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离婚吧,不必自欺欺人了


文∣微橙子

吃完晚饭,孩子去房间写作业,郭琪再次对张子良开了口:“我们还是离婚吧。你也不必再自欺欺人。”

张子良直接就给予了否定:“不,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抛下你跟孩子的。”
“你为什么就不能考虑考虑我的心理感受?是不是认为我残疾了就没有尊严了?”郭琪的话语里有了愤怒之意。
张子良回以沉默,开始起身收拾餐桌上的碗筷进厨房洗刷。
洗碗池的水流声和锅碗瓢盆交杂的咣啷声传来,慢慢压平了郭琪的心绪,她摇动轮椅慢慢钻进卧室从床头拿起那本《瓦尔登湖》翻了起来。
这样的对话,这一年里在郭琪和张子良之间反复上演,但每回都以张子良的沉默不予理会而结束。
这本书曾经给郭琪带来很多的心灵安抚,可今天却怎么也无法抚平她内心的痛苦,她看似平静下来,大脑里却在激烈地响起一个声音:
“他对我早已不是爱,而是一种施舍。”
自从七年前郭琪因为车祸成为一个依靠轮椅度日的女人之后,她的世界就从来没有真正平静过。
虽然丈夫张子良对她照顾得细心有加,可她心里明白,这一切对于张子良来说有多委屈和不易。
直到这么多年过去,郭琪依然不愿意去回忆那个让自己坠入深渊的黑色片断。
那是一个周日的下雨天,因为两岁的女儿突然高烧,夫妻俩抱着孩子打了辆出租上医院,出租车停在医院正门对面,一家三口打着雨伞下车后,一辆货车却从后面失控般地急驶而来。
郭琪在本能之下将抱着孩子的张子良往路边狠推了一把,最后他跟孩子没事,她却被货车撞了,抢救之下保住了一条命,一双腿却瘫了,只能坐在轮椅上再也无力站起。
她下意识的一个举动,挽回了丈夫跟孩子的性命,自己却掉进了人生的至暗深渊。
得知自己再也无法站起来的那一刻,她的情绪瞬间失控在病房里号啕大哭,眼泪决堤而出,她哭着对张子良问道:
“怎么办啊!以后我怎么办,你跟孩子可怎么办?!”
张子良看着她这样,尽管心痛如绞可还是强装平静地用纸巾替她擦拭眼泪:
“不怕,你还有我,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们的一切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可郭琪没有办法接受这个事实。
她一度觉得,在自己的人生中,可以接受失恋、失业甚至是失婚的打击;可以接受住在租来的破旧房子里;可以接受人际关系里的误解使绊;可以接受既要上班赚钱又要照顾孩子这种内外交困的生活,但是却无力接受自己成为了一个残疾人的残酷现实。
就在此前,她还在忧心着房子首付的钱还没攒齐,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住到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里;还在忧心着孩子是否应该咬牙送她上一个颇有名气的昂贵早教班;想着丈夫工作多年升职毫无动静颇为失望;愧疚着结婚几年还不曾回报过父母什么心酸不已……
可这一切都不需要她考虑了,因为她想考虑也无能为力。
她的内心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期盼着自己能回到过去,回到身体健康能跑能跳的过去,就算把她拥有的一切都予以剥夺她也愿意。
可仅存的这点希冀也被医生面无表情的宣判给抹得无影无踪。
医生还说:“你这种情况已经算是万幸了,多少跟你一样遭遇车祸的人,直接成为生不能死也不能的植物人,你要保持乐观心态,以后加强康复训练,或许还有拄拐站起来的可能。”
可直到她坚持按医生的要求进行康复训练大半年后,她的下半身依然毫无知觉,有一回她悄悄地想借助自身手肘的力量支撑起自己的整个身体时,却硬生生地脸朝地扑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锥心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等张子良闻声跑来费力地把她从地上抱起来的那一刻,她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没有机会恢复到正常行走的健康状态了。
她把脸埋在丈夫的胸前痛哭失声,再一次泪流满面。
她哭着对丈夫说:“你别管我了,就让我自生自灭吧,我活在这个世上一天,就拖累你跟孩子一天,我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好!”
