过来了二润子的活儿,把一袋白灰浆倒在了桶里面,拿起棍子搅拌,但他发现这并不是看上去那么轻松的活儿。事实上,这是一个费力不讨好的活儿,白灰由于淋了雨,有了结节的情况,这时任凭你再怎么搅拌都无济于事,灰浆始终到不了匀称的状态。可就偏偏被贾巩遇上了,这引来了张福的第一次怒吼。

张福始终是这个小团体的核心人物,贾巩隐约发现自自己来的那一刻开始,张福似乎都在寻找着贾巩的错误,也许这是所有领导一致的习惯。这个年近六十的男人有着非比寻常的耐心,虽然做事老实、勤学能干的贾巩还未有过什么出错的地方,但张福知道这一刻会来的。

当看到白灰中有结节颗粒时,张福把料铲和腻刮放了下来,“怂灰!”紧接着他大喊一声。李四当然知道要发生什么,“贾巩,你这没搅瓷实,得下功夫啊。”他似乎是在提醒贾巩张福摆大架的原因。贾巩一点就知晓了李四伯伯的用意,他并非落井下石,有些话从他的口中先说出来,就不会再从张福那里生出,如果换成是张福,结果会是另一个惨样,不过令贾巩不解的是,淋雨结节的原因张福又不是不知道,为甚此刻又要向自己发脾气?

想来想去,贾巩暗自得出来一个结论,是一下午高强度的劳累惹恼了张福,这个脾气和他本事一边大的人自然不会刻意压制脾性,想到这里,贾巩打算忍一忍,谅他张福也知道发脾气的尺度,撒撒气也就过去了。

“你把棍子递上来。”二润子向贾巩说道。

只见二润子拿起搅棍,两腿微弯夹在桶的两侧,胳膊疯狂地转动起来,这让贾巩想起了电影当中美国东部港岸的龙卷风。贾巩压根不相信二润子的徒劳会带来有益的结果,结节是不可能去除的,但似乎二润子却做到了,他靠的是贾巩还未学习到的技艺,这是一种不可言传的技艺,光靠学是学不来的,得看一个人的悟性。如果没能做到这一点,那他始终到不了二润子的那个层次。

我们来看看这个老练的小工当时在思考些什么,其实对张福最熟悉的莫过于二润子,他已经跟在张福身边十多年了,张福吼出那两个字的时候,二润子就猜到可能发生什么了。如果贾巩反抗,那么迎接他的将是更难听的谩骂,倘若贾巩知趣未做出抵抗,没让十分要面子的张福下不来台,那么结果便会好些。二润子万幸贾巩没有再次引发怪脾性的张福,他接过搅棍来,用他的耐性化开了冷到了极点的场面,其实二润子也没有通天的本事,能做到贾巩做不到的事情,但他却想到了贾巩没有想到的地步。善解人意的二润子用他的阅历和经验给张福搭建了一个台阶,自然张福就会拾街而下,没有人比二润子更了解张福。

这场风波被二润子和李四消灭于无形,但对看似满不在乎的贾巩来说却是一个巨大的震动。当我们遇到一个别人夸赞的人时,总会习惯性地会先冷静看看,这个人人称羡的人到底有哪些缺陷。张福初次接触这个年轻人后,他发现这个有些内秀的孩子身上似乎找不到任何缺陷,贾巩也有意让自己不露出破绽,然而他没有想到,一个人如果想要朝你发脾气,是不会找不到借口的。也是在这一次,贾巩才对张福的地位有了新的认识,要想在这个团队里融洽地工作,讨好张福是最重要的,这比一味的埋头苦干更为重要,当他意识到这个地方时,他才在错误的方向上迈出了第一步,这也是贾巩后来屡试不爽的一个经验。

第二天上午,贾巩见到了主家黄大锁,鉴于对此人还未有过简单的描述,我们再来看看这个给贾巩留下了深刻印象的人是个什么样子。黄大锁早年也是个如李四一般的人,身无一技,也没有李四那供孩子读书的长远目光,他便去外地务工,在巨型工地上当着一名普通劳力工人,渐渐地也学会了泥瓦匠人的谋生技能,算是有了大师傅的称号。但他显然并不满足于此,对他而言,大师傅这个美好字眼根本不值多少钱,人们总爱把一个没多少时效的称号加在一些人头上,就像好人有好报,可结果是什么?结果是好人没好报,结果是恶人先登堂。殷熟了这个人生哲理后,他发誓不会在泥瓦匠这个行业混饭了,虽然人们对给自己建造房屋的大师傅毕恭毕敬的,但黄大锁看穿这些了,这都是表面现象,好话再说到底,还是得伺候主家,终有一天,我黄大锁要做人上人,要别人伺候我,而不是相反。后来,他从事到了养殖行业,起先也有亏损,但跟他的伟大梦想比起来,这些都不值一提。最近几年,养殖业算是有了兴起之象,黄大锁一批又一批的生猪为他带来了巨大的经济效益,他发现这五年内赚得钱超过自己前半辈子的总和,不过,在他心中总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他,那就是被人伺候,当人上人。于是,他摒弃了一切负面声音,坚持要在自己养殖场的附近盖一所住宅,人都已经想好了,那便是名声在外的张福。

对于这个突然大发横财的猪老板,贾巩并没有投去太大的注意,因为黄大锁跟张福比起来简直一文不值,能赚到钱也只是靠市场的运气罢了,起初,贾巩完全是这么想的,但是从后来的交往中,贾巩意识到他错了。这个靠养猪发家致富的人自然也不是空摆花拳绣腿,能走到今天也是得有两把刷子的。贾巩做了一个对比。张福好比是三国演义里的曹操,一个让你又敬又爱,可是提到他的缺点时,也让你惊异十分的人;二润子是鲁肃,一个彻头彻尾的老好人,从后来的种种机智上他认为李四是孔明,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难题,而这个黄大锁确实两个人的组合,他有着孙权的实力,却也有着吕布的小心肠,在这个人的心中总有着一块敏感地带,是不容别人靠近的。从一次谈话中,贾巩看到了张福对黄大锁天生的鄙夷之心。

那是一个平常的下午,具体是第二天还是第三天贾巩也有些记不清楚了。自从黄大锁出现以来,他没有注意贾巩是否能接上趟儿,也没有留意张福的工活儿是否合他的意,他一来便钻进了张福贴瓷砖的那间屋子,鼓弄一个电器的接线口,并不时的与电话里的一个人争论着什么。以一种老板质问员工的口吻,步步紧逼着电话那头想为自己辩护的人。但似乎黄大锁根本不吃那一套,最后命令式地结束了冗长的谈话。

“今早我见了黄大锁,一看他困成个屌样,就知道他昨晚一夜没合眼,我就问他'昨晚没睡吧?’他知道我是啥意思,对我也没必要再隐瞒,便都招了。”张福激动地用几句话便引来了众人的注意。

“没睡,那昨晚做毬甚咧?”李四的询问引得张福大谈了下去。

“做甚?卖猪麽!跟人家公司联系好了今早六点来收猪,好家伙,从昨晚一直忙活到今天早上。少说得有二十多头生猪,也是一宿没睡,直到上了车还都是在迷迷糊糊中似乎才知道大难临头了。先是正常按时投喂,接着便一大袋一大袋自家种的糟水桃往猪圈里扔,猪还知道甚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吃,你想想一斤桃子才几块钱,一斤猪肉肯定下不了四十,你以为这就完了?哪有的事儿!把家里的嫩玉米放到锅里煮熟,煮到发烂,也是一锅一锅地往进倒,猪们算是吃美了。嗯?!这能人,别看平时悄咪咪眼直勾勾地看着你,脑子里呀那可是转得和发动机一样!”

听了张福的讲解,众人早已笑个不停,张福配合着忽高忽低的语调、一问一答的节奏、间到好处的比划,把一个精明的喂猪人的形象刻画了出来。李四不想让张福停下,喊道:“继续,继续!”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地方,喂到五点就不能再喂了,人家六点就来人了,从五点开始干嘛?”这时,张福停下了来,挨个看了看一脸疑惑的三个听众。“打扫卫生!”他激动地站了起来。

“你可说呢,这可不能让公司里收猪的人看到呀!人说你不仁义,甚人咧!把边边角角打扫地一干二净,愣是你专家来了也看不出一丝破绽,还要夸你卫生工作做的好咧!你说能不能?甚时候等到收猪人走了,钱到手了,从猪圈回到屋里,把钱一点,放到老婆手里,这才便睡,愣是你谁来了也不怕,睡他个天昏——地暗——”张福每讲到激动处的时候,总是一顺百顺,若是觉得气场没了,便开始磕巴了。

被张福吸引的贾巩早已忘却了一切,刚才的劳作已抛掷脑后,想想这黄大锁不为人知的一面倒是颇有几分荒诞可笑之处。一个半夜卡着点喂猪的形象深深住进了他的脑子里,“真是个精明人!”他心里总结出了这个结论。

“伯。”贾巩朝张福说着,“那死猪、病猪的事是真的?”

张福看了看远处,夕阳将白桦叶照得一闪一闪,让人想起波光粼粼的湖面。街道上空空荡荡,给人一种一阵闷热疲惫之感,仿佛经历了中午的烈日后才勉强保留了一丝生气。“话可得小心点说,若说卖猪,那千真万确,我敢打包票他肯定喂过。若是说起——说起这死猪、病猪的事,那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说信还不能完全信。”张福似乎在打着退堂鼓。

“既然有人说,那便是有人做,我看这黄大锁可啥事都干得出来啊!”李四似乎在给张福壮胆,张福也就觉得没有什么再卖关子的必要了。

“二润子,你还记得给咱们送过砖的二红红麽?”张福朝不说话只是认真听着的二润子说去。“记得麽,就那个喂猪的二红红。”

“对,就那个二红红!喂猪还不踏实,掏空儿还要给人送砖,就是有一次他告我的。说呀——一次黄大锁的一头成品猪不明不白地死了,眼看就要出栏的猪说没就没了,这可把黄大锁愁塌天了!整宿整宿地合不上眼,这一头四百斤的猪怎么说不得卖个万儿八千的,那能咋办,只得埋掉。可到了第三天,张福兴冲冲地冲进二红红的家,拉着他就往外走,二红红的老婆还以为黄大锁要打人了,急的上蹿下跳不知怎办才好。你说这强人又要干啥?”张福又故戏重演地停下来看看大家伙儿疑惑的神情。

“像打架的样儿麽。”二润子一句话惹得大家伙儿轰地笑起。

“不是,不是。”张福表演似的做着否定回答。

“那倒是要作甚咧,你倒是说啊!”李四不耐烦地叫道。

“你不要着急呀。这二红红也是一脸疑惑,跟在黄大锁的后面,又不知道该怎说!最后,黄大锁把二红红拉到了后山里,指着一个小土堆说,'挖!’原来这黄大锁已经联系好了人,说这死了的猪,只要是浑身完整看不出有啥毛病的,就都能卖钱。死猪一头无论多重,一律二百,这病猪就低一点,一头一百。”

“那头猪,到底是卖了?”李四惊叹起来,他想再确认一下张福的话中之意。

“按照二红红的说法,就是卖了!这死猪、病猪也有专门的渠道,具体咱也打听不到,就是这黄大锁、二红红他们也说不上个明白来,只是看中了一二百的外快,能捡个便宜谁还不做咧。至于之后猪到底干啥了,这可谁能知道咧!”

“贱种!见钱眼开,这要是人吃上了死猪,那可是祸害人命的损事啊,这黄大锁真是个缺德货头儿。”李四抑制不住的激愤喷涌而出。可一想到这害人的钞票,又不知该如何是好,谁还不是为了个钱!

“诶!损事咱也不做麽,也轮不到咱们做,握好咱们的瓦刀才是该干的活儿哩!”说着张福站了起来,示意大伙儿该继续上工了。

贾巩这才知道,这个靠养猪发家致富的暴发户也是个啥损事也干的主儿。从张福的故事里,他听出张福有意在压扁黄大锁,但似乎张福的话也不是空穴来风。要是黄大锁没有两把刷子,哪能拢得来财神麽!他无法从张福的故事中缓过神来,更对黄大锁的行为一头雾水,看到李四注意到了自己的不安分,贾巩便走了过去。

“四伯,这黑心缺德的黄大锁也太不是个人了。”贾巩先说道。

“如果你老婆孩子成天哭着叫着让你挣钱,家里连锅都揭不开了,你不会卖死猪吗?”李四没有顺承贾巩。

“可他黄大锁又不缺钱,这种坏事根本可以选择不做啊。”

“观看事物要多面、具体,钱是个坏东西,可也是个好东西。这卖死猪就是为了钱,有钱赚谁还不乐意咧?不要总站在高角度看人,你想想,本来可以卖个上万的猪,自己辛辛苦苦了几个月,到头来却还赔了本,谁能接受得了?他肯定也进行过思想斗争,该不该卖呢?这不卖的话,确实于理上那就说得过去,可又有谁夸你呢?现在的人,一听说你家猪死了,恨不得拍手称快。卖了又能咋?有人看见过?再说了,这么大的亏损,给自己赚点安慰费用有何不可咧?”李四唱着反调,仿佛故意气着贾巩。

“这可是丧尽天良的祸事啊,怎么四伯要替他黄大锁说话?”

“黄大锁固然不是个东西,明明已经大发横财了,还要卖死猪赚这种钱少受人诟病的买卖。诶!这些猪老板哪个又是干干净净的正人君子咧。再说了,这世道,已经没人看你是不是正人君子,只要有钱赚,一切就都合理了,一切就都名正言顺了。挣钱嘛,不丢人!”

“四伯,我是不会挣这种钱的,没良心的事我不干。”

“这么想是好的,可你要知道,像黄大锁这种人压根儿也没读过几天书,字也不认识几个,你怎么能要求他做个正人君子咧!”

“你们俩快上工啦!”张福站在厕所外叫着,两只手在腰间系着开着的裤裆。

“继续上!”李四高声应和着。

工程的进度已由屋内转到院里,在接下来的日子,贾巩将要在烈日下度过自己的这一段打工生涯。清晨阳光撒出诱人的金黄色光芒,这预示着今天将又是一个大晴天。一早,张福便号令他们搭建好了架子,今天要把院子东面的墙再加高几层。看到二润子开始往小车里码砖,贾巩便跑了过去动起手来。通过坑坑洼洼的土泥路,二润子和贾巩把小车推到了架底,开始往架上运砖。

不一会儿,看小车内砖已所剩无几,二润子一跃爬上了架板,开始把架上的砖一块块排到了墙上。接着二润子告诉贾巩要开始准备灰料了,这一次的灰料准备得出奇的多,但贾巩没有吭声,只是遵循着二润子的安排。东墙离搅拌炉太远,一时半会儿也不能把笨重的搅拌炉搬过来,张福对他们说:“还是就人工和灰吧,人工还比机器更好用咧。”这也难不倒二润子,想当初还没用上搅拌炉的时候,全都是靠人工和,不照样盖房铺路嘛!

当二润子和贾巩装着满满一车灰料运到架前的时候,车子却突然陷进了一条隐在草丛中的小沟,任凭他俩使多大的力气小车也都不再往前了。“四儿,下架!”张福喊道。李四忙放下手中的绳线,跳了下来。张福这个粗实的汉子一声令下,小车便温顺地从小沟里爬了出来,乖乖地滚到了架底。

二润子说:“咱俩跟上灰料,跟上砖就行了。”贾巩连连应声点头。二润子把两个灰料盆装上灰料后,便推着小砖车离开了。看着一百多米长的高架,贾巩也知道这是个耗时的活儿。相比之前的抹墙架,这个架子更低一些,贾巩在上面也不是那么地害怕。他爬上爬下,拿起砖夹子,放下料铲子,推走小砖车,拉来重料车,但张福似乎并不是很满意,过了一会儿,张福说话了。

“当初刚不上学的飞飞来跟工时,那可是我见过最快的,就在架上跑,砖堆上飞,怪不得起名叫个'飞飞’!”

