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承洲:成长的烦恼和青春期叛逆——从年龄的角度看贾宝玉
宝玉不仅与身边的丫鬟行云雨之事,还对贾府中其他丫鬟时常挑逗和撩拨。第二十四回,宝玉见鸳鸯歪在床上看袭人做针线,便把脸凑在脖子上,闻那香气,不住用手摩挲,猴上身去,涎着脸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17] 一面说,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第三十回,金钏儿正给王夫人捶腿,也是睡意朦胧,宝玉淘气摘掉她的耳坠,并喂她一颗香雪润津丹,还拉着手说:“我和太太讨了你,咱们在一处吧。”[18] 此事直接导致了金钏被撵自杀。这些并非小孩子的玩笑游戏,而是一个青春期少年对异性的亲昵行为。
对于寄居贾府的小姐,贾宝玉当然不敢像对丫鬟那样为所欲为,但这些家规礼节并不能阻碍他对年轻异性的欣赏、好感和爱慕。他曾为宝钗的美貌所吸引,第二十八回,宝玉看着宝钗雪白的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想“这个膀子,若长在林姑娘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长在他身上,正是恨我没福。”“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比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19]
无论是雪白的酥臂,还是丹唇翠眉,此时的宝玉,眼中充满了贪念与欲望,摸一摸的念头写得再直白不过了。宝玉与黛玉更是产生了刻骨铭心的恋情,小说将他们的爱情写得比较纯洁、唯美,是一种建立在共同的思想基础上的知己之爱,但恋爱从本质上来说就是两性之爱,古代婚姻制度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青年男女是不能自由恋爱的,更何况是十二三岁的孩子谈恋爱。宝黛的恋爱完全违背了制度的规定与家长的意志。
青春期是一个人从儿童到成年的过渡阶段,随着身体的发育,知识的增长,独立意识的增强,这一时期的青少年不愿意父母干预自己的事情,对一些问题的看法,也不愿意接受家长的意见,甚至对一些传统的、权威的观点也表示异议,提出过激的批评。“青年对自己和周围变得更加神经过敏。由于这种敏感,出现了对自我和周围现实的否认和自我嫌恶,还会出现对自我形态的妄想性思考等。对自我的发觉,和与他人对立的姿态,更增强了对于一些人的不满情绪,而且这种不满不仅针对始终寄以信任的父母,并发展到了针对整个社会。
程十发绘宝黛初见
不满情绪的积蓄,会带来怎样的行动呢?在最极端的时候,会出现否认从前自己最受影响的集团持有的价值体系,通过选择完全相反的对象,企图重新构成同一性。”[20]贾宝玉对传统人生道路的否定就是一种极端的叛逆现象。
贾宝玉出生在一个世代荣显之家,从其曾祖开始,历代袭官,其父贾政先为工部员外郎,后来点了学政,擢升工部郎中,宝玉虽是次子,但长子贾珠夭折,即便宝玉不中科举,也可以袭职为官。宝玉从小聪明乖觉,父母对他有更高的期望,希望他能通过科举走上仕途,成就更高的功名。第九回,贾政问李贵,宝玉念什么书,李贵回说“念到第三本《诗经》”,贾政说道:“那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是掩耳盗铃,哄人而已。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的,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齐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21]
贾政为何要宝玉将《四书》讲明背熟,因清代科举首重《四书》。第八十一回,贾政决定亲自送宝玉到家塾念书,告诫宝玉“应试选举,到底以文章为主,你这上头倒没有一点儿工夫。我可嘱咐你,自今日起,再不许做诗做对的了,单要习学八股文章。限你一年,若毫无长进,你也不用念书了,我也不愿有你这样的儿子了。”[22] 并嘱咐先生贾代儒:“目今只求叫他读书、讲书、作文章。倘或不听教训,还求太爷认真的管教管教他,才不至有名无实的,白耽误了他的一世。”[23]
贾政对宝玉的教育,对先生的嘱托,都是从科举考试出发的。宝玉对习八股、考科举十分反感。第八十二回,宝玉下学去看黛玉,说起念书,宝玉说:“还提什么念书,我最厌这些道学话。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诓功名混饭吃也罢了,还要说代圣贤立言。好些的,不过拿些经书凑搭凑搭还罢了。更有一种可笑的,肚子里原没有什么,东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还自以为博奥。这那里是阐发圣贤的道理?目下老爷口口声声叫我学这个,我又不敢违拗,你这会子还提念书呢。”[24]
