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小容:一点胭脂红
连环画《胭脂》,画得颇有格调,独到,趣致,有味道。它是天津美术出版社“文革”前老《聊斋》的最后一册,1963年出版,随即这套丛书仓促结束,到八十年代重版时,《胭脂》仍保留了这个戴仁画的版本。
连环画《胭脂》封面
书中一个个小小的人儿,线条圆润,动作准确,最有意思的是他们在房屋中间的闪转腾挪。从前的人家都有院子,院里有东边房,西边房,南屋,北屋,各各因地制宜。画家把人物画小,经常呈给我们房屋的全貌,这样画外的我们就有了一副全知视角,画中人不知道的我们都知道。
这很得宜,合乎故事中的许多情节要求——秀才鄂秋隼目不斜视地从胭脂门前走过,胭脂悄悄看着他;把这看在眼内的王氏,叉腰,翘臀,一只手十字八叉地跟胭脂比划着。
王氏的相好宿介,每常趁她丈夫不在家就来与她私会,他假冒鄂秋隼从胭脂那里抢来绣花鞋,来王氏家中炫耀,两人说着话,窗外隔墙有耳,是想来勾搭王氏的流氓毛大。
宿介随即发现绣鞋失落,与王氏举着灯火在院内寻找,毛大拾了鞋悄悄溜走了。毛大跳墙进了胭脂家,因不知胭脂住哪屋,就在各个屋外偷听,而一间屋里的卞老头,在窗前窥看此人意欲何为……
真的很有趣。画家这样表现,是感受到了蒲松龄这样设计情节的意趣。
《她从聊斋来》
《胭脂》这篇小说,有前人的源头可寻。《泾林续记》中的《张荩》,《醒世恒言》中的《陆五汉硬留合色鞋》,讲了一个大体相同的冤案故事:富家子弟张荩,偶见楼上美人,以同心方胜投之,美人报以绣花鞋。谁知绣鞋被卖花媪的儿子捡去,冒名顶替前去赴约,后杀死了女子的父亲,张荩致祸。
我读这个故事,觉得它的破绽很大。即使屋内真的伸手不见五指,那女子,与那人幽会三月,难道真的不知他并不是她先前看到的那个人?那两个男人又绝不相同,一粗俗,一俊雅,她难道不能分辨么?她与来人在黑暗中,只行床第之事,完事后他便离去,夜夜如此,如此三月。
在这桩人之大欲存焉的事体当中,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品格操行,会一览无余地暴露,黑夜也无法掩藏。这美貌的少女,竟能配合那样一个人?那么连带她的品格也低了。
她的父亲被此人误杀,她指认是张荩,到后来公堂上真相大白、真凶归案之日,她还有何面目见人?见自己?一个美梦,醒来发现是一个最丑陋最悲惨的结局。她只有把自己撞碎在公堂的柱子上……
程十发绘《胭脂》
同样是一百多年前,西方的女孩子,丢了一只水晶鞋,会把王子与玫瑰花引来;中国的女孩子,丢了一只绣花鞋,总是她的老父被人杀死,粉碎她的绮梦。
蒲松龄显然也对这个故事原型不满意,所以他不但多设计几个人——鄂生、宿介、毛大,作为人性的层次;知县、知府、学使,作为智性的层次,层层推进,指臻圆满。
他还修改了女主角的形象,他的朱笔一点——胭脂,一个极可爱的女孩儿出来了。她,聪明美丽,却因是牛医之女,导致婚姻高不成低不就——看,她常常呆望着廊下的那一双燕子,成对儿的蝴蝶也爱飞在她身畔。
有一天她偶见秀才鄂秋隼,动了心。邻居王氏开玩笑,说替她说合去,可她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害起了相思病。有一天夜里,有人来敲她的窗,自称是鄂生。她又惊又喜,答道:
“鄂郎啊!我是为终身大事,不是为一夕之欢,你若有情,就托媒人来吧!”
连环画《胭脂》封面
你看,寒门小户的女儿,连梦也做得规规矩矩,梦里有了人,只盼他托媒正娶,私会断然不可。家教如此,自律甚严,但,这也是聪明。
她更聪明的地方,接下来我们会看到。宿介请她把门开一条缝,求一握手以解相思,她不忍过于拒绝,轻轻地开了一道门缝,宿介却趁势推门闯进来抱她。胭脂惊吓倒地,喘息连连,宿介还来拉她。听胭脂说的话:
“你不是鄂郎!他是个温柔的人,知道我为什么病,一定是非常怜惜我的。你要是这样不顾品行,我就死在这里,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
浪荡子宿介,也被镇住,不敢太行强,托词要信物,捉住她的小脚脱下一只绣鞋就走。胭脂叫住他说:“绣鞋被你拿去,要不回来了。姻缘已定,你若负心,我也只有一死了。”
看到此,我真的佩服这个小家碧玉女儿,她不仅一下就知道这不是她所思念的鄂郎,在危急时说的话,也清刚亮烈不可犯。假如来人真是鄂生,她也是在责备他不该如此。女孩儿就该教成这个样子。
连环画《胭脂》封面
上层人物制定的道德规范,下层人物遵守得最严格:“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但,小户女孩的守规矩,又何尝不是自爱?
来的是宿介,不是鄂生,他俩都是秀才,胭脂又只见过鄂生一面,在黑暗匆遽中确是难以辨认。假定来的是毛大,他敲得开胭脂的门么?