贾巩很不高兴,李四和二润子也知道张福话中有话,但都一声不坑。贾巩寻思着,我又不是飞飞,有啥好比的,只要不让你缺料少灰的,你也不能说我做的不好。一会儿,张福觉得没人搭理有些过分,便朝李四咳嗽了几声。可李四到也是够意思,竟背过身去,只顾着手中的瓦刀飞来飞去。见李四这样,他也不再说风凉话,只是这恼人的天气太过闷热,站在架上就像是站在烤炉的中心。张福一跃而下,朝着塑料水桶踉踉跄跄地移了过去,他拿起水管,让贾巩跑去拉上闸,汩汩的井水从管口冒出,张福把舌头吐出来,大口大口猛吸着这清凉的地下水。他把管子放进水桶,两只胳膊一举,短袖上衣便溜了下来,贾巩看他光着大膀子,又开始饮起水来。直到肚皮胀到极限,张福这才满意地打了个响嗝,逗得贾巩低声笑了起来。张福抬头朝着贾巩泛起了憨笑,“关闸吧。”他示意道。

砌墙是一个单调的工活儿,张福和李四一人站在架板的一边,朝着中间开始砌去,大概半个小时,他们才能碰到头,之后便又提着料盆走到架板的两端,开始下一回合的征途。李四最初没有张福砌得快,总是张福到了中点处还得再砌一会儿才能接上李四。不过,李四还是提升了速度,每次都在中点与张福会合,李四把握节奏的准确度让贾巩感到惊讶。

“咱俩倒像是牛郎织女,这砌一线见一面,见了面也是马上就又分开啦,有时候说:'来吧,抽根烟吧。’这抽完了烟也得一别。”李四边往回走边高声说道。

张福没有回应李四的调侃,只是看似笨重地在架板上行走着。贾巩听出了李四言语中的幽默之意,但李四似乎也没有再说下去的矛头了,这要在平时,不把众人斗得捧腹大笑,他是不会停下来的。可能是今天太过劳累,每次走到李四身旁的架上排砖,贾巩总能闻到一股混杂着老人气和汗液发酵后的独特气味,张福也好不到哪里去,晒得通红的膀子上汗水四流,脖子上的毛巾早已发黑,用力一拧便是汩汩的汗流。

贾巩定睛看了一会儿,一股电流穿过了他的脑子,彷佛被击中一样,他开始构思起自己的工地生活来。他要用最快的速度来赢得张福的称赞,只有这样,在他们这个团队中,贾巩才能真正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不然自己总是被使唤,如果有了二润子的本事,那张福让自己干活儿的态度也会变个样,至少得像对待二润子那样。想到这里,贾巩看了看二润子,这个踏实能干的汉子虽然干的是最不受人羡慕的工作,甚至人们经常会以此来教育自己的孩子,如果不好好学习,就要像二润子一样跟工去,但每次张福使唤二润子的时候,用的是一种商量的口吻,张福对自己发过一次火,即使被很快压下去了,但自己从未忘却,那是来工地以来的张福的第一次红脸,竟然正巧落在了自己头上。

贾巩开始了自己的奋斗,他知道要想有所好的表现只有卖力气,他有信心,因为在他的心中,自己说什么总比二润子强。在外界人看来,在工地上受苦受累的只是二润子,跟工的是要伺候大师傅的,似乎跟工只是一件光卖力气、不靠手艺的活儿,是个人只要有把子气力就都能干,只有没出息的人才会干。贾巩未入工时,确实有着和外界人一样的看法,他甚至不晓得为什么有的人愿意干这种苦活儿,干点什么不比这赚钱。愿意受苦的人越来越少,这个行业就要没落,抱着一睹夕阳行业现状的目的,他来到了这个工地,也是为了尝试一下那靠苦力赚钱的原始工作。这几天来,贾巩改变了过去的看法,光有膀子力气是远不够的,事实上小工也需要有一定的技艺,像和石灰,没有丰富的经验是不能又快又好的满足大师傅的要求的,还要察言观色,大师傅一抬头就知道要这,一瞪眼就知道要那。更重要的,要有吃苦的精神,不能挑着活儿干,啥活儿来都得上,即使觉得自己应付不了,也要硬着头皮强迫自己去干。贾巩甚至觉得,小工的工资应该要比大师傅的工资高,有的时候,工龄长的二润子也能干起泥瓦匠的活儿来,况且小工要比大师傅更稀缺,二润子也可能是贾庄这个行业里的最后一个资源了。

看着工地上仅有的最后一个红人,贾巩提起了精神。他从二润子手中接过小车,奋力把一车砖推向架板,一路上的起起伏伏让小车发出了奇特的声响,那种只有在快速行驶时才能听到的晃动声。到了架板下,贾巩时而用起砖夹,时而又徒手,开始混着法儿地卸起砖来。一块块砖落到架板上,“嗒——嗒——嗒”的响起,突然他一个纵跃翻上了架板,要开始把砖重新排在墙上,按李四的要求砖与砖之间要隔开一个砖的距离,贾巩发挥了他细心的特点,把砖排得整整齐齐,从远处一看有如列队的士兵。

“这是谁家孩儿咧,怎么面熟得很?”一声男人的吼声从墙外的白桦林中冲了出来,传到了墙上做工人的耳朵里。贾巩一抬头,只见树梢因被人来回冲撞树的根部而抖动起来,紧接着一个白皙皮肤的中年男人站到了树林边上。“这也看不出来?贾巩麽,人家刚高考完。”张福主动向那个人提起。贾巩觉得这仿佛是刚才的卖力才讨来的张福的好感,想到这他欣喜的笑起,“任伯,不认识我了吗?”

“贾巩呀,这要是在街上遇见了还认不出来咧,怎么大学生还跟他们受这苦咧?”说着任兵发出了鄙夷的呼声。贾巩一时半会儿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个刁难的问题,他只好向张福求助,张福看了一眼贾巩,又看了一眼插着腰的任兵,说道:“这和领导搞不好关系就得受苦咧嘛!”任兵听到这里,脸上一股丑陋的狰狞,二话不说又闯进林子里去了。

在他们休息的空当儿,任兵一脸兴奋地来到了他们所在的树荫下。“这么热的天,你那忙逑甚咧?”张福问着任兵。“施肥麽,队里没咱的事了,不就得自己找点活干麽!”任兵把案桌上的茶叶狠抓了一把放进他的杯子里,又示意李四给他递根烟。

“你这是逑,来我们这里混吃混喝,咋滴,老婆管的这么严咧?”李四也没有给他好脸色。

张福又调侃道:“你这一天能上三回粪,今早我路过你村南的那块地,叶子都黄了,你这真是不干人事。”任兵一脸的冷意,便说得赶紧继续干活儿去了,就提起身子一瘸一瘸地快步走了去,据贾巩回忆,这个男人似乎当时有想跑的冲动。

“这个任兵,我对他可是熟得很。去年村长竞选,一根筋的护着甲,要跟着甲飞黄腾达,最后还不是乙当选了。要说也没什么,可是乙根本不待见他任兵,一心往死里整他,如今他什么都没有了,每天只顾着伺候他的那几块旱地。昨天一整天在村南那块地鼓捣,晚上给我打电话说车陷住了,叫我出来帮他拉一下,你看他一个人也没为下。”张福又唤起了一股热情。

李四插了一句:“这么旱的天,咋还能陷住咧?”

张福又高声说道:“起初我也纳闷儿,咋还能陷住咧!到了地里一看,是车陷到了他自己施的粪里面了,以为猪粪是好玩意儿,一车一车往地里拉,整片地都是满满的猪粪。今早我路过,玉米叶子黄了一大片,真是个没脑子的主儿!”

说到这,一阵车轮声呼着穿过街道,上了对面的土坡。

“你看,你看,车罐还没放下,这要翻了,还不得压死!”随着张福的手指众人一齐朝远处看去——在一个背朝着他们的土坡上,一辆新亮的小三轮背着一个几乎立着的生锈铁皮粪罐,粪罐的倾斜程度达到了极限,使人感觉要是再斜一丝角度粪罐就要把车向后掀翻,不过最终,三轮还是慢悠悠地爬上了坡,朝着更远处发出嘶吼。黑滚滚的油烟直冲天空,夹杂着夕阳的余晖而成燃烧的状态,在众人的欢笑声中,一天又快要结束了。

黄大锁计划将院里原来的旧猪圈改造一番,他就可以另起炉灶,另外在院里养几十头猪,因为主猪场的饲料钱是公司方面承包的。听了他的主意,无人不说是个鸡贼的买卖。东面院墙的工程已接近尾声,贾巩知道要来到这个工作难度最高的猪圈处了。

这是一排已废弃的猪圈,原来的主人因为占用耕地已被迫移居他处,黄大锁却安人无恙的在五个月之后接手了过来,并盖起自己的房子来。说这个工作难,主要是在贾巩方面,因为大师傅的工作地点由地上转到了半空中,贾巩必须把灰料运送到猪圈顶上,这个过程是一个有些许难度的,因为猪圈的后壁(为了近距离的送原料,只能走这里)没有放手脚的地方,每一次的攀爬都耗时耗力,而应黄大锁的要求,猪圈上原有的砖是不能用的,必须先用二院门那里的旧砖。

二润子负责灰料的制备和运送,旧砖墙需要大量的灰料,所以二润子的工作也是不简单的,他一个人要跟上两个大师傅的节奏。贾巩负责砖料的搬移和灰料的递送,他把灰料工作放在重要之处,在灰料提供充分时,他才抽空去远处搬拾砖块。当他来来回回搬着十几块块砖走着时,看到张福一抬头,他就知道是在要灰料。放下最后一趟砖后,他从料车里取上灰料,拎着满满一桶的由小石子、细沙和石灰合成的混合物,再跑到猪圈后壁,费力将桶举送到上边,一个踉跄翻跃而上,再拎着灰料送到张福的料盆里。刚倒下,李四那边又叫了起来:“贾巩!灰!”贾巩跑到墙后,把桶放到一边,双手撑着墙壁,腿一点点伸长够着地面,平稳落地后,又是下一个循环的开始。他告诉自己:“不能停!”现在是自己在同时供应两个人,自己要竭力把这个环节撑起来。灰料和砖料这两个词不停地在他的脑子里交替着,同样的攀爬和坠地动作依旧持续的上演着,脖子里被汗液蒸湿的毛巾也瘫做一摊,太阳并不会有丝毫的怜悯,无私的提供着她无尽的热情。贾巩似乎已经有了些经验,每天只要熬过三点到五点的这个阶段,就会好受一些了,面对这所有的一切,他只能默默的忍受着,因为这一切在他做出要来工地的选择之前,就已考虑到了,他要在工地上完成一件自己从未做过的事,来了之后,他告诉自己:“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贾巩爬上爬下,用不断提升的速度考验着自己的极限,只有越来越快,才能被张福看到眼里。到了后面的攻坚阶段,贾巩省却了以前所有的小心,搬砖时已经忽略了安全考虑而是一味的添加砖的数量,攀爬不在找寻着力点,而是一股脑的往上发力,坠地也不再小心翼翼地做着准备动作,而是完全一跃而下,在他们几个人中,贾巩无疑是运动量最大的那一个。他像一头能量不竭的公牛,在四点一线的工作中无止境的奔波。

贾巩知道,这一切的一切都会被张福看到。在一次跳跃而下之后,贾巩用余光看到了张福在朝自己笑,那时他忽然领略到了什么。“不——不——这不是夸赞的笑,这是压迫劳力工人后中饱私囊的笑,是别人卖命自己获益的剥削者的笑,是丧失人性的资本者利益至上的笑,这是吃人的笑!这是吃人的笑!”此刻,他彷佛体会到了二润子这个男人一语不发的所有苦楚,是的,在这个世界上,能体会二润子的人也许只有贾巩一人。用力气吃饭的工作的本质就是人吃人,也许二润子当初也是一个意气奋发、向往远方的青年,但他却在工地上度过了大半辈子,这个地方耗尽了他所有的心血。这里有着最低层次的压迫和剥削,张福把工人的工资压到极限,却仍不断苛责工人的怠慢,黄大锁作为主家,想方设法耗尽着他们的体力,把工人的体力榨得越干,他的工钱才花的越值。在金钱面前,没有人会讲原则,没有人会讲尊严,甚至所有的道德都可以扔到一边,这就是真相,这就是我花钱你出力的社会规则,自有利益往来之后,从未过时的规则。

这一下午的奋战之后,出乎意料的场面出现了。张福和和气气的不时夸赞着贾巩,如果说在今天之前贾巩都是一个外来者的话,那么今天这个团队正式收纳了他。黄大锁也凑到了他们的旁边,他也把贾巩卖力的身影看了个满眼。谈话场合的中心由往日的张福转移到了贾巩的身上,黄大锁也跟随着张福的后音夸赞着这个青年:“贾巩这孩子确实不错,这么多天能撑下来就不容易咧。”这眼前的一切贾巩似乎早已体验过,想想自己过去只要是用心、卖力之后,总能得到这样的收获,这样的称赞,但这次又和以往完全不同。这时他把眼光对准角落里抽着烟的二润子,二润子抬头看了看这个大红人,从二润子的眼神里,贾巩仿佛也看到了一个曾经有过他所有体会的年轻人,是的,这从谩骂到被肯定的过程二润子一定也分毫不差的经历过。

黄大锁给众人讲起了他年轻时,怎样将一个两人都抬不起来的碗口大的实心钢管抬起来,怎样从工地的毛头小子变成了如今的靠养猪致富的劳模,虽然大家都笑笑不做声,但黄大锁并没有丝毫的改变,仍然洪水般涛涛不绝的讲述着。夕阳又一次照在了贾巩的身上,不知为何,他觉得今天的落日分外美丽。

十一

得到张福的满意称赞后,贾巩更加从心的工作起来。他不用再担忧自己融不进这个团体了,在短短的十几天中他已经成为了一名合格的小工,至少在他心中是这么认为的。第二天上午,贾巩突然觉得两眼一黑,继而又变得煞白,视角所到之处都是太阳白惨惨的强光,脑袋昏昏沉沉,似有千斤般的重量,贾巩赶忙扶到了一堵墙上,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哪里。贾巩怪异的行为并没有被人所看到,张福和李四都在架板上结束猪圈的东面墙的修缮,二润子则在一旁寻找张福所说的半块砖。贾巩不想动,他只有定下来的时候,才觉得周围的一切是清晰的,一上午都是在模糊当中度过,温度罕见的高,是他自打来工地最高的一次。还有大概半个小时就下工,和处在奔溃边缘的贾巩一样,所有人都在注意着时间的流逝。这时,黄大锁出现了,跟着他的是他的儿子黄涛和姐夫老李。