宝玉不仅仅是讨厌八股文章,其实质就是否定通过八股文章求取功名的人生追求。贾府常有官员来访,每次来人,贾政总要宝玉会客,其目的就是让宝玉结交一些官场的朋友,为今后的仕途做准备。第三十二回,贾雨村来贾府,贾政叫宝玉迎客,宝玉非常厌烦,湘云劝道:“还是这个性儿,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愿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会会这些为官做宦的,谈讲谈讲那些仕途经济,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正经朋友。让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的出些什么来!”宝玉甚为反感:“姑娘请别的屋里坐坐罢,我这里仔细腌臜了你这样知经济的人。”[25]
台版邮票《宝玉游园》
宝玉的态度很清楚,既不愿意考举人进士,也不愿意谈仕途经济。第三十六回,写宝玉挨打之后,贾母不让他会人待客,只在园中游玩坐卧,宝钗辈有时见机劝导,宝玉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子,也学的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意造言,原为引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锺灵毓秀之德了!”[26] 在宝玉的眼里,功名富贵、为官作宰,实乃“沽名钓誉”、“国贼禄鬼”。
出生在没落贵族家庭的贾宝玉,在人生道路的选择上与家长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在否定了家长为他指定的读书做官的老路之后,宝玉并没有明确的人生目标,只有在大观园中与姐妹、丫鬟厮混。他非常清楚,这些姐妹、丫鬟早晚会嫁人离他而去,这使他感到恐惧、迷茫,情感无处安放,生活毫无意义,流露出厌世的情绪。
这也是青春期青少年的典型特征。“对一些青少年来说,当家庭生活因为某个原因变得无法忍受时,他们就选择离家出走。”甚至是自杀。“一般来讲,那些离家出走的青少年通常和父母有过严重的冲突,而且许多人遭受过父母的身体虐待和性虐待。”[27]
在《红楼梦》中,贾宝玉一旦听说姐妹、丫鬟要离开时,就会想到死亡。第十九回,袭人对宝玉说,父母要赎她回去,宝玉伤心地哭了,当袭人说只要他“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不出去了。”宝玉破涕为笑:“只求你们看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的。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就散了的时候儿,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凭你们爱那里去那里去就完了。”[28]
第五十七回,紫鹃骗宝玉说黛玉要回苏州,宝玉顿时发病,两眼发直,口角流津,请太医把脉开药,才缓了过来。紫鹃又说宝玉“过二三年再娶了亲,你眼睛里还有谁了。”宝玉说道:“我只愿这会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来,你们瞧见了。然后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再化成一股烟,一阵大风,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29] 黛玉是宝玉的知心恋人,袭人是宝玉的贴身丫鬟,只有和她们在一起,宝玉才能排遣胸中的郁闷,打发无聊的时光。如果她们离开,宝玉宁愿死在前面。
宝玉在谈到个人的前途与人生的意义时,也会想到死亡。第三十六回,宝玉在批驳了“文死谏”、“武死战”之后,又想到了自己的死:“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趁你们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托生为人,这就是我死的得时了。”[30]
在宝玉看来,死在天天一起厮混的女孩面前,也比死谏、死战有意义,死谏不过是沽名钓誉,死战则是弃国弃君。第七十一回,尤氏批评宝玉“只知道和姊妹们玩笑,饿了吃,困了睡,再过几年,不过是这样,一点儿后事也不虑。”宝玉笑道:“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人事难定,谁死谁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随心一辈子了!”[31]和姐妹们在一起就是宝玉生活的全部,未来的发展、人生的价值,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贾宝玉并没有自杀,而是选择了离家出走。家长用掉包计为他娶了宝钗,婚姻根本无幸福可言,他的知己黛玉就在他大婚之时凄凉地离开了人世,他的姐妹迎春、探春先后嫁人,惜春出家为尼,他最敬重的丫鬟晴雯被撵出贾府,悲惨地死去,在经历一系列的挫折和打击之后,宝玉乘外出参加科举考试之机,随一僧一道飘然而去,离开了让他厌恶、让他郁闷的贵族家庭。
3
青春期叛逆是一个人成长过程中的常见现象,而贾宝玉的叛逆则比常人更加严重,这与其特殊的家庭环境有直接关系。首先是其父贾政简单粗暴的管教方式。据小说第四回介绍,“虽说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二则现在房长乃是贾珍,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事都是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32]