张子良不理会她,一边说她不要胡思乱想,一边贴心地用温毛巾给她擦脸擦手,可被她发疯般地甩开了。
自医院回到家后,郭琪的情绪就没有平静过,不是扔东西就是对他咆哮嘶吼。
她像一头无力挣脱命运摆布的困兽,又像一条随时会被命运赐死的软体动物,她始终没有办法接纳这样的悲惨人生,甚至觉得丈夫对自己不眠不休的照顾,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恩惠和羞辱。
她常常想到,为什么当时那辆货车不直接将自己给撞死?
若是那样,一条命一了百了了,而丈夫也可以开始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孩子也可以不必跟着疯子样的自己遭罪。
一个累赘活在这个世上,还有意义吗?
郭琪和张子良的父母远在千里之外的农村老家,在这个城市,他们并没有可以依靠的亲友。
郭琪的父母家里有两个孙子要带,她的嫂嫂因为跟她哥哥感情不太和谐,对她这个小姑子也一向淡漠。
在她出车祸之后,象征性地陪着她父母来看过她一次,留下一个600元的红包之后就拽着二老回家了,说是家里离不开他们,她父母在儿媳面前唯唯诺诺毫无主张。后来她哥哥私下给她转了1万块钱过来,后面也没有余力再帮上什么。
而张子良早年丧母,他父亲在他12岁那年再娶之后又生了两个孩子,所以对他同样无力顾及,他的后妈甚至都没有来医院看过郭琪一回。
幸好张子良大学毕业那年就考上了区级机关的公务员,在郭琪出车祸之后,单位领导给予诸多关心照顾,看望自不必说,还为他发起了募捐给他筹了十几万,同时给他准了大半年的假,让他安心在家照顾妻子。
加上肇事方的赔偿金,郭琪的康复治疗费用暂时倒不必发愁,可是接下来的日子应该怎么过,让她恐惧不已。
单位出于人道主义关怀,给张子良的半年假期到期之后,他必须回单位上班,那时郭琪一个人在家里怎么办,还有才两岁多的孩子谁来照顾?
这个时候郭琪真恨不能立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可她每次在看到女儿幼小的身子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喊叫着“妈妈”的时候,她又悲哀地意识到自己连死的权利都没有。
张子良倒是一直劝慰她说总会有办法解决这些问题的。
后来他提出找一个保姆白天在家里照顾她,再把女儿送去读租住小区里的普通早教班,这样方便接送,到点了可以让保姆帮忙接送一下,晚上则由他来照顾她跟孩子。
只有这个办法了。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很多年,孩子上小学了,郭琪一家也终于搬进了属于他们自己的新房子。
张子良无怨无悔地为这个家奔波着,对郭琪的坏脾气和情绪始终宽容以待,女儿慢慢长大,越来越懂事,好在她的乖巧听话给予了郭琪不少安慰。
有人看着张子良始终如一的付出,话里话外地说郭琪命真好,说她不知道从哪儿修来的福能找着这样一个好丈夫。
有时这样的话难免传到郭琪耳朵里,郭琪心里五味杂陈。
是的,张子良这些年对自己确实无可挑剔,他是一个重情重义的男人,在她说过无数次要跟他离婚后,仍然不改初心守护着她跟孩子。
可她一想起这些又满心的辛酸,当初她之所以遭遇这样的横祸,也是因为她把生的希望留给了他和孩子,把死的可能留给了自己。
如果命运能够重来一次,她依然还会这么做,可如果可以重新回到身体健康的状态,她宁可自己对这个家多付出一些,而不要他如今这样的委屈求全。
郭琪出车祸之后的这些年里,她跟张子良就成了法律意义上的形式夫妻。
张子良守着这个家,守着她,看起来是一个完整的家庭,但对于他来说,和守活寡差不多,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从医生宣布她是瘫子之后就结束了。
张子良说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她,是这个家还在,在乎的是女儿能在爸爸妈妈的羽翼下健康成长。
可郭琪始终无法全然信任这一点。
有时张子良因加班稍微晚回家一点,她就会克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他对她的好很难让她感觉到是因为爱,更大程度上她只能体味到只是他的一种责任和义务,而这种感觉让她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毫无价值和尊严。
她曾经在他面前有多骄傲,如今在他面前就有多自卑。在身体残疾的那一刻,她发现自己的心理也残疾了。
特别在那个男人直接找上门来,在她面前甩出丈夫跟一个陌生女人亲密地挽着手走在一起的照片时,她的世界就再次坍塌了!