老李今年快七十了,身体却像五十多的,矮个平头,两眼炯炯有神,不停的射出亮光,突显着他旺盛的生命力。他不太喜抽烟,却也从来不拒绝人家的好意。按他自己的说法,能保持这么好的体格和精神离不开一种必备物品——酒。老李并不会把自己灌醉,每次喝到将醉未醉的时候,便会停下。在他看来,生活不能没有酒,每顿饭都来那么一盅,馒头也能多啃几个,面条也能多下几碗。在几年前,老李唯一的儿子在砖厂触电而亡,为此他放下一切,开始和砖厂打起了官司。按理说,砖厂最少会理赔二十万,但老李没有人脉靠山,最终只获得了区区五千的赔偿。由于突如其来的丧子之痛,再加上官司上的委屈,老婆一病不起,不久也离开了他。老李对酒的依赖,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令众人惊讶的是,老李并没有一蹶不振,而是逐渐走出了生活的阴影。他开始四处揽工,成为了一名靠年轻时学下的瓦刀匠艺赚钱的大师傅。挣下的钱小一半都买了酒,剩余的开始慢慢积攒了起来,每当亲戚朋友有困难的时候,这个笑容满面的老头儿都会伸出援手。黄大锁的工程也动用了老李的血本儿,老李还专程开始每天骑摩托从邻村赶来帮忙,老李如此的热情引起了黄大锁的怀疑,但他找不到任何头绪,只是冷冷接受着姐夫的好意,对黄大锁来说,姐夫的钱才是最实在的。

看到黄大锁笑眯眯的神色,张福顿时变了脸,贾巩也意识到这个经常给他们找额外工作的主家并无好意。“大伙儿停一下,今天就早点下工,跟我去抬几块板,抬完就下工!”黄大锁一脸笑容,张福知道这个脸后面是不容反抗的嘴脸,他只好喊上众人跟着黄大锁走去。看到那一脸笑早已恶心到反胃的李四不满的说道:“狗日的,尽给人找活儿干!抬几块你倒是说清楚啊,要是一百块今天还回咧是不回咧?”听到他的抱怨,张福也无可奈何。这是张福自己遇到过的最难缠的主家,如果到最后工资也不爽快的话,那他绝不再答应任何黄大锁的工程,张福这样暗暗想着,不知不觉来到了前院。

黄大锁停了下来,他先没有说话。“搬啥?”李四问道,“难不成要搬这十多块石灰板吧!”黄大锁显示出一身轻快的样子,“就是这石灰板,不过不是全搬,给我搬个五块就够了。”“这着实不好搬啊!一块得有个上千斤。”张福声音轻微的质询着黄大锁。

“我也想过用机械搬,可那还得用人辅助嘛,既然这样还是人力直接搬快一点,搬完就回,准备上手吧!”黄大锁吆呼着众人。最先应和黄大锁的,是他的姐夫老李,老李是个莽撞人,他不会想到黄大锁把这个活儿留在快要下工时才安排的奸诈心肠。但黄大锁瞒不过其他人,是个人都知道,搬完这几块石灰板,没有几个小时根本缓不过劲儿来。看着黄大锁不容商量的决心,大家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围了上去。

“一、二、起!”张福在前面奋力叫道。只见他用一根空心铁管翘起石灰板的前端,在往上发力的同时还掌控着方向。接下来是老李和二润子,他们用一根环形皮带衬在石灰板的下端,用一根短空心铁管穿在皮带中间,一人一边用肩提着。李四和二润子、贾巩和黄涛也如法炮制,紧跟在之后。李四和黄大锁一人一根铁皮管拖制着石灰板后端,就这样一块千斤重的石灰板在烈日下开始缓慢地爬行起来。张福的脸一阵一阵的通红,贾巩的脑袋早已昏厥不堪,又经过了四十多分钟,才总算完成了黄大锁口中的“小活儿”。拖着疲倦的身躯,他们来到了阴凉地,张福像死猪一样,一躺下去便不在动弹,没有人说话,有的只是不便说出口的满腹的脏话。再难听的脏话,也配不上黄大锁的无耻,这是众人一致的结论。平常这个点他们早已回家,正因为黄大锁的搬完就下工,他们再无力气起身。这时,黄大锁拿来了一袋子毛桃,“大家伙儿累了,今天真是不好意思,我也没想到这么费时间,来来,大伙儿都吃个桃子,贾巩,你给叔叔伯伯们洗桃子去!”贾巩没有理这个满眼心思的主家。黄大锁忍了一口气,吩咐黄涛去洗。在桃子摆在众人面前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动手,一个个青绿的还未熟的桃子小如核桃。“这难不成是你喂猪剩下的桃子吧!”众人都看向李四,他想让这个主家难堪!黄大锁不慌不乱的拿起一个青桃,“别听人瞎传,哪有的事儿!”说着,他用力的咬了一口桃,满嘴的黄牙里桃汁四溢,随之而来的是他招牌的笑脸。

十二

他干活儿利索但不细法,总会有敷敷衍衍的时候,这是张福对老李的评价。近年来,工匠行业相当不景气,人才短缺无疑是张福最大的担忧之处。看到老李头儿,他动了扩招队伍的念头,老李不适合独挑大梁,可只要一个人牵制着也是能凑合上工的,毕竟多一口瓦刀就多一份收益。“老李,明天跟我们起西院墙吧。怎滴,能干呀?!”张福说出他揣了很久的话来。

“上?上就上,我干活儿可不比你们慢呀!”老李铜青色的脸上依旧是敞亮的笑容。

“这上架别人还得慢慢爬,我可等不了那个时间,一下就跳上去了,在架板上也是来来回回地跑,绝不含糊。”

李四表示惊奇:“你这老也老了,就不能学人家,体体面面地在家养身子?跑到这里受罪,诶,还是不会享受呀。”

“啊,哎呀——”老李像被打开了开关一样,“我在工地上干了多少年了,这都习惯了,改不了啦,一休息下就想往工地跑,再不好的情绪,拿起瓦刀搬倒几块砖也就甚事也没糗啦!这又是亲戚,哪儿有帮外不帮内的说道哩,这都是自家人!”老李说着看了看一旁沉默着的黄涛。

“哪里亲了哩,这都多年没见你往贾庄跑了麽,怎么个最近就跑得这么勤呢?弄不懂啊弄不懂。”李四合理的分析着他的怪异举动。但这些并不太引起老李的注意,他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只是贾巩发现,他频繁地看着黄涛。

第一次合作抹水泥后墙,贾巩便深深记住这个令人捉摸不透的老李头儿了。这是一个需要密切配合的工作,李四和老李头儿负责抹后墙上的,张福则在他俩抹完之后,再拿沾水轱辘加工一遍,二润子还是专门储备水泥,贾巩和黄涛担当运输的角色。贾巩觉得老李头儿加入进来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事情,这个年纪稍大的人有着一肚子的故事,无论在工作还是休息的时候,他的嘴皮子总是不知疲倦地讲着,更重要的是,老李干活超乎寻常的快,这无疑加快了整个工程的进展,这让贾巩暗暗窃喜,地狱般的劳累终于有了快要结束的势头了。

这几天以来,贾巩总盼望着结束的那一天。每当他们干完一项的时候,贾巩都确信所要干的活儿又减少了。这次抹完后墙,就剩下砌西墙和铺院子了,按照自己的设想,这三项活儿顶多再需要四天便可以结束。如今有了老李,贾巩觉得四天可能都用不了,因为这个人的干活儿速度是平常人的两倍,虽然张福说他毛糙,但贾巩看不出他的活儿和张福的活儿有啥大的区别,也许有但应该也无可厚非,老李的难能可贵之处,是他干活儿所追求的就一个字——快。

李四左手拿着料板,右手拿着灰腻子,一块一块地抹着墙,贾巩拿着一个小勺把小车里的灰送到李四伸过来的料板上,二人的精密配合让贾巩觉得已经达到最快了,可当他看向旁边的老李时才发现,只有更快没有最快。只见老李让黄涛加满料板直到极限,满满的灰料被老李巨幅挥动着的手臂摊成了像煎饼一样薄薄的一层,他把料板一扔,双手扶着腻子,把全身的力量像墙压去,很快,一整片的水泥墙壁便宣告完成,老李又马不停蹄地投入到下一面的装料阶段。相比老李一整面一整面的工作节奏,李四的涂抹工作可谓是慢慢悠悠,然而张福并不认为李四是慢的,如果换成他,也会是如此的求稳不求快。贾巩有意让每次的灰料增多一些,但都被李四拒绝了,贾巩也就不再强求,放弃了图快的念头。

有的人处世做事总有着自己的节奏,他们外表看似不紧不慢,却总有着一股踏实可靠的自信力。在纷乱周围的影响下,他们也能不为所动,按着自己心中的节奏走好每一步。在贾巩看来,李四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李四干活儿时,他虽然不时也看到老李那忙活着的身影,但他还是面如峻山,沉稳地把持着自己的料板和腻子。在所有人都提倡快的时候,也许应该允许有些人慢,在快节奏已经成为一种处世方式的时候,更应该让有些人享有慢下来的权力。李四更像是一位艺术家,他不允许自己的作品有任何缺陷,也许李四才是合格的生活者,他对自己的生活有着质的要求。

一个上午他们便完成了一大半的涂抹工作,下午只需要收个尾便可。休憩的时候,老李无疑成了团队的中心,他故事多又能说会道,这让说话有些不流利的张福不免有些黯然失色。给贾巩留下深刻印象的,是老李说他们在文革期间过的那一段日子。

“那时候可有两天耍美喽枪,成天学也不上,大家伙儿拿着发来的枪到后山里空放几声,整天就是一个字“玩(儿)”。那时候人也单纯,生活也简单,大家都一样,不存在什么有钱没钱之分,大家都没钱!你们看看现在,这有钱就是牛屄,有钱就是大爷,为了钱什么都可以不顾,世道变了呀。”老李一声叹息,吐出的烟一环一环地飘向高处。

张福接口道:“这样也行,这有本事的人就出跳出来啦。”

“本事?不一定——”老李笑笑不再说下去。

“老李,这身子股这么硬朗,不打算再娶个老伴儿?”李四一句话逗笑了众人。

“老伴儿?不敢想啦!要是我能找个干儿子就满意了,这走不动了也有个靠山。”老李说着忍不住又看了看黄涛,看到黄涛有些难堪,就赶紧收回了目光。

老李抽了口烟,又开始讲起了他文革时候的趣事。

“那个时候呀……”

十三

起西墙是结束前仅剩下的浩大工程了。这次的战线达到了一百米长,按照张福的设想,要在这里起一堵贾庄人从未见过的长墙。一旦这堵墙完工,预示着张福在他的瓦匠生涯中又攀过了一座高峰。过去,他曾带领工人打破过最高记录——古戏楼,打破过最难记录——山窑,也打破过最厚记录——水坝石墙。在他的记忆中,起过的最长的墙也就四十多米,这次的工作无疑是空前的。墙越长对领工的考验越大,它不仅需要更严密的部署规划,也要求必须具备宏观的调控意识。在轰轰烈烈地准备之后,起墙开始了。

由张福居中,李四和老李各守一端,三口瓦刀在同一时间开砌,二润子、贾巩和黄涛则一人跟着一位大师傅,为他添料加砖,每个人同样的动作要不断地重复,直到砌完。有了老李,这个氛围不时会增添些许快意。贾巩发现,老李一个人的速度相当于张福和李四两个人的,如果大致一看的话,也看不出工作质量有什么区别。老李仿佛是位救星,帮助他早日离开这里的救星。

这一天上午,他们已经完成了初步规模的西墙,如果下午再继续干下去的话,今天就能完成三分之一,那么再需两天便能完成西墙的起建,铺石灰院也只要一天,这样还有三天半就可以结束掉这次工地之旅。想到这里,贾巩脸上泛起了欣喜,在他准备细数工地上的经历时,黄大锁带来了他最不想听到的消息。

“老大”黄大锁走过来后径直走向张福,“猪仔儿回来啦麽,就先停下来吧,叫上咱的人抓一下猪仔儿。”黄大锁是张福遇到过的最会找事的主儿,经常会给他们找一些额外的零活,不过既然工资照付的话,张福也是和气生财,完全听你主家的调遣。

众人放下手中的活件儿,跟着黄大锁来到了白桦林后面的猪场。如果单论养猪,在贾庄黄大锁着实是头号人物。其他猪老板总会被一些病害所袭扰,因此也不敢扩大规模,毕竟如果流感一来,小规模的死亡他们还能撑得住。然而流感似乎对黄大锁的猪场有畏惧心理,养猪以来的十多年中,每当别人的猪两头放花、一死一大片的时候,黄大锁的猪却一个比一个长得圆实。虽然也会出现一两头或被压死或发病致死,然而从来没有出现过大规模的暴病而亡,那些流行的病毒也从未出现在黄大锁的猪场里。因此这几年里,人们看到别人的猪场要不是越盖越小,就是始终保持在一个不大的规模,而黄大锁的猪场却是越盖越大,达到了方圆百里都找不出第二家的规模。

猪场自东向西排列,二十间一模一样的大棚齐整整的排在黄大锁从村民那里买来的五十亩自耕地里。由于占据耕地的原因,村民们起初根本不看好这个不务正业的黄瓦匠,认为他既不老实种地,也不专心在他的工地上成为一位受人尊敬的包工头儿,竟然做起了歪门生意,寻思起要靠养殖致富。和黄大锁年龄相仿的张福自然也看不起这个爱做黑心事的猪老板,当初黄大锁邀张福入伙儿的时候,他并没有想到这门行业竟然能被黄大锁搞得风生水起,甚至靠养猪愣是成为了贾庄少有的高收入群体。十多年后,当初两个身无分文的年轻人,一个成为了名满一乡的泥瓦匠,另一个靠养殖变成了贾庄首富。张福知道,这个猪老板一天的挣的钱抵得上自己大半年的收入,但他并不感到任何的不平衡,黄大锁的钱有不光彩的一面,相比耍脑子挣钱,他更偏向用自己的力气和汗水换来收获,这样的钱才是踏实的,才是可以睡安稳觉的。在每一次上工后,得到一副自己所满意的杰作,从而受到别人的称赞,甚至这样称赞会持续好几代人,相比这种成就,白花花的银票真的对于张福来说没有任何吸引力,张福也知道,这种快乐是黄大锁这种人体会不到的。

四辆满载猪仔儿的大卡车停在了贾庄东面的路上,引来了父老乡亲的驻足观看,不一会儿,便严严实实围在了黄大锁猪场的四周,这种场面一年只会出现那么两三次,并且只会出现在黄大锁的猪场里。操持了一辈子的锄头镢把的农人看着这个能人在耀武扬威的指挥着,是的,就是那个十年前他们还不看好的年轻小伙儿。如今,他们所知道的只是这个猪老板一年的净利润抵得上他们一辈子的收入,并且有着他人学不来的养猪本领。一辆车打开了车厢,一层的小猪仔被纷纷赶了下来,在圈起的场地里,畏惧不敢移动。村民们大致数了数,这一层小猪仔便是一百多头,每辆卡车都有三层,算下来小猪仔便有一千二百多头,这着实超过了他们以往的认知。

卸猪的人有八个,其中两个是公司派来的专门人员。看着受惊十分的小猪崽,贾巩轻微地抱起一只不好动的小猪放到了黄大锁指定的猪圈里。接着贾巩忙忙活活地追着那些不太听话的小猪,张福和二润子都投来了笑声。“贾巩,看你张伯咋抓的!”说着,张福晃动着庞大的躯体把几只小猪赶到了角落里,一伸手却毫无收获,猪仔像箭一般射了出去,张福略显不好意思,憨厚的笑了起来,不得不承认这些猪仔子太活泛了。二润子也一样,猪仔见到了他像见到了阎王一样,纷纷大叫着四处跑逃。唯独李四能沉下心来,慢慢逼近猪仔,等到营造成一种和谐的氛围,再迅速伸出鹰一般的利爪,将猎物捕获。李四骄傲地拎着两只嗷嗷直叫的小猪走向了猪圈。这时,那两位专门的工作人员,才换好了衣服,从容地走到了这几位“外行”身边。

