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词心⑤│欧阳修—好共春风容易别

一、词人生平

欧阳修，字永叔，号醉翁，晚号六一居士，江西庐陵人。家贫，至以荻画地学书。得唐韩愈遗稿于废书簏中，读而心慕焉，必欲并辔绝驰而追与之并。以文章名冠天下，累迁龙图阁直学士，历知滁州、扬州、颍州，修《新唐书》，又迁刑部尚书、兵部尚书。以太子少师致仕，次年卒，谥文忠。

欧阳修天性刚劲，见义勇为，放逐流离，至于再三，而志气自若。苏轼叙其文曰：“论大道似韩愈，论事似陆贽，记事似司马迁，诗赋似李白。”识者以为知言。

欧阳修诗、词、文并工，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后人又将其与韩愈、柳宗元和苏轼合称“千古文章四大家”。有《欧阳文忠公集》，词集名《六一词》，另有名《醉翁琴趣外编》。

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刘熙载《词概》）

欧阳公虽游戏作小词，亦无愧唐人《花间集》。（罗大经《鹤林玉露》）

修诗文皆变当时旧格，惟词为小技，未尝别辟门庭，然婉约风流，较苏轼之硬语盘空，转不失本色。（《四库全书简明目录·六一词》）

欧阳修小晏殊十六岁，后世并称“晏欧”。词自晚唐至宋初，自温韦冯后主至大晏，在题材方面虽无明显的重大的扩张，但在内容方面，都产生了由外而内，由虚而实，由一般化向个性化的变迁，客观描写中的主体意识与主观色彩逐步丰富深厚起来了。在此方面，欧阳修既有继承，又有发展。和晏殊词雍容闲适的风格相比较，欧阳修的词风多样，传统婉约之外，更加入了一种人生态度豁达乐观和积极向上的明亮的色彩，同时，欧阳修初创了宋词的豪放之风，是后来苏辛一路的先导者，他的词作中表现出的这两方面的特色，都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故冯煦《蒿庵论词》有云：“（欧词）疏隽开子瞻，深婉开少游。”

二、代表作品

【清丽之气】

 

采桑子

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    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

欧阳修词集中著名的组词《采桑子》十首咏颍州（治所在今安徽阜阳）西湖，展示出词人一种繁华富贵过后的清淡平和之情。

许昂霄《词综偶评》：闲雅处自不可及。

采桑子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籍残红。飞絮濛濛。垂柳阑干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阑干：横斜貌。上片皆景语，皆户外。下片说人事，说惜春。全词都说“春空”二字。末二句垂帘静看，亦富贵繁华后归于清淡平和之境。

陈廷焯曰：“始觉春空”，四字猛省。

刘永济曰：此词虽意在写暮春景物，而作者胸怀恬适之趣，同时表达出之。作者此词皆从世俗繁华生活之中渗透一层著眼。盖世俗之人多在群芳正盛之时游观西湖，作者却于飞花飞絮之外，得出寂静之境。世俗之游人皆随笙歌散去，作者却于人散春空之后，领略自然之趣。

唐圭璋曰：此首上片言游冶之盛，下片言人去之静。通篇于景中见情，文字极疏隽。风光之好，太守之适，并可想象而知也。

南歌子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浅语、口语，细腻传神。也是欧词的特色之一。

贺裳曰：词家须使读者如身履其地，亲见其人，方为蓬山顶上，如欧阳公“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直觉俨然在目前，疑于化工之笔。

许昂霄曰：直觉娉娉袅袅。

先著曰：公老成名德，而小词当行乃尔。

生查子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到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豁达之态】

采桑子

十年前是尊前客，月白风清，忧患凋零。老去光阴速可惊。    鬓华虽改心无改，试把金觥。旧曲重听。犹似当年醉里声。

上片前后二句往日今时相对照写，上下片又作对照，抑扬顿挫之间颇为有力，而转折却不勉强。此词抒情强烈而明朗，表达一种深蕴于内心的感悟，一种自强不息的精神。从词作的不同主题与风格，也可窥见作者不同生活时期的人生态度。

朝中措  送刘仲原甫出守维扬

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此送友人刘敞任扬州太守，距欧阳修守扬已过十年，故上片云“手种堂前杨柳，别来几度春风”。上片忆昔。下片送别，而以前三句说对方，末二句及自己。