说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其实暗含讽刺。贾府族大人多,贾政并非房长,还有公务在身,这是事实,但管教儿子却是一个父亲的分内之事,而贾政并不上心。
马加奇饰演贾政
贾政对宝玉从小就不喜欢,宝玉抓周时,“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玩弄,那政老爷便不喜欢,说将来不过酒色之徒,因此不甚爱惜。”[33] 宝玉长到十多岁后,贾政对这个儿子越来越不满意,甚至有很深的偏见。第九回,宝玉到贾政书房请安,回说上学去。本来是一件很礼貌的行为,也招来一顿训斥:“你要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玩你的去是正经。看仔细站腌臜了我这个地,靠腌臜了我这个门。”[34]
贾政根本不相信宝玉会去上学,只能是去玩耍。即便贾政说的是事实,作为一个父亲,应该采取措施,正面管教,而不应该嘲讽。
贾政和宝玉几乎没有过平等的交流,总是居高临下地斥责。大观园工程告竣,需要题匾额对联,贾政听先生说宝玉有些歪才,便要试他一试。宝玉题得不如他意,贾政开口便骂:“无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楼画栋、恶赖富丽为佳,那里知道这清幽气象呢?终是不读书之过。”[35] 即使是题得众人哄然叫妙,贾政也是骂:“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36]
宝玉主动发表意见,贾政要骂:“无知的畜生!你能知道几个古人,能记得几首旧诗,敢在老先生们跟前卖弄!方才任你胡说,也不过试你的清浊,取笑而已,你就认真了。”[37] 宝玉不敢作声,贾政还是骂:“怎么你应说话时又不说了?还要等人请教你不成?”[38] 宝玉题与不题,题得好与不好,都得挨骂,难怪宝玉见了父亲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
更有甚者,一旦宝玉做错了事,贾政就会大发淫威,出手鞭挞。第三十三回,贾政接连发现宝玉做出两件无法无天的事:一是在外“流荡优伶”,忠顺王府派人来家要人;二是“逼淫母婢”,导致丫鬟金钏投井自杀。虽说两件事均有添油加醋之嫌,也并非空穴来风,确实都与宝玉有关。
贾政将宝玉关在书房,打得皮开肉绽,气弱声嘶,甚至要用绳子将他勒死,以绝将来之患。虽然小说只写了一次宝玉挨打,但并非仅此一次,打完之后,小说交代“今日这顿打不比往日”,[39] 说明宝玉挨打是家常便饭,能打他的只能是贾政。
徐玉兰饰演贾宝玉
阿内特将父母类型分成“权威型父母”、“专制型父母”、“纵容型父母”和“淡漠型父母”四类。用阿内特的理论来关照《红楼梦》中的贾政,贾政显然属于“专制型父母”。“他们要求孩子们服从并毫无商量的余地。专制型父母和孩子们不会相互让步。父母希望孩子没有争论和异议地执行自己的命令,同时,他们吝啬于对孩子表示温暖和爱。他们只要求而不回应,跟孩子们缺乏情感上的亲密,甚至还会表现出敌意。”[40]这样的家庭教育对宝玉的成长是极为不利的,他的优点和才情得不到应有的肯定和鼓励,他的缺点和错误则成为嘲笑和打骂的理由。
在受到嘲讽和打骂之后,宝玉没有丝毫的悔悟和改变,只是与父亲的感情越来越疏远,行为越来越乖张。宝玉挨打后,黛玉前去探望,看到他疼痛难禁,劝他“你可都改了罢!”面对知己,宝玉说:“别说这样话。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41] 贾政的鞭挞并没有达到目的,只是让宝玉在叛逆的路上越走越远。
其次是贾母的极端溺爱。贾母是贾府中辈分最高、年龄最大的活祖宗,丈夫早已亡故,子女也成家立业,家中的大小事务交给儿孙辈打理,老太太尽情享受着晚年的幸福时光,请客、祝寿、饮酒、喝茶、游园、赏花、打牌、看戏,按她的年龄和兴趣,一天天安排着各种热闹、欢快的活动。
作为一个老妇人,这些活动一般来说应该儿媳、孙媳、未出嫁的孙女陪侍,可老太太特别喜欢孙子宝玉,对他“爱如珍宝”,像命根子一般。不仅贾母的各种娱乐活动少不了宝玉,甚至在宝玉进大观园之前,睡觉也在贾母旁边的碧纱厨。黛玉进贾府,贾母让黛玉和宝玉一个住里间,一个住外间。
祖母溺爱孙子是一种普遍现象,加上贾母认为“我养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42] 溺爱变本加厉,贾府上下无人不知。黛玉在家就听母亲说过,宝玉“顽劣异常,不喜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溺爱,无人敢管。”[43] 丫鬟袭人也看出来了,宝玉“近来仗着祖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放纵弛荡,任情恣性,最不喜务正。”[44]