两位专业人士带来后,村民们看到猪仔变得听话起来,张福们也都停了下来,目瞪口呆地观赏起了这两人的表演。只见他俩随便一伸手,猪仔便手到擒来,随着一个个优美的弧线,猪仔们先是摔倒地上惨叫起来,接着便受了惊似的跑到角落里,直勾勾地看起人来。

两位职业抓猪人员的熟练动作令这些整天呆在工地上的人耳目一新,一只只鲜活的小生命被无情地摔在了猪圈的空地上,这让张福他们想起了经常打交道的砖头来。是的,这哪是猪仔啊,这分明是不管死活的抓捕、抛扔。随着一声声猪仔的惨叫,人群当中也爆发了难以遏制的惊呼声,老乡们自动化成了天然的两派。一部分人觉得这两个人太过杀生,猪也有人性,应该像对待人一样对待它们,当然这部分人里女性居多。另一部分人是以二红红为首的赞成派,他们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更高效的做完抓捕分栏工作,要都提倡人性的话,就别想着养猪了。妇人之仁是他们为抵抗前者说的最多的话语。

黄大锁叫喊着张福一伙人,要求他们加快速度,他在显示着自己的权威。张福也没办法,这是他首次见到过这么生狠地抓猪,他只好向身边的二润子呵道:“像人家一样抓!傻站个逑!”这时,二润子彷佛刚苏醒一般,两只平时看起来再也和善不过的眼睛射出凶光,他冲向一只只落单的猪仔,猛虎般的一顿恶扑之后,将捕获到的猪仔朝着远远的猪圈扔去,众人的心绪一下子被打乱,取而代之的是他们想象不到的疯狂。在接下来的两个多小时中,张福不再是张福,李四也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李四,抓捕、远抛成为了一种洗脑般的调子充斥在他们的大脑中,他们已近乎疯狂。面对那些不太安分的猪仔,张福一提脚,猪仔便不再跑,乡亲们发现张福成了抓猪的最快的大师傅了。事后,张福说道:“这种畜生就是这样,你对它和气了,它到蹬鼻子上脸了,你要是把它当畜生看,倒都听话起来了。”听着张福的经验之谈,贾巩想起了一下午在猪场里张福说的最多的话:“怂猪,畜生。”

令贾巩印象深刻的是,在抓捕的过程中,他发现了一只被车栅栏压断半只耳朵的猪仔。在猪群中,它拖着鲜血来回的奔逃,遇到几只大一点的同类,还会被无情撕咬而尖声直叫。但他没有再注意它,投入到了二润子引起的疯狂抓捕浪潮中。之后,随着黄大锁的一声断呵,贾巩知道是那只猪被发现了。

“嘿呀!那只猪怎么还有残化,这哪能要咧!”黄大锁朝着一个公司来的抓猪人员嚷道。似乎已被这烦乱的环境所惹恼,只见那个人压根没正视黄大锁刁难的脸色,只是衅衅地走到那只落单的半只耳猪仔前,一个猛子便将猪仔提溜了起来。令贾巩至今想起来都寒毛直立的场景出现了,只见那人身子向后一斜,一咬牙,猪仔便飞在了空中,众人无不张开大口,人群中一片静默。猪仔划过一个高高的曲线,落向运输它的大卡车顶层去。显然这是它第一次空中蹦极,不过由于没有安全措施,它的下场极为残忍。卡车的顶部是一根根横向排列的金属细杆,猪仔被血染红的猪鼻子一下子打在了铁杆上,猪像被打断了鼻梁一样惨叫了起来,这让在周围观看的乡亲们想起来过年宰杀母猪。然而,事情远没有结束,不知是忍不了黄大锁的挤兑,还是被半只耳猪仔惹毛了,那位黄毛小伙子两步蹬上卡车,抄起一根铁棒朝栅栏里猛戳去。黄毛小伙儿戳的越狠,猪仔叫的越高,在一次致命一戳后,半只耳猪仔被铁棒顶到了车壁上,一声惨叫后汩汩血流从被铁棒戳中喉咙处冒出,乡民们就再也没有听到这只不幸小猪的叫唤。

在他们抓完足足四大卡车猪仔往回走时,张福笑着对身边的老李头儿说道:“老李,你闻闻你呀,一身的猪粪臭。”老李也不甘示弱:“都一样,你不信闻闻你的。”说着,张福把头低下去,一股难以抹去的钻心的恶臭从衣服里面飘出,他这才意识到,他们已经被猪粪味彻底的浸泡出来了,想到这,他又开始咒骂起黄大锁来了。“真个事主,害的人是工程没赶起来,惹了一身猪骚气!”谁也没有注意到,众人的身后什么时候有了个黄大锁,黄大锁听到张福抱怨后,倒也没有显示出丝毫的羞愧。“老大,这还有点时间麽,你再做两线西墙,把那些旧砖都用完,我刚才联系好了二红红,明天就送过新砖来了。”精细的计划说完,留给众人的,仍是那副露着大黄牙的微笑。

这个下午剩下的时间,贾巩记得没人再说过一句话,兴许是不愿忍受身上那股彷佛深入骨髓的恶臭,在猪圈里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注意到这种猪身上独有的气味,直到远离了猪圈,这悠然浓烈的味道才开始弥漫开来。抓猪也是个苦力活儿,至少不比跟工轻松丝毫。看到二润子那红色的背心已浸湿一大片,并且混合着汗味和猪粪臭的独特味道不时从他身上飘出,贾巩低头看看自己,“谁还不是这样。”他低声对自己说道。

贾巩发现,在黄大锁的眼中那些有残化的猪根本算不得是猪。就说那只半只耳猪仔,如果换成一般的寻常百姓,丢掉了半只耳朵压根算不上什么大问题,不至于就被淘汰。可到了黄大锁的手中,就是一件即将等待“处理”的产品。甚至是那个黄毛小伙子,对待猪仔的态度也未免有点缺乏人性,竟然把自己的怒气全部朝毫无抵抗力的猪仔撒去。想到这,他记起了刚才路上张福的话来,“那只猪就算不被那后生戳死,回了公司也是处理的对象,没有猪厂会再要它,等待它的就是一只破口袋和一抔黄土。”

也是在这个晚上,我来到了贾巩的家中。贾巩突然见到我显示出了难以掩饰的局促和不安,在一阵简单的寒暄后,它在乡下明亮的月光下脱去了湿重的外衣,开始准备洗去一天的劳累。也是在那个晚上,他开始给我讲起了这分开二十多天来的见闻,直到讲到那头半只耳猪仔,我们才渐渐进入梦乡。

十四

第二天一早,我便又匆匆离去,因为贾巩还要继续上工,而我继续呆着也有些不妥。昨晚聊了很多,贾巩变了,可贾巩又好像没变。二十多天来的劳累使得他的皮肤略显棕黑,然而从他的言谈中,我知道贾巩还是那个与世界保持着距离的年轻人。记得谈话的最后,他向问我道:“推荐给你的《麦田里的守望者》看完了没?”

我一放暑假便迫不及待地买下了贾巩推荐给我的这本书,怀着无比好奇的心情,外加贾巩的热情推荐,我开始了阅读。然而读到中间片段的时候,我总觉得晦涩难堪,主人公怎么可以与这个世界那么的格格不入?全书都是在流水般记录他的悲情生活,仅有的一处亮点便是点了题的主人公的梦想——当一个麦田里的守望者。由于这个部分给我的印象极为深刻,我向贾巩做出肯定回答之后,忍不住地背诵出了那一段漂亮的话来——“有那么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做游戏……我的职务是在那儿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儿。我只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

“作者暗含了一个隐喻,那一群往悬崖边跑的迷路的孩子象征着对生活充满迷茫之感的现代人,而作者明显也是这一类人的一份子,而那个守望者只是作者的希望,他希望有一个人来拯救他们。这是深刻反映人们陷入迷惘的一部力作,有力地控诉了为了金钱、私利而不顾一切的国家机器,作者身为被国家抛弃的人群当中的一份子,他对生活已经陷入了一种无解状态。”

“我当时没想得这么深刻,这么说,我就彻底理解主人公的行为了。那你呢,你想不想当一个麦田里的守望者?”

“我不想当,因为我知道我做不到。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的国民明显步入了那个作者所在国家的后尘,但我们不大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

我当时打断了他,“为什么我们要比他们晚,如果晚了,是不是我们国家的面子就丢了?可能我说的生活化些,不过意思倒是准确。”

“生活化好些,生活化更容易听进去。他们的国家由当初的自由、平等之风,变成了堕化的现状,因此像作者这样的年轻人自然会感到失落,对一个国家产生的失落是要超过所有的生活中的失落,前者是一种对信仰、对未来的疑惑。我们国家其实比他们早,早在封建专制覆灭之后,我们的迷惘就产生了,并且延续到今天。我们国家的文人预感到了这一点,但他们毫无办法。以前的封建社会人们恪守儒家的那一套,而自从这一套被打破推翻之后,我们像是失去了依靠,西方人有宗教,但我们什么都没有,这就是我们的可怜之处。”

“你说我们步入迷惘的脚步快,但为何我们似乎都没有注意到呢?”

“这就是西方人的进步之处,他们当中的一些人有着强烈的批判精神,比如那个想当守望者的作者。而我们似乎不愿看清我们的生活状态,不愿意接受也陷入迷惘的事实,在这一点上,我们得彻底像西方人学习,抛弃所有的禁锢思想,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像西方人一样尝试着走出这个迷惘。”

“那他们走出来了吗?”

“没有,但他们已经走出了很大一段距离。我们的脸太薄,不愿意接受思想落后的事实,就像看不到西方人的坚船利炮,就看不到科技落后的清帝国一样。我不想当一个守望者,比如说就像我刚才提到的的那半只耳猪仔,我对他的迫害无能为力。我也曾想过去建一个疗养一切被迫害者的地方,我想象它在天边,而我就叫天边的疗养者,当然这只是我的幻想罢了。直到那只猪仔出现,它活生生地被剥夺了生命,我也有去解救它的冲动,但我发现我做不到,继而来之的便是我对这个幻想的彻底湮灭。”

“跟我讲讲你的大学吧,你对它的向往来自何处呢?记得我们可都是充满无比期待的心情备战高考的啊。”

“有人说大学是一个小型的社会,但我并不这样认为。大学应该是作为一个独立于社会而存在的地方,其实真正的社会什么样我们已经很了解了。大学不是我们了解社会的起点,而是殷熟了社会运行规则之后的再次立足点。大学应该教给我们什么是自由、平等,用理想主义指引我们完善自身,允许更激愤的热血青年大胆阐述心中所想,我把它当作青年的舞台,青年再次走向社会前最自我的地方。”

听着贾巩的细细讲述,我也对大学又再次充满了向往之情,也不知四年后,我们又能否如贾巩所说,变得无比开放和自信。

十五

那天早上我俩早早地就醒了,送走我之后贾巩便又来到了黄大锁家。一进门,和往日一样,黄大锁养的大狼狗转一圈吼一声,在它的圆形领地兴奋着。看到初具规模的西墙,贾巩预想着工期即将结束,霎时间,他又对这里的一切有些伤感起来。然而,这一天发生的各种事情,让他终究下定了逃离这里的决心。

几辆摩托车在晨起的乡间小路上扬起漫天的尘土,在土黄色的空气中,贾巩隐约地看到了张福笑着的脸庞。那是没有任何隔阂,充满真诚的黄土人标志性的特征。在他们上工开始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从角落里慢慢飘了出来。

第一个发现它的张福惊叹地叫了起来:“迫害成那样还能活下来,这畜生就是耐咧!”贾巩看到半只耳猪仔晃晃悠悠在墙根处移动,他以为猪仔在昨天就被那个黄毛小子戳死了,他想得知猪仔活下来的原因:“怎么活下来的呢这是?”

张福大胆地猜测起来:“概是那些人以为猪仔死了,就顺路扔了下来,没想到还没断气。”

“那可咋办呢?”贾巩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好。、

这时他看到那个满嘴黄牙,双眼突溜溜转的主家出现了。他也注意了在墙根处的半只耳,贾巩想起昨天黄大锁对它的鄙夷态度,又觉得不安了起来。

“这猪也能养,我一会儿就放进猪棚里,好好的一只生命哩!”黄大锁笑了起来。“这不要钱的猪咋能不要咧,你们说不是?”

李四挑衅起来:“你昨天可不是这样的,咋就和换了个人一样咧?”

“这也是好端端地一个生命,我也不是没良心的人,靠人家吃饭,就得仁至义尽点麽!畜牲和人一样!”说着,黄大锁径直朝颤颤巍巍的半只耳猪仔走去。距离越近,黄大锁越觉得半只耳猪仔活不太久,脖子上硕大的孔洞无疑证实了他的猜想。贾巩发现他似乎改变了把猪仔抱回猪场的打算,而是驱赶着它走向门口。

令贾巩再次胆寒的事情发生了,虽然黄大锁放弃了继续养半只耳猪仔的打算,但他不愿意到手的东西白白溜走。是的,他想让他的狗饱餐一顿。随着黄大锁的拳脚相向,贾巩才想到了他的真实目的。看着猪仔毫无精神气地被踢嚷着,黄大锁咧着牙用力着,门口肥大的狗面露贼光剧烈奔撞着,贾巩告诉自己他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在央求黄大锁留猪仔一条性命之后,贾巩答应会养好这只猪仔的。看到张福也站在了贾巩的一方,黄大锁做了个顺水人情,放过了颤抖着的半只耳猪仔。正当众人为贾巩的想法感到欣慰时,半只耳猪仔做出了一个令他们意想不到的举动。

只见它浑身似乎又恢复了力气,向着离它不远的大狗走动了起来,再也没有一丝的胆怯,而是像一位镇定的勇士一样迈着步子。当它进入狼狗的范围之内时,那只狼狗似乎也没有反应过来,但经过短暂的等待之后,便一个扑伏将半只耳猪仔压倒,死死地咬住了它的脖子。贾巩见猪仔一声尖叫,身子颤抖了几下,便再没了生气。

“这是想死了,救不了呀。”张福感叹道。

贾巩觉得遭受了那么多的折磨,半只耳猪仔也许想尽快摆脱这个世界。它没有再朝人们走来,是因为狼狗虽狠,却也不会给自己遭受更多的痛苦,而人们虽没有狼狗锋利的爪牙,却有着更加锋利的心肠。

似乎是半只耳猪仔的遭遇给贾巩带来了太多,整个上午他都在昏昏沉沉中度过。他没有了继续卖力的热情,也不再去期待工程的结束,而是脑子一片空白,没有了任何冲动。像经历了湍急地翻云覆雨之后,流入万丈平原的大河。

到了该休憩一会儿的时候了,张福想着把这一线结束就休息。但他发现灰料仅剩一点儿了,“贾巩,你去帮二润子拌灰去,这灰跟不上咧!”张福面露怒气。

贾巩没有吭声,朝着二润子的搅拌炉走去。“二叔,快些儿,要灰咧。”正当他们一步步按着步骤拌灰料时,院子里发出了粗吼的咆哮声。

“灰!”一声粗犷的怒吼声响彻在了贾庄的上空。

贾巩听到是张福不太礼貌的发泄,这个包工头儿似乎被他俩的磨蹭激怒了。可贾巩知道,换成谁也得这样慢,灰料也不是你想要就立马能出现的。那一声怒吼直击进了贾巩的内心,他知道张福在故意撒气,可他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对待。