苏轼化用此词作《水调歌头》云：“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圣无忧

世路风波险，十年一别须臾。人生聚散长如此，相见且欢娱。    好酒能消光景，春风不染髭须。为公一醉花前倒，红袖莫来扶。

辛弃疾化用此词作《鹧鸪天》：“春风不染白髭须”，作《西江月》：“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以上两词，可以看出苏、辛两家对欧词的借鉴和汲取。

玉楼春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这首词体现的是对人生的洞察和达观。上片后两句，人情不随环境生灭变化。下片末两句，得行乐处且行乐。此词作于欧阳修任洛阳留守推官职满归京时。归期，离洛归京之期。三四句言有情者并非仅风月之事也。下片拟将别之况，直须、始共，刚健有力，在积极地享受人生的精神之中，仍透出一些惆怅与无奈。

王国维曰：于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

 

浣溪沙

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    白发戴花君莫笑，六么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尊前。

这首也是及时行乐之意，拍堤七字，手笔大气，与一般婉约词写法完全不同。下片体现洞察世故和通达乐观的人生态度，和上首虽然持相同的精神，但表现手法更奔放一些。“出”字极生动，后人最赏。

唐圭璋曰：此首记泛舟之乐。起记堤上游人之众，次记堤下春水之盛，再写临水人家之富丽。下片触景生感，寓有及时行乐之意。

玉楼春

燕鸿过后春归去。细算浮生千万绪。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抒愤语，极激烈。以下二词情绪大致相近。

减字木兰花

年来方寸。十日幽欢千日恨。未会此情。白尽人头可得平。    区区堪比。水趁浮萍风趁水。试望瑶京。芳草随人上古城。

定风波

把酒花前欲问君。世间何计可留春。纵使青春留得住。虚语。无情花对有情人。    任是好花须落去。自古。红颜能得几时新。暗想浮生何时好。唯有。清歌一曲倒金尊。

【深婉之致】

 

踏莎行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这是一首非常婉约的作品，风格很近似于晏殊，但比晏殊更多一份真挚和深厚。

俞陛云曰：唐宋人诗词中送别怀人者，或从居者着想，或从行者着想，能言情婉挚，便称佳构。此词则两面兼写，前半首言征人驻马回头，愈行愈远，如春水迢迢，却望长亭，正隔万重云树。后半首为送行者设想，倚阑凝睇，心倒肠回，望青山无际，遥想斜日鞭丝，当已出青山之外。如鸳鸯之烟岛分飞，互相回首也。

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毛先舒曰：词家意欲层深，语欲浑成。作词者大抵意层深者，语便刻画；语浑成者，意便肤浅。两难兼也。或欲举其似，偶拈永叔词曰：“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此可谓层深而浑成。何也？因花而有泪，此一层意也。因泪而问花，此一层意也。花竟不语，此一层意也。不但不语，且又乱落，飞过秋千，此一层意也。人愈伤心，花愈恼人，语愈浅，而意愈入，又绝无刻画费力之迹，谓非层深而浑成耶？

唐圭璋曰：此首写闺情，层深而浑成。首三句，但写一华丽之深院，而人之矜贵可知。玉勒二句，写行人游冶不归，一则深院凝愁，一则章台驰骋，两句射照，哀乐毕见。换头，因风雨交加，更起伤春怀人之情。

蝶恋花

海燕双来归画栋。帘影无风，花影频移动。半醉腾腾春睡重。绿鬟堆枕香云拥。    翠被双盘金缕凤。忆得前春，有个人人共。花里黄莺时一弄。日斜惊起相思梦。

帘幕风轻双语燕。午后醒来，柳絮飞撩乱。心事一春犹未见。红英落尽青苔院。（蝶恋花）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蝶恋花）

生查子

含羞整翠鬟，得意频相顾。雁柱十三弦，一一春莺语。    娇云容易飞，梦断知何处。深院锁黄昏，阵阵芭蕉雨。

三、结语

欧词集中闺阁绮怨伤春怀远等传统主题与风格的作品，约占一半强，这也是《四库目录》所说“惟词为小技，未尝别辟门庭”的部分。但即便是这部分作品，欧阳修还是有自己独特的表达方式，相对于前辈作家，他的闺体词透出清新自然的气息。其他词作，则有游赏山水、送别怀友、抒写怀抱、体悟人生等主题，风格或清丽新鲜，或积极向上、豁达开朗，或豪情勃发。其词作风格在继承前人的同时，已经为后世的豪放词风指出了向上一路，相较于晏殊词，欧词于词史发展变革之意义更为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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