王夫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其实,我何曾不知道宝玉该管?……只是有个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经五十岁的人了,通共剩了他一个,他又长的单弱,况且老太太宝贝是的,要管紧了他,倘或再有个好歹儿,或是老太太气着,那时上下不安,倒不好,所以就纵坏了他了。”[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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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教儿子本来是父亲贾政的权力,按照“三从四德”的要求,夫死从子,贾母也得听贾政的,根本无权干涉贾政。可封建礼教又要求子女孝敬父母,天下无不是之父母,贾政又得听贾母的。如此矛盾的伦理制度,就看谁更能干和强势。在儿孙一代不如一代的贾府里,贾母无疑是一言九鼎的权威。因此才形成了贾母溺爱宝玉,贾政和王夫人也管不了的局面。宝玉挨打一节非常形象地显示出问题的症结所在。
听说宝玉挨打,贾母急忙赶来,一句“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就干净了!”[46]贾政连忙上前躬身赔笑。贾母怒斥贾政:“我倒有话吩咐,只是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叫我和谁说去!”[47]贾政含泪下跪。贾母指桑骂槐对王夫人说:“如今宝玉儿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为官作宦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你如今倒是不疼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呢。”[48]骂得贾政直挺挺跪着叩头谢罪。在由宝玉挨打所引起的母子冲突中,贾母占据了绝对的上风,很简单,贾母的利器就是孝道。强势的贾母成了宝玉“放纵弛荡,任情恣性”的绝佳的保护伞。
再次就是大观园的特殊环境。大观园本来是贾府为元妃省亲所盖的私家庭院,省亲过后,元妃想到“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叫人进去,岂不辜负此园?”于是下谕“命宝钗等在园中居住,不可封锢,命宝玉也随进去读书。”[49] 有元妃的旨意,贾政不得违旨,便安排宝钗、黛玉、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宝玉进园居住,每处还有四个丫鬟及嬷嬷、亲随伺候,宝玉的丫鬟更是多至十几个。
如此安排,形成了大观园两大鲜明的特点:一是园中全为单身女性,只有宝玉一个男性;二是园子相对封闭,他人不得随便进出。这样一来,大观园便成了贾宝玉逃避管教的避乱所,叛逆性格成长的摇篮。二知道人在《红楼梦说梦》中指出:“雪芹所记大观园,恍然一五柳先生所记之桃花源也。其中林壑田池,于荣府中别一天地,自宝玉率群钗来此,怡然自乐,直欲与外人间隔矣。此中人呓语云,除却怡红公子,雅不愿有人来问津也。”[50]
桃花源是陶渊明创造的一片乐土,“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51]
剪纸贾宝玉
二知道人确实独具慧眼,看出了大观园为宝玉之乐园。宝玉初进大观园,作者写道:“且说宝玉自进园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鬟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52] 这些还是家长所允许做的事情,还有一些瞒过家长的事情。不久宝玉待在园子里不自在了,茗烟“便走到书坊内,把那古今小说,并飞燕、合德、则天、玉环的外传,与那些传奇角本,买了许多,孝敬宝玉。”[53]
这些尽是官府和家长视为洪水猛兽、不让年轻人阅读的淫词小说,宝玉不仅自己看,还给黛玉看。看过之后,宝玉便用《西厢记》、《牡丹亭》中的恋人喻指宝黛关系,表达爱慕之情。
宝玉与黛玉的爱情也是在大观园中发展成熟的。黛玉刚进贾府才六岁,表兄妹宝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随着年龄的增长,宝玉看异性的眼神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表姐宝钗的到来,她的“妩媚风流”不时吸引宝玉的目光。宝玉“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54]
黛玉对此很不放心,经常要敲打宝玉。当宝玉呆看宝钗的美貌,“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55] 黛玉一甩手里的绢子,打在宝玉的眼上。第三十二回,湘云劝宝玉“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宝玉听了,直接下逐客令:“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还当着众人的面,说“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吗?要是他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和他生分了。”
黛玉刚要进屋,听到此话,又喜又惊。随后发生了宝黛诉肺腑:“好妹妹,你别哄我。你真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白用了心,且连你素日待我的心也都辜负了。你皆因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的病了。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了。”[56]