这么多天以来,张福并未与贾巩有太过不去的地方。也许仅有过一次语言上的冲撞,但很快就被双方的度量淹泯过去了。但今天张福的那声喊叫,似乎给贾巩的心理结上了厚厚的冰层。想到自己几天前刚得到张福的信赖,而此刻竟莫名其妙地受到了呵责,他才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是那么的不堪一击。令他有如此感受的原因,并不只是为自己而考虑,更多的是,他为二润子感到不解。想想这个跟随了张福二十多年的工人,竟也会受到张福这样的对待。从二润子平静如水的脸上,贾巩看不到任何不满,而是随后表现出的一阵惊慌,在二润子急急忙忙推着料车走后,贾巩陷入了难以理解的疯狂思索中。虽然二润子没有一丝怨言,对遭受的不公平待遇也没有为自己辩解的势头,但贾巩却难以接受。他不理解的是,为什么自己和二润子要忍受这般的对待,在大师傅和小工之间,似乎总有一层不可打破的屏障。正是有了这层屏障,大师傅总是可以指责小工任何令他不满意的地方。

在他们走到树荫下喝茶、抽烟的空儿,贾巩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呆呆地坐在这个群体的边上。这时,黄大锁抱来了一个瘦小的西瓜,看来也是放了很多天了,蔫绿的皮上皱纹满布,黄大锁拿出一个比西瓜大两倍的刀“嘶——嘶——”切开了西瓜。

李四抢先拿起一块:“你这是大材小用。”说着,鲜红的瓜汁在嘴角四溢开来。二润子招呼一旁的贾巩吃瓜了,贾巩摇了摇头。这时,张福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贾巩,不吃?”他尽力装出出一脸的好奇,似乎在给贾巩一个台阶,因为他知道所有的原因。

“你们吃吧,我不想吃。”贾巩眼神还是朝着远处看去。

这时,二润子一声叹息,“怎么能不吃咧?”他拿起一块殷红的瓜顾自地啃了起来。

伴随着口水与瓜汁在嘴角的交汇声,一伙人用贪婪的咀嚼尽力地享受着短暂的欢愉。其实贾巩这时也口水直冒,但他告诉自己,“不能吃!”他要用自己的反抗来应对张福,虽然二润子也用实际行动告诉他这样没有意义,但他知道自己不是以前顺从的二润子。

这天的经历也再次激醒了贾巩,之前他卖力苦干只为得到张福的肯定,而现在张福的一次发怒,却让之前的一切都付之东流。他心理暗暗发誓,自己再也不会讨好张福了。作为一个小工,他曾想试着打破他们之间的屏障,但现实告诉他这都是自己的徒劳罢了。贾巩把眼神放到了身边的二润子身上,也许这个似乎可以忍受一切的男人,也曾像自己一样做过这种尝试,而随着现实的来临,期待的幻想也随之破灭。他想到这些天来,张福也会与李四产生口角,但每一次都是李四的主动示弱才换来平静。在贾巩心中,虽对李四和二润子都很喜爱,但他不想成为这样委曲求全的李四,这样毫无脾性的二润子。他是贾巩,他知道多年以后,他还是那个不愿意吃委屈瓜的青年。

十六

贾巩的心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不再去迎合张福,而是尽心做着自己该做的工作。西墙已进入开砌高处的阶段,在着好和墙等长的架板后,他们迎来了更加磨练耐心的攻坚阶段。

下午,头顶的阳光像火炉里的热焰一样炙烤着大地,再没有一丝风的吹动,甚至连空气都似乎消失了一般。三位大师傅一声不坑,连往日非常健谈的老李也失去了心性,没有人愿意多说一句话,只是闷声悠悠地埋头做活。此时的太阳是他们最大的敌人,他们用沉默做着无声的反抗,只要坚守下来,胜利最终还是属于他们的。

贾巩拿着砖夹,机械式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他不会逃离,亦不会放弃,他要使自己的身体融入这高温环境,只有成为环境的一份子,太阳才不能把他怎么样。

这时,一辆三轮车迈着浑厚的嗒嗒声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范围内,像一把利刃一样刺破了久违的安宁。三轮车钻入了白桦林中的泊油路上,不一会儿就又在另一面出现。弥漫起的黄土、有序惊飞的黄褐色土鸟为他们的观察三轮车的位置提供着参考。

“大中午天儿的,这二红红倒是不怕热。”张福说出来第一句话。

李四彷佛耐不下性子,朝着满脸热汗的老李说道:“你看这黄大锁出来呢?也不知道你是图个啥?”

老李随口接到:“咱还说球个甚,这主家可不能得罪呀。”

李四不耐烦的斜眼了一下他,朝着从车里下来的二红红看去。

“甚时候送砖不行咧,大呲中午天儿,不想活啦?”李四也没有给这位老熟人好脸色。

“就这中午有点时间,这猪场里的事能忙死个人。你们还不怕热,我咋能怕咧!”二红红边说边脱下了短袖汗衫,贾巩看到这是一个异常瘦削的男人,一根根突起的肋骨外面包着一层薄薄的白皮,远远瞧去,竟能看出他的整个骨架,这让贾巩心中不免有些害怕。见他又换上条纹长袖,李四笑笑:“这干活来了还是相亲来了?倒细法的很咧。”

二红红是黄大锁的同行,但这位同行连黄大锁的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在乡亲们的眼中,二红红始终没有黄大锁的勇气和胆量,天生的怯懦早已决定了他不可能干出什么大事的命运。人倒是停不下来,一天竟钻在猪圈里拾倒,恨不得搬到猪圈里生活。有一次他的老婆半夜突然发现,床边没人了,在动员了半个庄的乡民苦苦找寻到天亮后,才有人在猪圈的一栏里,发现和猪睡得正香的二红红。在养殖的空当儿,二红红还接了运砖的活儿,虽然这很掉他猪老板的身价儿,但他并不这样觉得,一干就是五年多。一般张福接下来的工程,都会是二红红来运砖,这让他们之间有了频繁的接触,更有了习以为常的调侃方式。

这个嘴碎的男人在猪圈里也不会安静下来,猪是他忠实的听众,甚至每一头猪他都能直呼其名,令人诧异的是,猪彷佛能分辨出二红红给他们起的名字,每当二红红叫起一个名字时,总能准确的引来对应猪的注意。如此这般的二红红在贾庄渐渐有了自己不同于黄大锁的名气,人们对这个举止奇异的男人颇为感兴趣,甚至都有人慕名前来,只为证实他与猪的神奇交流。贾巩自然也对他有了些许疑惑,这个人可真是不简单。

“现在的这运砖活计可真不是个好行当,以前年轻的时候到没觉得,现在可是真不一样了呀。你们说说,我十五岁就开始跟着大人们运砖,那时候忙活一天也不知道累是个啥感觉,一天几十趟的运也不觉得多。现在呢?一天只敢拉两趟了,一旦多了,晚上可有你好受的,翻来倒去的睡不着呀。这一天两趟,装两次,卸两次,这衣服就得湿透四次。这可是全凭这砖夹呀。这一车要是装满了,那就得有一万块砖,这搬一次就得两千多下,你们看,一天四次就是满满一万下,就这砖夹就得夹一万下。人家主家说卸到哪里,咱就得卸到哪里,你说我能擅自作主,了?是的,我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可我还是没有这样做过,这不是因为我不敢,你们是知道的,这要是不听主家话还得再多夹下,吃亏的还是咱自己。你们以为这卸砖简单咧?还得给人家码齐。这一旦有一夹没放对位置,这砖堆十有八九稳不住,要是倒了,这损失咱可是担不起呀。”二红红没有一口气都夹完,在卸了一半的时候,他走到张福们的面前,横扫着所有人。

“这一下根本卸不完,你说,人家不为咱考虑,咱自己总得为自己考虑把。这一边的卸完,就得把三轮掉个个儿,把另一边的砖靠过来,这样人就少跑路了,也是这样方便麽,不然还得爬上去夹住砖,在下来放到砖堆上,这样起码咱人是跑的少啦麽。这也正好能休息个几分钟,这卸一车可费人咧,没有个几天,根本缓不过劲儿来。”

李四对老李说道:“人家这位可是比你妹夫勤快的多咧,只要猪一拉下屎,立马进去清理掉!你不信去人家猪场看看,你肯定没见过那么干净的猪圈。”

“你们不知道咧,这猪粪一旦不清理,这猪就踩来踩去,弄成一塌糊涂,这人时刻清扫着,倒也省很多事。”

“你给猪都戴上塑料袋,一满了就换,这不是更省事儿?”张福的点子引起了众人的兴奋。二红红知道是在拿他当笑料,就又去卸他的砖去了。

张福低声地告诉着周围的人:“这二红红可是个老实地人咧。黄大锁只要一有事,一个电话二红红就来了。可这人和黄大锁还不一样,黄大锁也有卖个死猪、病猪的时候,他也二话不说来帮忙。可是自己的猪有了问题,绝对不会再想法子买卖,偷偷地和老婆半夜就埋了。要说是这一点,这二红红倒还仁义。”

张福话音未落,一个女人粗犷的叫骂声已经响起。“死鬼,往回走吧,人家要挖咱的后墙咧!不用做啦,做逑的甚咧!”

贾巩见她蓬头垢面,一根粗大的辫子土里土色,皮肤比工地上的男人都要黑硬,嘴唇裂开,嘴角泛着令人看了之后顿感恶心的白沫,衣服破破烂烂,光着的脚撑在一双不知哪里捡到的不合脚的皮鞋里。所有人看了她之后都觉得可笑,只是李四又低下了头砌着他的水泥墙,彷佛当没有看见似的。在早上的做工期间,李四向张福说过,他联系了人来挖他屋后的多余土堆,可能午后得离开一阵子。张福也表示这并不碍事,欣然同意了李四的请求。

听着老婆满嘴脏话地叫骂着自己,李四并没有立马离去,只是一味地操持着手中地瓦刀。面对她的发难,李四也是不甘示弱地对骂着:“管逑老子的咧,蠢婆娘!赶紧往回滚吧。”

她没有显现出一丝的怯懦,“反正老娘告过你了,人家要挖坏了就是你的错。”接着,她又叫着没人能听懂的话语。只是李四根本不在意她的叫唤,他在等待着一个人的声音。

张福早已知道李四的心肠,他不紧不慢的说着:“人家不是叫你,快去吧。”李四像等待了许久似的,朝着张福略显羞愧地看着,“我就去一会儿,十分钟也用不了!”

贾巩见他跳下架板,蹬上他的女式摩托就一溜烟扬长而去,漫天的土尘后面一个女人叫骂着向他追奔去。

张福向着众人说道:“咱们也休息会儿吧,等等他四儿。”

十七

在一颗大核桃树下,他们开始享受这午后的清爽。阳光已失去了那不可一世的热度,虽然人人脸上都不免有几分憔悴,但他们为自己挺过这两个小时难熬的时光而倍感充实,是的,他们都挺过来了。在贾庄人都拼命地躲避烈日侵袭的时候,他们作为唯一一群辛劳工作的人,为自己的勤劳感到十分欣慰。虽然这段时间里,他们也只不过完成了六线墙的累砌,但他们并没有停下过,在大自然面前,人也有胜利的时候。

还没有休息过一会儿,二红红就又加入到了他们的行列中。不过张福有些不待见他,只要二红红说开话,就没有人能插得进去嘴,这不免有些令他难堪。

“这四儿也是个利索人,怎么就娶了一个这样的老婆?”二红红掌握着话语权。

“人家咋了,不比你老婆强?人家生了三个大学生,你老婆有这本事咧?哼,还笑话人家。”张福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不过二红红之后的反应,显然丝毫没有被震慑住。

“话不能这样说,这四儿并不把她放在眼里。这四儿倒是个能人,上次在马家屯那次,要不是人家的智慧,我看你也下不了台面。”二红红看到张福的眼珠子放大了些,就不敢再直视他,转向了老李去。

“甚事情了,你给我说说呀。”老李觉得这个人倒是有点意思。

“那次在马家屯老马家,也是这老大的工程麽,我给送的砖。本来砖窑房已经卷起来了,可偏偏屋顶的转角处破了个大口子,概也是咱的人偷懒了。可这就惹恼了老马,吵着要退掉他们的合约,并且扬言要打发他们一伙儿人。这可急的老大上蹿下跳,叫骂着是哪个怂货做下的买卖。”这时二红红又把目光投向了张福,见他听的专心,也就放开了继续讲起。

“这老大也一时没了主意。关键的时候,还是人家四儿沉得下心来,耐心地把老马劝走,并安慰老马一定给他一个完美的砖窑房。这老马也不是个不讲理的人,见四儿一脸诚恳也就不再不饶人。'给你们一后午的时间,修补好了,也就没事了,要还是这个样子,我也就不讲情面啦。’说着走开了去。其实,这老大难道不会这一出?他担心的是这屋角的难题。要说这屋角可不是个简单的地界儿,我也觉得是老大在为这发愁,这才不敢答应下老马的要求。是吧?”看着张福洋溢着的肯定的笑容,二红红认为他说到张福的心坎儿里了。

“这屋角补也不是,拆也不是。你说要补,那么大的空缺儿抹上灰也在不住,要拆的话,这少说得要个两三天。老话说得好麽,吃多大的饭端多大的碗。人家四儿既然应承下来了,自然不会把难题塞给张福。只见他不知在哪里找了个破鞋(估计也是老马的弃物),旁边的人还万分不解时,四儿已经把破鞋塞在了屋角的空缺里,几瓦刀灰抹上之后,平整如初,愣是你主家老马看到之后也惊讶不已。你说人家啊,一只破鞋就解决的事,这难倒了多少只能在旁边束手无策的大师傅咧!”二红红用一句话总结了他的讲述。

“厉害,这要是我遇上了,估计得丢了饭碗。”老李对李四的机智啧啧称奇。

听了二红红的一说,贾巩倒是想起来这些日子以来李四扮演的角色。要说张福被人当作老大的话,这李四可就是响当当的军师了。一遇到张福想不到法子的时刻,他总会把希望投到李四的身上。这让贾巩觉得,张福能有今天的名声,离不了二润子的忠诚踏实,更离不了李四的足智多谋。张福在贾庄有着堪称完美的团队,这对他的包工生涯不免是一大幸运。看着贾庄大大小小的包工团队聚聚散散,彷佛只有张福他们一直做了下来。对于张福来说,现在是行业最不景气的阶段,不过只要李四和二润子这两个主心骨依然在,做大做小也只是一个没有必要强求的事。而对于李四和二润子而言,这个跟了二十多年的老大也并没有在工资上有过亏欠,总是一完工便能见到哗哗的票子。如果离开了张福,他们也找不到其他合适的工作,在工地上最惨的一天,也好过在其他地方最好的一天。也许他们再也离不开这个行业,等到某天握不动拌灰的铲把儿和砌砖的瓦刀了,在贾庄走一走,看看自己年轻时的作品,也该会有别样的滋味儿吧。

十八

老李不来了。这是第二天一早张福告知大伙儿的。在重新调整了分工安排后,紧张有序的西墙结工阶段开始了。二润子负责灰料的制备和运输,贾巩负责砖块的供应,若是二润子忙不过来,贾巩也得暂时去帮一下他。张福和李四则分列在长墙的南北端,用最快的速度完成这耗时的项目。