命案发后,第一个审案的知县确实糊涂得没有基本判断能力,也不看鄂秋隼那样温雅,谨讷,柔弱,羞涩,会是个杀人的凶手?胭脂是被杀父的事实蒙蔽了,大概还联想到“他”那夜的无行,所以一见他就骂,使他完全没有机会辩白,冤气填塞不能开口,在大刑折磨中下了死狱。
第二个来审的知府吴南岱,自负断案如神,他确有他的精明之处。他先把王氏找来。王氏说不干她事,她说给胭脂做媒是玩笑话,戏弄她。
知府说,但凡人要戏弄人,之后一定会向其他人炫耀以显示自己聪明,你告诉了谁?王氏只好供出宿介,于是宿介就被揪出。知府喝问他的两句话也都难以驳正:“宿妓者必非良士!逾墙者何所不至!”
连环画《胭脂》封面
宿介冤吧,但真的无言以对,这就是给他的惩戒:放浪无行,你以为可以?看你还敢不敢,不过,你已经没有以后了!
宿介还颇有文名,是一名士,这大概是他放纵的自恃,如今他也只有靠文才自救。他在狱中写了一封信给学使,陈情诉冤。
学使施愚山,是蒲松龄的恩师,蒲写这篇小说是要向他致敬,感激他的怜才恤士、知遇之恩。知县无能昏聩,知府聪颖刚愎,而这位施大人,是拥有仁慈和智慧的人。他看了宿介的信,断定此案定有别情。
他也是先从王氏问起,问她有几个奸夫。王氏说,只宿介一个。问:怎么专私一个?答:因为是从小就好上的,婚后就没有断掉,另外有些人来挑逗,都被我严辞拒绝。
施公说:你怎么忽然又这么贞洁起来啦?惹你的有些谁?王氏说,有个毛大,经常来。还有某甲、某乙——于是一干浪荡子都被拘来,施公再对他们实施攻心之术,毛大顶不住,自我暴露。
连环画《胭脂》封面
除了抓获真凶这一关键,施公对其他人,也是极之缜密,滴水不漏。王氏轻佻,被高官当堂问了这些话,对她是个教训,想想看,当着一干衙役,如实回答她到底有几个奸夫、贞节程度如何!真是一生之羞。那帮浪荡子也都被吓得不轻吧?估计今后都会有所收敛。
宿介,是最需要被训诫的,看施公的判词写得多好:“……攀花折树,士无行其谓何!幸而听病燕之娇啼,犹为玉惜;怜弱柳之憔悴,未似莺狂。而释幺凤于罗中,尚有文人之意;乃劫香盟于袜底,宁非无赖之尤……姑降青衣,开彼自新之路。”
八十年代拍摄的电影《胭脂》中,宿介被改编成一个正直文士,他与王氏的来往,是表兄妹关系,而冒名夜会胭脂,乃是热心为好友奔忙也——当年淳朴的社会风气,拿宿介不知怎么办,只好这样改。
如此,却少了直面丰富人性的勇气,也缺了施公的识见与襟怀,他恩威并施,仍放宿介一条悔过自新之路。
连环画《胭脂》封面
轻佻的王氏,不能肩负给胭脂做媒的重任,她本来也无心做这件好事。关乎人家女孩子终身幸福的大事,她拿来开玩笑,还讲给宿介听,他是个规矩人吗?宿介去调戏胭脂,她知道后有什么表示没有?这两个人真不行。
还得让施公来做冰人,玉成其美。案情大白了,鄂生,也什么都知道了,他怪胭脂吗?没有。胭脂惭愧地对他施礼——对不起,害你身陷冤狱受酷刑,姻缘之事,我是更加不敢想了。
鄂生叹息一声,和善地望着她——他也知道了,胭脂为他生了病,此事因他而起。可是案子闹得满城风雨,他们不敢再造次,惹人话柄……这两个羞涩、自持、深情的人,其实很登对,可他们千言万语说不出,多么需要施大人来给他们做主。
连环画《胭脂》封面
施大人的判词写得词采缤纷。假如小说纯属虚构,那么这篇判词当然是蒲松龄所写。蒲松龄一生科举蹭蹬,惟在十九岁时参加的秀才考试中连取淄川县、济南府、山东省三个第一,就因为施闰章先生的赏识。
头开得这样好,其后的大半生,他却再也没碰上另一位施大人,可以想见他对施公是多么怀念与感激。当世与后世,都知道了蒲松龄多大才,施大人的眼光可证。蒲氏竭尽其才,代恩师写出这样一篇判词:
胭脂:身犹未字,岁已及笄。以月殿之仙人,自应有郎似玉;原霓裳之旧队,何愁贮屋无金?而乃感关睢而念好逑,竟绕春婆之梦;怨摽梅而思吉士,遂离倩女之魂。为因一线缠萦,致使群魔交至。争妇女之颜色,恐失‘胭脂’;惹鸷鸟之纷飞,并托‘秋隼’。莲钩摘去,难保一瓣之香;铁限敲来,几破连城之玉。嵌红豆于骰子,相思骨竟作厉阶;丧乔木于斧斤,可憎才真成祸水!葳蕤自守,幸白壁之无瑕;缧绁苦争,喜锦衾之可覆。嘉其入门之拒,犹洁白之情人;遂其掷果之心,亦风流之雅事。仰彼邑令,作尔冰人。
连环画《胭脂》封面
一个有缺陷的故事原型,经他妙笔一改,竟然完美了!无懈可击、面面俱到、人情丰美。由判词可见,蒲松龄对小说中人物的名字,是相当考究的,既独特,又非常契合他们的性格、行为:胭脂、鄂秋隼、宿介、毛大,还兼有暗喻之功。
他是文字高手,又洞悉人心。可以推知,胭脂嫁了鄂秋隼,一定是万般满意、终生知足、举案齐眉。她爱他哎,而且她不会因得到就忘记自己的幸福。
(《胭脂》,蒲松龄原著,小戈改编,戴仁绘画,孟庆江封面设计,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1980年2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