吴组缃认为,诉肺腑标志着贾宝玉和林黛玉爱情的成熟,[57]宝黛关系从猜疑、争吵变得亲密、和睦。以上种种,在父母眼皮底下是不可能发生的。
熊思红绘贾宝玉和林黛玉
实际上,从王夫人到袭人都已经感觉到大观园对宝玉成长的不利。第三十四回,袭人向王夫人进言:“怎么变个法儿,已后竟还叫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姐妹,虽说是姐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58]
袭人的意思非常明确,不能让宝玉和黛玉日夜在一处,虽然她也将宝钗一并提及,作为宝玉身边的大丫鬟,宝玉和谁关系亲密,袭人是再清楚不过了,故她将林姑娘放在宝姑娘前面。王夫人也早已看到这一点,“我何曾又不想到这里?”并表示“我自有道理”。[59]大概有元妃的旨谕在先,王夫人不敢拂逆。
余英时指出:“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创造了两个鲜明而对比的世界。这两个世界,我想分别叫它们作乌托邦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这两个世界,落实到《红楼梦》这部书中,便是大观园的世界和大观园以外的世界。作者曾用各种不同的象征,告诉我们这两个世界的分别何在。譬如说,‘清’与‘浊’,‘情’与‘淫’,‘假’与‘真’以及风月宝鉴的反面与正面。”[60]在贾府中,大观园之外确实比大观园要污秽龌龊,“谁知这样钟鸣鼎食的人家儿,如今养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61]
贾府的家长、宝玉的父兄辈没有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父亲贾政,靠皇上开恩,额外赐了个官职。道貌岸然,昏聩无能,却举荐贪官、枉法说情。伯父贾赦,靠长子身份袭官。荒淫无耻,胡子花白、儿孙满堂,却逼要母亲的丫鬟为妾。堂伯父贾敬“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别事一概不管。”[62] 堂兄贾琏,好色纵欲,“成日家偷鸡摸狗,腥的臭的,都拉了你屋里去”,[63] 尽干些与仆人老婆偷情的下流勾当。堂兄贾珍更为荒唐,与儿媳秦可卿扒灰,儿媳死后,“贾珍哭的泪人一般”,[64] 尽其所有为秦可卿治丧。
宝玉进大观园,减少了与父兄辈的接触,相应的也少受其影响与污染,而按其自身的个性成长和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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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在《红楼梦考证》一文中考证出作者曹雪芹的生平与家世,提出著名的“自叙传”说,他认为,“《红楼梦》是一部隐去真事的自叙:里面的甄贾两宝玉,即是曹雪芹自己的化身;甄贾两府即是当日曹家的影子。”[65]准确地说,贾宝玉有曹雪芹早年生活的影子,因为《红楼梦》只写了贾宝玉十九岁以前的故事,成年以后的故事并没有涉及。
刘旦宅绘宝玉读书
于此,作者在小说开篇即有交代:“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我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日,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负罪固多,然闺阁中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所以蓬牖茅椽, 绳床瓦灶, 并不足妨我襟怀;况那晨风夕月,阶柳庭花,更觉润人笔墨。我虽不学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来?”[66]
“当日”、“已往”清楚地说明是他早年的生活,作者写作《红楼梦》时已是“一技无成,半生潦倒”,“蓬牖茅椽, 绳床瓦灶”。作者写《红楼梦》的动机就是忏悔自己早年“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
对作者自己而言,《红楼梦》是一部“忏悔录”,对读者来说,《红楼梦》则是一部“醒心编”。“可破一时之闷,醒同人之目”。[67]也就是说,《红楼梦》可以为后人提供借鉴,给予警醒。青春期是人生发展的一个重要阶段,精力充沛,思维敏捷,兴趣广泛,可塑性强,是接受知识、学习技能最好的时期。安全地度过青春期,对一个人实现自我价值、成就一番事业有着重要意义。
青春期又是一个危险时期,由于心智尚不成熟、自我控制能力较差、情绪容易波动、做事少计后果,如果得不到正确的教育与引导,很容易走上弯路,浪费大好时光,导致成年一事无成。贾宝玉无疑属于后者,小说第三回写贾宝玉第一次出场时,有两首《西江月》词题宝玉性格特征: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68]