看着由二红红码齐的砖摞,贾巩不免产生了一丝畏惧。两堆一人来高的砖摞拔地而起,这由二红红运来的将近一万块的红砖将一一经过他的双手,运送到张福和李四的面前,并且还得放到他们方便拿取的地方。贾巩换了一副新的黑皮手套,他清晰地记起这是入工以来换的第三副,搬砖似乎成了他工作中的主旋律,不过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公平,也不觉得有什么丢人之处。就像刚来工地时,张福对他说的那句话,“这挣钱活计麽,不丢人!”是啊,凭借苦力挣的钱才是最踏实的,况且贾巩来工地的目的并非只是赚钱,这搬砖的活儿才是最理想的工作,如果能搬出些许启发,几多感悟,那便是最满意的了。想到这,贾巩欣然地走向砖摞去。

为了让贾巩搬砖更省力方便些,张福拿来了自家的砖夹。刚开始时,贾巩发现这么一个轻巧的玩意儿,竟然能提起重重的砖块,而且轻轻一捏,任你登架爬墙也能紧紧控制住砖块。简单的机械结构竟然就成为了搬砖工人们的必备工件,他不经感叹那位砖夹发明者的聪明头脑了。随着经常的使用,他发现砖夹有一个缺点,用久了会磨手皮。虽然戴了硬硬的皮手套,但也难经得住反复的磨耗。渐渐地,皮手套划开了大口子,手指关节处也被蹭掉肉皮,开始冒出血来。虽然砖夹磨手,但如果直接上手则手直接接触的面积更大,这样不仅慢,而且对手造成的损害更大。

贾巩先是四块、四块的运送,渐渐空着的左手又加了两块。他给架板上码齐整整一长列之后,再爬上架板把砖放到墙上,这是工地上不成文的规矩。没有人刻意这样说过,贾巩看到二润子这样做了,也就这样做了。只要是砖不在大师傅的手跟前,那就是小工的活儿,没有任何的标准,小工一切工作的核心目的就是伺候大师傅。

一整天贾巩的唯一工作就是搬砖,二润子没有让他去打个副手。贾巩知道,很多时候,二润子都是照顾自己的,要是没有二润子的提携,他也许会被张福数落个不停。到了最后,李四看到贾巩瘫坐在地面上最后一层砖上,乏困的双腿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手套早已被揉做一团弃在一边,贾巩已经直接上手了。

“这孩儿就是厉害咧,这砖看着看着少了!”李四拖着疲倦的声音,被烟熏得将近半哑得嗓子失去了往日的嘹亮。

“这就快完了,这墙真是他妈的长,这辈子也还没遇到过咧!”张福一直压抑着的心性也随之爆发。“这老李偏偏这个时候不来了,这要是三个人不是就更宽松些?这弄得人紧紧当当的。”

贾巩很好奇老李为什么不继续做到工程结束,但既然是帮忙,这也不能太强求人家。值得庆幸的是,贾巩竟然一个人完成了砖块的供应,并且没有被张福找到可挑剔之处。如果说要从整个搬砖的过程中,得出一些什么感受的话,这自己应该是最有发言权的。在最后几百块的搬运阶段中,贾巩总思考这一个问题。

平静的外表下面,贾巩在经历着乱杂的心绪翻涌。无论什么工作,最最离不开的是踏实的努力。就比如说自己的搬砖,没有什么口号,也不谈什么理想,只是像攻克一座城池那样,任何的步程都少不了,需要的只是埋头苦干。大部分的路,其实终点都是不重要的。贾巩想起初中时的一件事情,一个中年领导训告着他们,说现在的学生都失去了伟大的志向,没有了为国为民的英雄主义。现在想起来觉得那个人非常可笑。其实很多的成就,完全是先努力后看见的,而非一上来就喊着要有什么成就。在今后的一切苦难面前,贾巩提醒自己,一定要将它们比作曾立在面前的砖堆。一块一块搬运的踏实步伐,手套都弃之不用的投入,像濒临死亡的感觉伴随下,继续走向下一个无聊循环的心力,只有拥有了这些,才能换来前进的充实感。如若在这之前就大谈理想,自己也会看不起自己的。想到这,贾巩觉得自己探索到了之前从未涉足过的领域,并且这一处的收获为自己带来了巨大的欣慰之感。

临到长日将近,西墙的工程也宣布结束。黄大锁依然准时地来到了工地上,像是做着每天的例寻检查。

“老李怎么不来啦咧?这马上就都完工了,这老头儿不厚道呀。”李四闻讯着这位不一般的主家,似乎这时候,李四才愿意与这么一个人搭话。黄大锁看了看张福,并没有要做出回复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低沉的说道:“老头儿再怎么也大了,这身体不是铁打的,脑子也不是总能活泛,不来好,不来好。”听到黄大锁这样的回答,李四一脸怒色显然为老李打抱不平。按说是亲戚,人家不仅不要钱帮你,还给你贴钱,怎么就换来这么个态度。“好心当初驴肝肺,摊上这么个主儿也是没办法”,李四自言自语道。

贾巩想起,似乎在昨天老李就不怎么说话,直到二红红来了一通胡言乱语,他才勉强搭了几句。想到将与老李就这么匆匆离别,贾巩也有些无奈之感。

十九

第二天,一到黄大锁家,张福并没有显示出要铺院子的打算,而是宣布今天铺地板砖。贾巩没想到的是,接下来的几天张福一直都没有铺院子的动向,而总是干一些零碎的活计。诸如立门墩、打渗井、安土炕,虽不是花整段长的时间,加起来却也又耗费了三四天。看着不断冒出的零碎活儿和不断延时的工期,贾巩有些按耐不住。他跟在张福的后面,尽快地做着派来的工作,只为了最后一天的到来。

一个早上,张福说今天的任务是要给屋后房檐贴上瓷砖,贾巩对这不断冒出的临时活已变得麻木,不再计较自己还得待几天。但随之张福说出了那贾巩等待了许久的声音,“明天咱就铺院子,铺完院子咱就完工,这零碎活儿做不完,就让他黄大锁想法子去吧,把咱们守到这里,逑也做不下。”贾巩这才知道,这许多天来的零碎活儿都是黄大锁临时想出来的,压根儿不在当初的计划当中。张福是讲究效率的,这些零碎活儿的特点是耗时可又不见成果,张福拒绝了黄大锁潮水般涌来的提议,多事的主家也就不再难为这位匠人。

张福抖抖肩膀,继续说了下去。“赶明儿咱就正经干它一仗,我再多叫几个人,把二勇的小型装载机也调过来,这几天紧紧当当的,总不见活儿。明天这阵仗一定要安排好,要是出了甚差错,可又得多干下时日了。”

说着他们来到了屋后,看着几天前抹上已经干硬的石灰,贾巩想起了离开了的老李,也许他们这辈子再也无缘再见,贾巩不免有些黯然神伤。搭好了架板之后,张福拖着一根长长的水管,将要贴瓷砖的地方通通浇湿。随着一声粗狂的吼声:“好——”远在院里的李四切断了电源,匆匆向后跑了来。

小时候,贾巩还在贾庄小学读书的时候,便能看到张福团队的身影。有时他们在一户将要迎娶新娘的人家做工,有时在扩建庄里的一所小型店铺,有时又在硬化贾庄的道路,令贾巩映像最深刻的是,工地上传来的工人们那粗狂雄浑的吼叫声。那是黄土男儿独有的腔调,不可一世中存有几分畏怯,放纵豪迈里伴着一丝哀愁,它训不成,练不就,只能来自对这片土地有着赤诚之心的人。这些人对土地的爱是深沉的,他们在这里长大,在这里谋生,也终将在这里逝去,把向土地索来的一切再交还回去。他们与土地有着千丝万缕斩不断的联系,却也愿意在最后一天与它划清界限,而这的代价是用自己的永世去偿还、去守护,偿还过往的种种所有,守护之后的弥弥新生。

听到张福发出那异常熟悉的声音,贾巩激动地说不出话来。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有着黄土人最明显的特征,朴实不乏固执,自信亦含桀骜,作为贾庄人最大的荣誉他也获得了,汹涌人生的千滋百味也尝过不少了,有过如此的履历也不难理解张福能发出令他感动的声音。也许这个男人对贾庄的恨意和爱意一样多,但贾巩知道,这个男人此生是与贾庄分不开了。

张福和李四负责瓷砖片的粘贴,由于需要一个人随时准备按不同的尺寸切割瓷砖,会使用切割刀具的二润子把制备灰料的工作交给了贾巩,自己成为了这个项目的只要人物。贾巩早耳濡目染,对灰料制备技巧已经烂熟于心。况且瓷砖都是一小片、一小片的形状,用不了多少灰料。这是个细致的工作。在贾巩准备了足够多的灰料之后,他除了要持续给灰料保持水分之外便无事可做了。看着二润子不急不慢地切割着瓷砖,贾巩发现这个平时一语不发的男人是多么的内秀。这样的细法工作恐怕也只有他最合适不过了。二润子手拿转刀,一按开关,高速飞转的圆形钢制刀片撕扯着空气,在渐渐逼近瓷砖时,刺耳的轰鸣声开始响起,让一旁的贾巩觉得这声音足以钻入人的大脑,搅乱一切。但二润子并不为所影响,依然镇静地操持着旋刀。飞扬的瓷砖灰墨像幕景般扬起,飘荡在从浓密云层中透出的微点日光中。切割好之后,两只破烂不堪的灰蓬蓬的大手捧起一块合乎张福尺寸要求的反射着明亮光芒的瓷砖,向架板上的张福送去。张福接过去之后,侧歪着身子将瓷砖固定在抹好的水泥上。

贾巩将目光朝远处看去,只见一个男人趴在细沙堆上刨挖着什么,等到他站起身来的时候,贾巩看清原来是黄大锁。贾巩迅速将目光收回,不想再惹起这位主家的注意。但黄大锁注意到了贾巩的慌乱,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后朝着贾巩走来。

“你这也没事干,来跟我把这个沙网抬过去。”

听到这位多事主家的差遣,贾巩觉得准没那么简单,但也只好按着他的意思来。抬到黄大锁刚才趴着的土堆那里,黄大锁示意贾巩放下沙网。

“你们这就是瞎干咧,这么好的细沙就给我混到这石子里了?那边也没什么事,你就给我把这堆细沙重新筛一遍吧。”说着他寸步不离,定睛看起贾巩筛沙来。

“你这压根儿就没力气,沙哪是这样筛的,诶,算了算了,你去跟他们吧,我今中午筛吧。”黄大锁一脸怨气,却又没有再过多为难贾巩。不知为何,曾经令张福满意的活儿在黄大锁的口中变得一文不值,贾巩对这突然而至的委屈毫无办法。据贾巩后来的描述,黄大锁在当时并不是自始至终一个脸色,在看到贾巩筛沙时所表现出来的一脸挑剔突然如潮水般褪去,顿时变得一脸沉思,眼睛紧紧地盯起了沙堆。贾巩本来为这黄大锁的刁难感到措不及防,不知如何是好,却又被他的不再计较弄得一头雾水。临了,贾巩匆匆离开了去。可他总觉得这次黄大锁这么轻易放过了自己,不会这么简单。“可既然是你让我走的,那我听话不就得了?我巴不得离你这人越远越好呢!”贾巩心想。

事后,一想起黄大锁那一副沉思状,贾巩总一阵发慌,不知这位主家又想好了什么样的点子来找麻烦。午后,一个不大的云团驻留在了贾庄的上空,被云遮挡下的陆地有了几分黯淡,贾巩抬头望去,那团云朵之外的天空异常明亮,阳光正加速分解着这仅有的云层。

“这可千万不敢下雨呀,你说这能下起来?”张福问着众人。

李四倒是一脸的淡然,看开了一切似的,“管它下不下,咱做咱的,要是真下起来,瓷砖都滑掉了,咱再重贴麽。我看这黄大锁家的活儿是做不完咧。”

“贴?贴就贴!”说着张福已经向架板上爬去,“胆大的吓死胆小的,我还不信这个邪了。”

刚贴了没几块,这稀碎的云层里竟飘飘洒洒落下雨来,张福调侃着大伙儿:“快回去避避雨,再贴也没用,这可就做炸锅啦。”

老天倒也讲不客气,为他们带来了一场短促而激昂的大雨。他们回到屋内后直接坐在了地上,这时雨已经初具规模,万道雨线划破长空,拉起了齐整的旋律。张福还是熟悉的坐姿,庞大的躯体像一座山一样立在那里,李四和二润子都一身狼狈相,刚从雨中逃遁的惨状似乎还没有从他们的脸上抹去。众人不再说话,只是听着雨声洗刷着院子里的一切,还有他们刚刚贴上不久的瓷砖。

“吧嗒”一声响起,停顿了一会儿后,又是连续的几声,瓷砖贴上之后需要有几天的硬化阶段,一遇到雨水便都被冲刷了下来。开始时,张福激动地在屋后的窗户里跑来跑去,随着雨水的不断冲洗,他倒也失去了耐心,继续坐在远处听起了雨声。贾巩觉得这个场景是那么的奇特,一群工人急急忙忙地贴上了瓷砖,却也能从容地听着自己的辛劳成果被雨水冲去。瓷砖跌落的那一瞬间,或砸在了硬石上发出清脆的断裂声,或直直插在了湿软的泥土里发出沉闷的碰撞声,每一种声响组成了这听觉的盛宴,从张福脸上的微笑就可看出,他已接受了这一切。

二十

张福知道雨水并不会下很长时间,一会儿便可以继续去重贴一遍,看着有些沉闷的场合,张福若有所讲。“你们听说老李的事儿了没?”他低声的问,其实他的这一举动完全没有必要,在雨声的冲撞里,任何的声音都不会传出去,雨水像一道天然而成的屏障笼罩在了屋子的四周。意识到这一点后,张福恢复了到了正常的音量。

“老李离开前的那天晚上,我说找这黄大锁谈谈这工期吧,没想到和早早到来的老李撞了个正。我问他咋还没有回去咧,他倒是一副扭扭捏捏的样子,半天说不出句话来。看到他不愿提起,我也就没再询问。

“这时,我看到黄大锁在屋里坐在抽泣着的黄涛旁边,一个劲儿地安慰着什么。想到我们的这位猪老板这么地顾家,倒也十分难得。见我来,黄大锁一脸难看的神色,走出了房间来到了我的跟前。可就在这时候,半天不说话的老李突然跪在了黄大锁的脚下。是的,你们没听错,我也确信自己没讲错,老李跪在了黄大锁的面前!为什么我刚才要说是跪在了脚下呢?是因为我看到老李几乎已经亲上了黄大锁的皮鞋。身子成九十度,屁股直直地冲着外,嘴里发着很难听清楚的话语。

“'你看姐夫这么大年纪了,到头来却混成了个单老头子,你说倒运不倒运?人家像我这么大年纪的,谁还不是儿孙成群,就我连个续香火的主儿都没有。你看看自从你这工程开始以来,我可没少帮忙。事先给你垫补的几万块那可是我所有的积蓄呀,这几天你把我可是当工人使唤啊。我也没给你落下空子,哪一次的活儿能挑拣出个毛病。’听到这我也倒觉得这老李跑起火车来也是个收就不住的主儿,夸自己的时候磕巴都不打一下。

“'你出去问吧,谁家的人不说我这个姐夫当的称职咧?我今天来就是一件事,能不能把你的二儿子过继给我?我没什么本事,但是我一定把他当亲生儿子一样对待。你就给我个准信,这事到底成不成?’这黄大锁这时倒像个好人一样安慰起了的老李。

“'当初有人还真就这样和我说过,说你是不是想让我过继个孩子才这么热心地帮我忙前忙后,我那时还真没往这儿想。你说说,这本就是自家亲戚,你有难处了按理我就应该全力帮个手。这过继孩子的事儿,我倒是没啥问题,这都是亲戚,就算到了你家我也还是他的老子麽。可你看,一听说要自己过继出去,这可止不住地哭了起来,我也不是个狠心的大人,这孩子不愿意我也难再强求。可要和你讲清楚,不是我不同意,这完全是孩子的决定。我这当父亲的,自然不会为难自家孩子。再说了,孩子不愿意,就算是到了你家也待不住。’

“这时,老李像个婆娘那样,抽泣了起来,眼泪混在青色的鼻涕里挂在鼻子下面,看到这老李一副惨状,我也倒不免有些同情,早已把来的目的忘的一干二净。只见他听了黄大锁明确的答复后并未放弃,像个孩子似的依旧不依不饶地哀求着黄大锁。'这成不成全靠你的一句话咧,孩子还年轻,能懂个啥?你也知道啊,我这有了个孩子,生活才有个盼头麽。能不能做成还得你给个话儿啊,这孩子的意见顶个逑用啊!你就帮帮姐夫这个忙,要是你这次帮了姐夫,姐夫给你养一辈子的猪,当一辈子的牲口。’老李的说辞好像惹恼了这黄大锁,他给了这个软做一摊的老男人最恶毒的答复。

“'李建国!你他妈的给老子清醒点,我儿子也是个人,他的意见怎么不作数了,我还就告诉你了,他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谁敢动我孩子一根毛,老子叫他这辈子都不得好。你以为你用那几个钱就能换走我养了二十年的儿子?你做梦去吧!你给的钱老子已经花光了,孩子的事你也就不用再问了。我还是那个主意,不!不是啦!我现在完全不同意啦,就算孩子愿意,我也不会给你得逞。一想起你这几十天来的花花肠子,老子就恶心,你明天就给老子滚蛋。我黄家亲戚不少,不缺你这没安好心的穷光棍儿!’

“这黄大锁骂人也是怪狠的,竟直接把老李骂走了去。我也倒觉得这老李过分了,咋就想着要图谋霸占人家的孩子哩。这别说黄大锁了,要是换成我,早上手了,哪还和你贫这嘴咧!

“你们是没见到老李的那个惨样儿,直接哀嚎着冲出了黄大锁家特制的黄色大门。诶!这也大概就断交了吧。老李如意算盘没成功,到头来却与这仅有的一个亲戚惹下了梁子,这以后的日子怕是难过了呀。”张福一声叹息结束了他的讲述。

“我看这老李到没事,身子骨这么硬朗,再混个二十多年也怕是没问题!这人人都有自己的命运,甚事也说不准呀!”李四一脸诚恳地发表着自己的观点。

贾巩听了老李的故事后,总觉得有一些东西堆积在了心口上,无法细数,无法追究,关乎老李的事迹就此在他的耳边停止,自此之后,贾巩便再没有听到过任何人讲述这个将近六十岁的孤寡老头。老李就像一个影子,在贾巩的人生当中匆匆一闪,没留下太多的痕迹,只是星稀半点的一些回忆,和几个残缺不全的故事。“老李,再见吧!也许生活本就是磨难重重,到了你这个年纪还得遭受这么大的罪,只能说是岁月无情了。但我相信,生活打不败你,因为你是黄土地的儿子!”回家的路上,贾巩面对着漫天的繁星,他指着头顶的北斗高声地喊道。

二十一

张福口中的最后一天终于到来了,但最后黄大锁还是没有放过他们,硬是拉着贼笑脸拖着他们又干了两天。在之后的两天里,尽是修补着黄大锁挑出来的一些边边角角,对于贾巩来说也没有啥深刻的回忆,他也只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在他的心中,整个工期已经在铺院子的那天结束了,这一天当作最后一天来看也是十分相承的。

一出一进两个大院子,外加沿院门的一条小径,不仅工量巨大,而且由于院外的小径转了一个大弯,对于大师傅来说是一件特别考验技艺的活儿。当然这在张福的眼里,仍然是手到就来活的小事儿,经过简单的布置,人员已经明确地分开了工。由二润子、贾巩和两个新来的小工给搅拌炉添料,四个料铲同时装填,保证搅拌炉以最快的速度出料。过了一会儿,黄涛也参加到了他们的队伍中来,从他冷淡的脸上,贾巩看出这个孩子忍受了太多,太多来自大人方面的压力。兴许是填料工作的如火如荼,贾巩也没顾上和黄涛聊几句,整整一天,他们五个人也没说过几句话。只是在卸料到下一次装料的短暂间歇里,拼命地擦携着脸上、脖颈上豆大的汗珠。

负责运料的是二勇,一个热衷于倒腾大型机械的自由工作者。春耕时的翻土机、播种机,夏忙时的锄草机,喷洒农药的无人机等等老一辈贾庄人从未见过的大型机械都在二勇的虔心下一一运进了庄里。刚看到这些古怪的庞然大物时,老百姓并不相信这样看起来十分笨重的机器能有人种的麦苗齐整,能比人锄得草干净。但随着播种机在地里的身影越来越频繁,百姓们似乎慢慢接受了这个曾经被自己说的一无是处的机器,在他们看到喷洒农药的无人机来去横飞时,他们才彻底看清了这个二勇真实的意图,这个想积极推进农业机械化的年轻人不是在瞎比划,他是个能干有本事的人。每当谁家有个需要他的机器帮忙的时候,二勇也从不吝啬,总是热心地服务着庄里的乡人们。似乎二勇也成为了张福他们搭档,张福也真不敢想要是没有二勇的装载机,他们又得多忙活多少事儿。

对这复杂的道路状况,也只有二勇能制服得了这个几人高的机器了。转过两道急弯,再穿过院门,二勇才能将一铲石灰料运送到张福所在的位置。张福一声断喝,料铲应声倒下,由五六个人组成的工匠队伍便开始了灰料的整平,负责干苦力的都是临时工,张福和李四则在他们的初步匀料之后,开始更加细致的二次加工。张福手拿一根长长的塑料铲,来回在石灰路上打磨,直到尖锐的小石子掩盖在了平整地面下,才开始下一小段的重复。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运转,这个十多个人组成的机器才铺完了一个小院。这时张福让大伙儿休息一下。他则和李四抬进了一个形状怪异的手把式小车,小车的底部是一个大大的圆盘,圆盘上面勾连着螺旋形支架,支架的侧面是长臂的把手。张福让李四一通电,小车下面的飞轮开始旋转起来,张福憋着一股劲儿才驾驭住了想要挣脱开的小车,随着来回的移动,飞轮连接的磨盘与地面噌噌打磨了起来,贾巩发现,小车经过后的地面有如少女白嫩的皮肤,水溜溜的倒映着张福毛乱的黑发。李四这时跟在一旁看热闹的人说:“我当年去过太原,就是干这个活儿。一天五百,可就是呀,这活儿的难度高,要是个新手去干,膀子累断不说,那飞起的石子可是能要人命的。”

张福抬起累削的脸庞,朝向嘴巴不停的李四,“别卖嘴皮子了,你来干会儿!”李四刚一接过未停下的小车,顿时没回过神儿来,一个踉跄被车把儿甩了开去,撞到了刚刚砌起的西墙上,看着嗡嗡直响的小车,众人合不拢嘴地笑了起来。

由于外院和小径需要重新整平,这也着实加大了张福们的工作量。张福拎着一个石夯,沿直线重重地敲想地面,在他身后,压实的夯印儿齐齐排列在了土地上。几个来回,张福便没有了力气,几个大喘躺在了路旁的土堆上。接着所有的人员开始了接力,轮到贾巩的时候,他以为这用不了多大的劲儿,但没想到刚走了一小半胳膊便酸胀起来,等他咬着牙、提着步子走了一个来回后,便赶紧将石夯送到了二润子的手中。

下午结束后,新来的员工们都早早离去。张福他们则被黄大锁叫住修缮一些残化之处,一直到了夕阳收去了最后一缕光芒,贾巩才满意地笑了起来,他的工地之旅就此圆满结束了。

二十二

在贾庄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主家开工的第一天和最后一天按例要开设酒席,款待为他家服务的大师傅和小工们。中途加入的贾巩没赶上第一天的酒席,这最后的庆功宴一定要去。贾巩早早地坐在了黄大锁安排的桌宴上,听到外面摩托车熄火的声音,他和黄大锁向外走了去。只见李四穿着一身怪绿的衣服,头戴一顶灰底蓝面的棒球帽,脚上的泛旧的皮鞋擦得锃亮,贾巩心想,这可能是李四最正式的一身打扮了。“四伯!”贾巩远远叫道。李四也用一种略带羞沉的声音回应着:“诶,这孩们儿的腿就是快哈。”这不是要发工资了麽!”贾巩欢快的心情溢于言表。他猛得回头,却看到黄大锁一脸的平静,似乎有一种大的秘密隐埋在他的脑海中。

当他们又淡淡地交谈了几句后,二润子也出现在了白桦林的尽头。这个总给人踏实可靠的人驾驶起摩托来也是分外的小心,这辆红色的摩托已经跟了他整整二十年,相比已经换了四五辆的李四,二润子倒是十分惜爱他的摩托。下雨怕进水了,晴天怕太阳晒脱漆皮了,在贾庄,应该找不出第二辆比它还年久的摩托车。贾巩曾找二润子确定过,他的摩托甚至比贾巩都年龄大。只见二润子一身威武,臂膀稳稳地放在车把儿上,脸色如水般平静,每经过一个小坑小洼时总会降低速度,生怕自己的摩托受半点损伤。看到他,贾巩回想三十天来的日子,这个叫二润子的男人从没有发过一丝脾气,无论什么时候,都给人一种亲近无比的感觉。他不会主动和你说话,在人群里也从没有掌握过话语权,总是静静地待在一旁,或认真地听着别人的讲述,或专注地抽着烟。受了委屈的时候,他也没有任何的不满,只是听话地承受着一切。在那次,贾巩觉得张福侵犯了他俩的时候,这个中年男人所表现出来的顺从,彻底震动了贾巩固有的看法。这所有的一切,贾巩没有资格去评说,这是二润子历经世事后的处世哲学,也许正因为这样,张福的团队才抵抗住了散伙儿的风潮,才有了目前的稳定。二润子依旧谨谨慎慎地走到了李四的身后,没有再多别的话语。

最后出场的是张福,这个令贾巩又爱又恨的包工头。他到场后的第一句话便直接让大家都乐呵地笑了起来,他说:“这吃饭都是次要的,发工资才是最主要的,我早和这主家说过了,不会克克扣扣,一定令咱的人满意,是吧,老黄,你说句话呀!”

黄大锁有些措不及防,犹犹豫豫地说着:“干得多自然亏待不了大伙儿。咱先上座。”

随着黄大锁的指引,众人来到了饭席上。简简单单的几样菜愣是被黄大锁吹嘘的像模像样,答应好的鱼和肉一个也没有看到,只是几盘土豆丝和白菜叶,张福搞不懂这黄大锁为什么要搞这一出。等他从黄大锁口中隐隐约约分析出一点意思来的时候,他知道入了这黄大锁的圈套了。

黄大锁闭口不谈发放工资的事儿,只是一味地讲村里的饭店今天都腾不开手,他老婆也偏偏要去趟亲戚家,就这简单的花样儿还是自己费力很大的力气才搞到的。张福等不急他的花言巧语,一句话便打断了他,“那咱就干脆痛快点儿,说钱的事吧!”

黄大锁早已预知到了这一刻的到来,表现出了十分的沉着,“老大,这按理说我是应该包出去的,可这——诶——我看还是结日工吧。这也到公公道道,没有什么闲话。”张福被这主家的话语搅得烦躁了起来,如果包工的话,张福是可以多抽点利的,换成了结日工,他的快到手的小利自然打了水漂。“这倒也没什么问题,无非是我少赚一点麽!那就按日工结,你可要把帐算对喽呀!”张福想结了帐就和这主家从此一刀两断。

黄大锁将事先预备好的钞票拿了出来,倒也没再耍花花肠子,如数地发放给了张福、李四和二润子的手中。最后轮到贾巩的时候,他先是一个眼神瞅了瞅贾巩,又将目光看向了张福。“老大,我看这孩子年龄还小,也没有出了多少力,你看看跟二润子比,他那完全赶不上趟,我看啊,就公正点。二润子按一百二结的,这孩子就按一百结了吧。”黄大锁停了下来,他想判断一下自己的话语是否激怒了大家。

首先发话的是李四,“用之前不说清楚,用了之后又说人家孩子不该顶个人,你这做的是个逑事!”接着李四发出了一连串轻蔑的笑声。

二润子没有再保持沉默,这个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的男人也让贾巩有了些许的感动。“就算人家孩子比不上大人,可他的活儿不也就我顶上了麽!那我多做出来的活儿就抵上孩子的活儿了麽!”

面对这样的质疑,黄大锁没有再争辩,因为他知道,掌握话语权的只有他和包工头儿,他要听听张福的看法。这时,贾巩将目光看向了张福,张福的一句公道话顶的上旁人的千言万语。

“你看看,能不能按一百二给结了?这也躲不了几个钱麽。”张福没有多说别的话。

“我刚才讲的很清楚了,这孩子就是孩子的价钱!”黄大锁一脸无可辩驳的神气。

“那你看着办吧,我也就再不想参与这个事了。”张福随着一声叹息。

这是贾巩听到过张福的最后一句话。直到后来,他始终没有想清楚张福为什么没有替自己辩解,他的一句话决定着事态的发展,但他却再也不言语了。领着黄大锁发给自己的工资,贾巩走到李四和二润子的面前,他想看看这两个还算有情有义的人。“都说这穷人的钱不好赚,我看倒未必,从有钱人身上赚钱更不容易,就像是从他们身上拔毛一样。孩子,咱吃点亏没事,你四伯年轻时不也是这个样子麽,干的活儿一样,可人家就不给你一样的工资。”听着李四的话,贾巩的心中暗潮涌动。

二十三

工地上的记忆到此就结束了。贾巩起初也忍不下这口恶气,黄大锁的行为其实跟他口中的理由都不挨边,真正克扣贾巩工资的原因不过是黄大锁的欺软怕硬。贾巩也曾想过各种报复行为,但这些都只停留在脑海中,黄大锁给自己的上的这一课就当是成长路上的一次教训了,在他的面前有一条更重要的路在等待着他。

那件事发生了没几天,贾巩便踏上了新的求学之路。在出发的公交车驶过庄东黄大锁家时,贾巩内心掩饰不住的喜悦油然而生。在这里,他经历了很多,刚开始时,自己曾竭尽心力地去讨好这一伙儿人,但他发现自己始终接近不了这一群黄土人。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只有与他们保持一段距离才是最合适的。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李四和黄大锁。李四无疑是眼光最独到的一个人,在贾庄如此偏远的地方,能坚定地相信知识改变命运这一条真理,并将自己一生的光阴投注在对子女的培养上来,是多么的不容易。他没有眼红黄大锁的取财之道,也没有被各种风潮所影响,当同辈人开着新式轿车在庄里呼啸而过时,他甘守清贫,自始至终坚持着一件事——供下一代完成学业。再过十年,他将是贾庄最出色的父亲,孩子们取得的成就将会一洗这许多年来的困顿。他认为黄大锁的财道不会长远,张福的泥瓦匠说穿了也是个受苦的行当,只有求学才能改变家族的命运,才能站在更高的平台。在无数个深夜,当听到身边疯傻女人高鸣的鼾声时,李四也会想起远在他乡的孩子们。他们远离故土,但他们前程似锦,“孩子们啊,你们忘了家乡的一切吧,在你们的未来,没有父母,更没有亲人的关怀,有的只是生活数不尽的磨难,但我相信,只有这样,你们才会成为爸爸最骄傲的儿女。只要你们过得比我们这一辈人优越,那么爸爸几十年来的辛苦就不会白熬。”漫漫长夜,有的只是那无尽的思念。