贾宝玉具有成才的优越条件,从小“聪明乖觉,百个不及他一个”,[69]天赋极好。开篇的神话也说他是女娲补天剩下的一块石头,既然可用于补天,良材美质,自不必说。又出生在一个诗礼簪缨之族、钟鸣鼎食之家,家中请专门的塾师教他念书习文。因为上文所述种种原因,宝玉与家长的美好愿望背道而驰,“不通庶务”,“怕读文章”,成为一个“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的反面教材。
刘旦宅绘宝玉摔玉
《红楼梦》自问世以来,历代文人对贾宝玉便有各种不同的解读。脂砚斋认为贾宝玉令人不解:“宝玉之发言,每每令人不解;宝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 [70] “说不得贤,说不得愚,说不得不肖,说不得善,说不得恶,说不得正大光明,说不得混账恶赖,说不得聪明才俊,说不得庸俗平凡,说不得好色好淫,说不得情痴情种。” [71] 而王希廉认为:“《西江月》一词,骂煞纨绔公子。” [72] “宝玉一生淫乱。” [73] 陈其泰则认为:“宝玉为人,清妙不群,为世俗所惊。” [74]
当代学者关于贾宝玉的分析更是众说纷纭,比较流行的观点是肯定和赞美贾宝玉不走仕途经济的老路、离经叛道、自由恋爱、离家出走的叛逆性格。
准确理解贾宝玉的性格特征与作者的创作倾向,应该回到小说文本、回到作者的创作意图上来:“寄言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贾宝玉的叛逆是青春期叛逆,这种叛逆既不利于个人的成长,也不利于家庭的兴旺。请问,哪个国家愿意无人可用?哪个家庭愿出不肖子孙?谁甘心此生一事无成?对这一文学形象的解读,还是应该尊重作者的意见。
注释:
[1][3][4][5][7][8][9][10][11][14][15][16][17][18][19][21][22][23][24][25][26][28][29][30][31][32][33][34][35][36][37][38][39][41][42][43][44][45][46][47][48][49][52][53][54][55][56][58][59][61][62][63][64][66][67][68][69]曹雪芹原著、程伟元、高鹗整理:《新批校注红楼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45页,第79页,第58页,第138页,第437页,第447页,第810页,第70页,第2104页,第381,第580页,第582页,第447页,第566页,第533-534页,第199页,第1483页,第1485页,第1489页,第594页,第651-652页,第367页,第1037页,第661页,第1295页,第106页,第45页,第198页,第316页,第314页,第316页,第320页,第613页,第620页,第544页,第70页,第366页,第623页,第611页,第612页,第612页,第431页,第435页,第438页,第532页,第534页,第597页,第624页,第625页,第43页,第43页,第796页,第250页,第4页,第5页,第74-75,第45页。
[2]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28页,第74-75页,第45页。
[6][12][13][27][40][美]阿内特:《阿内特青少年心理学》,[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7页,第3页,第19-20页,第159页,第141页。
[20] [日]关忠文:《青年心理学》,[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68页。
[50] 一粟编:《红楼梦卷》(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86页。
[51] 陶渊明:《陶渊明集》,[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65页。
[57] 吴组缃:《说稗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222页。
[60] 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35页。
[65] 胡适:《胡适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25页。
[70]《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己卯本),朱一玄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第303页。
[71]《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己卯本),朱一玄编:《红楼梦资料汇编》,第311页。
[72] 王希廉《新评绣像红楼梦全传》,朱一玄编:《红楼梦资料汇编》,第587页。
[73] 王希廉《新评绣像红楼梦全传》,朱一玄编:《红楼梦资料汇编》,第590页。
[74] 陈其泰《红楼梦回评》,朱一玄编:《红楼梦资料汇编》,第76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