黄大锁虽然坏事做尽,临了还给贾巩来了那么一手,但贾巩忘不了一个细节。在老李逼着让黄大锁把儿子过继出来时,黄大锁没有软弱,他表现出来一个父亲该有的样子。他对孩子是百依百顺的,虽有些溺爱,但至少这是贾巩唯一看到的闪光点。许多年后,当贾巩再次路过那个屋檐后面贴着瓷砖的人家时,仍会想起自己在这里度过的这段日子来。

随着大车缓缓地驶出贾庄,贾巩意识到自己没有掉下一滴眼泪来,这三十天的日子,他没有再融入到这个庄子里来,此刻在他的眼里,只有逃离。

贾巩没坐过火车,更没到过离家如此远的地方。这将是一个自己向往了许久的地方,具体来说,是将近十九年。每当他想要融进一个圈子的时候,一种内心产出的排斥感总是紧紧拉拽着他。似乎只有一个人曾经闯进过自己的世界,但那也只是一瞬而已。他把大学想象成一座矿炉,自己是将要被冶炼的金属,他愿意被千锤百炼,因为之后的自己才是他最渴望见到的样子。火车来回的颠簸,凝视着手中蓝色的车票,他陷入了美好的沉思当中。

有的时候,南北只是一张车票的距离。历史无数次的上演过,一个偏远地区的男孩终究成为了远方的浪子,这个称呼将伴随着他直到永远。相比北方的粗狂,精致典雅的江南水乡更显南方独有的情调。这是一个与以往有天差地别的生活环境,再过几年,贾巩会将是一种怎样的心态?就把答案留给时间吧,无论生活怎样度过,总会在大浪淘沙中获得一丝温情。面对接下来的生活,贾巩从未有过的热情喷薄而出,他要以一种独特的视角来观察这个陌生的乡土,而曾无比熟悉的贾庄也变成了地图上的一个小点,这所有的一切都渐渐融进了他的内心,化成一个年轻人对未来无比美好的神往。

大概过了一段时间,贾巩发现他的大学跟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起初,他感到明显的不适是从一个烫着花卷头发的男生眼神中开始的。那天下着蒙蒙细雨,这是在南方才能看到的独特景致,细雨像蝉翼般轻薄地弥漫在空中,并且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贾巩看到一个有点熟悉的背影,他料定是刚认识下的新同学。这些日子以来,他并没有交到任何一个朋友,有的人明显不是一路人,贾巩对他们嗤之以鼻。而有一些人,贾巩觉得能聊得上一些话题,他们都有自己的闪光点,而那位烫着花卷的同学便是属于这类人。贾巩希望结识到比自己优秀的人,而非那些毫无理想,张口闭口想着吃穿的废人。当他快步走到他的身旁打招呼的时候,这个烫着花卷的男生并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冷淡淡地一声应承,甚至都没看贾巩一眼。这让贾巩顿时陷入窘境,他再也找不到任何的话语来填补脑中的空洞,只是艰难地和这个男生走完了一段沉默的路途,遇到一个转角,贾巩便绕道匆匆离开了他。那个男生留给贾巩的眼神,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忘却,那是一双极其冷淡而泛着寒光的瞳孔,足以诋毁掉最浓烈的热情。自那之后,贾巩发现,拥有这样眼神的不止是那个男生,有着这样态度的竟是整个大学生群体。他曾经幻想这将是一群多么理想主义、超级热情的群体,但他发现有的只是恭恭敬敬的客气,只是冰冰凉凉的待人,没有人再愿意敞开心扉地和别人交谈,拘着是他们的常态。甚至是一次痛痛快快的吵架都不会再发生,这就是令他感到失意的大学。有一天,他突然决定要离开这里,去到一个绝不会让自己失望的地方,而这个决定似乎看起来是那么的顺其自然。

二十四

贾巩向往的地方是军队,这才是最适合他的地方。在离开这个令他无所适从的大学之前,贾巩要完成一件从小就有的想法。打小在黄土地上长起来的贾巩,和周围的所有小伙伴一样,都有一种征服自然的野心和欲望,准确点来说,是一种在血管里流淌着的纯真。贾庄的一个小山包,在贾巩小时候几乎天天都会爬一遍,在山顶上朝着远处大街上行走的农妇大喊,朝着山后冒着浓烟地铝厂大叫,此刻在他们的眼中只有自己,就这样,小小的种子从那时起便埋在了贾巩的心中。

那本是一次意外的攀爬,无意间贾巩竟来到了最高处。在景区里地时候,他已无意再去看那些刻意安放的石头,拥挤的人群中每个人都拿着手机拍来拍去。南方的典雅只有在平和的心情中才可领悟到一二,倘若是挤在人堆里,任是你多大的好奇,只会碰的一鼻子灰。后悔在人群高峰期的时候来到这里的贾巩意外地发现了另一条小路,事实上,它称不得是路。在浓密的林中,落叶铺满地面,被行人踩出来了一条羊肠小径,贾巩看不到它的尽头,它仿佛有一种魔力回荡其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它,兴许此刻只有贾巩能领略到它的美了。

沿着小路走下去之后,纵使漫长无比,可其间的惬意让贾巩的心情变得极为平静,清爽的空气猛吸一口有如甘甜之露。是啊,人们总会在人群中发现自己少了些什么,但遗憾的是,他们已不可能再找到答案,因为他们早已失去了原有的聪慧。走着走着,贾巩发现这条路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一个小女生对这里的一切情有独钟,迈着敞亮的阔步将后面的大人甩了开去。走到尽头时,一个小山门静静地坐落在山角,一股本能的冲动紧紧抓住了贾巩的心,在他面前的是一座由石头堆砌的山。在贾巩的概念里,山本就应该是由石头组成的,贾庄的那座山充其量只能算是个小土包。不经过多想,贾巩便开始了登山之旅。

越往上爬,他发现人倒越多了起来。几个韩国人引起了贾巩的注意,在跟着他们听了一段纯正的韩语之后,贾巩超过了他们,朝着山顶兀自爬去。相比小时候爬过的土山坡,这座石头山就显得很容易攀登了。土山坡是没有可供行人攀爬的扶手的,光滑的斜面被人蹭的光滑无比,人只能借助杂草的根部才能有所帮助。而这座石头山就不一样了,石头天然的棱角无疑是登山最好的工具,这着实减少了很大的困难。

一轮火红的落日挂在了远远的天边,一些行人驻足留恋,这是贾巩看到过的最美的落日。天边飘着轻少的云,在太阳的感染下全部变成了血红色,广阔的空中有一丝灰淡,仿佛披了一件无色的纱衣。贾巩加快了脚步,他要赶在太阳下山之前,登到最高处,看最完整的落日奇观。山上各种巨石自然摆放在了路的两旁,小路弯弯曲曲却永无止境,每换一个脚步都是一种景象,石头旁顾自开放的不知名的小花等待着行人的观赏。不一会儿,贾巩便大汗淋漓,只觉腿部酸胀,变得麻木不听使唤起来。奇状的大石上坐着累极的年轻人,他们呆呆地注视着热情无比的落日将它的锋芒一点点地收回。

他已经能看到山峰了,那里攒动的人头告诉贾巩,快要登顶了。再绕过一块三米大的巨石后,他来到了山顶的人群中。这时,太阳只残留了一半,人们开始了下山的准备。贾巩注意到,即使他没有赶上看到完整的落日,但远处的风景还是尽收眼底。城市的灯火依稀亮了几处,山顶周围开始围上了薄雾,盯着残余的落日,贾巩出神地望着远方。

一分钟,两分钟,……,直到十多分钟后,太阳才收起它全部的光芒朝着第二天的黎明奔去。这段时间里,贾巩没有在想任何事,只是让大脑停了下来,尘世的一切再与自己无关,有的只是漫长的安宁。这样的感觉要是能经常遇到就好了,站起身来的贾巩这样感叹着。贾巩对落日有一种极度的迷恋,就像是李太白痴迷于仙酒一般,太阳将一天中所有的锋芒都收了回去,它不屑于再展现自己,因为它的光芒无人能比,而在有了如此高的地位之后,仍能遵守着它全身而退的处世哲学,贾巩对此再无话可言。每次在一个地方,当有落日出现的时候,他都会盯着静静地看起来,没有再多的话语,只有心脏规律的跳动和那放弃一切的勇气。对于太阳来说,放弃一切就是获得一切的开始,可对于人类来说,只有无尽的占有才是拥有的手段,跟太阳比起来,人类的所有成就又算得了什么?

周围人只剩下了几个,贾巩发现刚才来的地面上多了一摊废弃的塑料瓶,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奶奶操持着浓厚的乡音在高声交谈。一个木制的小房射出一丝微光,里面站着一位默不作声的老爷爷,真不敢相信,这些看起来有七十左右的老人每天竟要爬到这么高的地界,想到这里,贾巩为刚才自己想放弃不禁黯然失笑了起来。伴着漆黑小路上仅有的几盏路灯,来自异国他乡的歌喉开始响起,那是一种来自老人口中穿越千年的古音,浓郁而厚重,高深而雄浑。在这样得天独厚的环境下生活,能有那样硬朗的身子骨和开朗的心态,自然不足为奇。这时,贾庄老人的身影开始出现在了贾巩的眼前,他们没有这样的活力,在岁月的磨砺下,变得失去了生命力。然而终归是不一样的,纵使这外乡的人多么热情,贾巩总保持着自我的谨慎,而面对故乡老人的时候,总有一种难以诉说的感动,这大概就是黄土人独有的情结吧。

二十五

一直到上了大学之后的一次电话,贾巩才和我又分享了故事的后半段。在结束的时候,他说出了想参军的想法。他的言语中无不透露着对大学的失望,他想逃离,去一个内心呼唤许久的地方。

我只想知道他是否应对好了这一切,谈话的最后我问道:“军队真的就那么吸引你吗?也许它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电话那头先是一段时间的静默,接着一段低沉而有力量的声音传了过来。“我并不是说军队是一个完美的地方,既然我已经决定了去追求它,那么我就会对我的决定做出应有的牺牲。它可能也有令我失望的地方,但这都不重要。这个突然的决定意味着,我的部分生命将献给部队,献给军旅生活,只有这样,我的生命才能燃烧起来。我不能接受自己的生命在平淡中度过,只有最猛烈的火焰,才能融化开我内心尘封的冰山,也只有这样,我才能是我,我才能感知h到我还活着。”

那时,我对他的话语没有什么感觉,只是觉得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你会待多久?你要一直待下去吗?感受最猛烈的火焰?”

“两年。我会先当两年,这两年也许会产生放弃的念头,但我会坚持下去。之后的话,我也说不准,可能那时我会打开许多,有了更足的勇气面对这个世界,不过目前说这些都还尚早。给我两年的时间吧,那个时候,你还来找我,怎么样?就这样说定了。”

我做了肯定回答后,贾巩还有话要说的冲动,我便继续听了下去。

“我刚才收拾我的旧物,发现了一个用过的小本。它静静地躺在抽屉里,泛黄的皮面没有任何光泽,我将它轻轻打开,顿时深陷其中。那是我刚来大学时,每天记录下的生活日常。我暗自数了一下,几乎每天都在跑步,我又想起了常用的一根蓝色发带。汗液的不断浸渍,再加上我经常的揉洗,轻薄的布料已经失去一些颜色,表面泛起淡淡的白晕。在一次跑步比赛的时候,我在跑道的一侧听到了来自一位女同学的加油声,这来自陌生的鼓励声让我变得不再疲倦。跑完之后,我亲自到了那个转弯处,可那个女生不见了踪影。这也许是那个女生不经意的一个行为,然而我记它一辈子。无论我们做什么事,一定要珍惜这来自陌生人的鼓励,如此给我们带来的力量足以抗衡那些负面的东西。

“在我的日记里,记录了我生活的点滴,虽然大学给我的印象并不是太好,我也要离开这个地方了,但我发现我日记里的那一段时间依旧干了很多事。到了部队,我也还会写日记,把我每天的思考和做了的有意义的事情都记录下来。”

听到这儿,我想到了一件有趣的约定。“贾巩,既然你还会写日记的话,那我们在两年之后互换日记吧!”

“没问题!读日记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两年的日记也就更有东西了。两年之后,让我们遇见更好的彼此。这段时间说长也长,要说短也短,把所有的时间和热情都投入到我们所喜爱的事物上,哪怕最后一无所获,也必定是无悔的人生!”

“也许两年之后,我们的热情都会消减,理想主义也会被生活碾压的一塌糊涂,那时,我们又该怎么办呢?”我质问着心理的不安。

“那就互换日记。生活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样子,也不是口号中的样子,它应该留给过往。你过去干了什么事,那才是你的生活。”

我们又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之后,贾巩送了我一句话便结束了这最后的一次谈话。贾巩的经历让我印象很深刻,在犹豫了许久之后,我提笔写下了这洋洋洒洒几万字。在我们的这个时代,每个人都活的很自我,甚至人与人之间直达内心的交流都少得可怜。贾巩和我说的话不多,但在那段时间里,他的交谈让我觉得心灵受到了抚摸,而这并不是归因于话语的暧昧,而是他的真诚。

贾巩的挣扎是普遍的,是每个人都会面临的困境。然而在现实面前,我们学会了太多的伪装,当有人莫名闯入我们的心田时,本能的排斥是最先发生的。我们渐渐把自己围困在自我的世界里,不再亲近世界,却又无法彻底摆脱它,与所有人都聊得来,却又都聊不来。真正的话语无人可谈,自己的心声也无人可诉,渐渐发现自己的世界只剩下了一个人。这是个提倡快速的时代,一切都想以高效来运行。人们的四周充满了各种声音,却又没有听进去任何一个,在我们无法解释更无法应对这一切的时候,有这样一个人出现在了视野当中。

他的经历也许听起来不那么传奇,但至少可以说明,在我们现在的世界里,确实有这样的一个人,他是这样的一种状态。如果对他的故事您已了解了的话,那么请您把这个故事深埋心田,也许它会萌生出新的事物来。

原谅我提不出有效的建议来让你重拾对生活的激情,既然这样的话,不妨您也开始写日记吧。找到一个好朋友,两年后和他履行交换日记的约定。如果暂时找不到的话,那就像我一样,一起等待贾巩吧。

再提一句,在与贾巩的最后谈话结束时,他送了我这样一句话——

“去做你自己的哥伦布,去追寻你自己内心的新大陆和新世界,去开辟新的航道,并不是为了商品贸易,而是为了思想流通。”

乡土文学社编委会

顾    问 聂鑫森

湖南省作协原名誉主席
主   编 陈小平
副主编   李秀珍
刘金龙(兼诗歌组长)
执行主编 丁村
编辑主任   王建成(兼小说组长)
副主任    施静云(兼散文组长)
编 委   马发军 史寿林   孙成纪
朱玉华   刘金龙   陈 乐
陈贤东   陈   缘   余 萍
杨天营   杨胜彪   杨军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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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政祥   袁晓燕   朱吉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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