尽管张子良出这种事情,在郭琪心里是预料之中的,但在亲眼看到他跟别的女人亲密地在一起的照片时,还是让她有了五雷轰顶的炸裂感。

那个找上门来的男人显然没有料到,开门的主人竟然是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他愣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一脸的怒容,他在甩出一堆照片之后毫不客气地对郭琪说:

“你丈夫之前对我的侮辱我忍了,但从今天起,他要是再跟我老婆有什么瓜葛,别怪我不客气!”

保姆听到响动从厨房跑出来,看到撒在地上的照片,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看着郭琪脸上的表情由悲到泣,赶紧到桌上抽了张纸巾递了过来让郭琪擦泪。

可郭琪并没有接到手里,只是任由眼泪肆意横流,她站在那儿,并不敢说话,默默地看着她,张开嘴想安慰几句却又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只好安静地陪在郭琪身边,以表达自己对她悲伤情绪的某种理解和共情。

良久,郭琪开口了,指着地上的照片对保姆说道:“帮我收拾一下吧。”

保姆弯腰捡起照片后迟疑地对郭琪说:“还留着吗?”郭琪“嗯”了一声后对她道:“帮我把它们放在我房间抽屉里吧。”

郭琪在哭完过后,默默地摇着轮椅挪到阳台的位置,看着外面正好的阳光和小区里进进出出的人影,心里却在下着看不见的暴风骤雨。

早在7年前她双腿瘫了坐上轮椅、生活空间被局限于狭小的家里、楼前屋后之后,她就知道自己必须面对这样的命运,如果不是因为女儿,她或许无法支撑着走过这么多年。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体会她的真实心境,也根本就从无感同身受,是的,哪怕是为了女儿,她也应该坚强乐观积极向上,应该重新寻找到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应该身残志不残——

这些话,对于没有亲身体验过她生活状态的人而言,看似一种激励或说恨其不争,事实上却是一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刻薄与风凉。

丈夫是没有离开这个家,但于她只是责任和义务,没有亲昵的身体接触,没有精神上的沟通交流,久病床前无孝子,病体之下亦无真正的贤夫。

当然丈夫没有抛弃她跟孩子,已然是一种巨大的牺牲和付出,可当初她是为了什么才落到这样的境地?

时过境迁之后,又有谁在乎这一点呢?

她甚至想过,如果有可能,她宁可健康的那个人是自己,由她来扮演那个情深义重不背信弃义的角色,也好过这样苟延残喘。

这些年,虽然有保姆白天在家里照顾着她,但她每天也在力所能及地去做自己能够做到的事情。

她跟保姆商量好,要慢慢锻炼自己的生活能力,她尝试着自己刷碗择菜,洗衣晾晒,女儿回家后,她陪着孩子学习,在孩子遇到难题时尽力辅导。

就在她坐轮椅的第三年,她甚至跟丈夫张子良商量,把厨房的整体厨柜全部敲了,重新按她坐在轮椅上的高度来设计灶台和洗碗池的高度,以便于她尝试着自己炒菜做饭。

而多年过去,家里的这些家务活,她基本上已经能够用自己的力量去做好,只是张子良怕她有什么闪失,所以坚持要保姆一直陪在她身边。

她在努力做这一切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一点:万一哪天张子良有别的打算,她起码还能自己照顾自己。

可心灵上的痛苦和恐惧,却并不能因为她锻炼出了自我照料的能力,就得到消除,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她还无力赚钱养活自己。

她不是没有想过学些什么技能,试过开网店,没成,试过利用自己的特长做早教在线网课,也学习过视频剪辑想谋得一份在家就能办公的工作,可都不如意。

种种尝试均不见成效之下,郭琪对自己越来越没了信心,对未知越来越恐慌,更多的是痛恨自己为什么那么没用,只能坐在轮椅上坐吃等死,成为一家人无法甩脱的沉重负担。

有时她也会被各种媒体上曝出来的励志偶像所感动,可慢慢她发现,天下身残的女人有那么多,张海迪却只有一个。

大多数人最后都无法逃脱命运的捉弄和摆布,能够带着身心的巨大枷锁活下来,能够强装笑颜地在孩子面前保持表面的平和与镇定,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当她得知自己很难挣脱命运的枷锁时,就更加清晰无比地明白了这样一个现实:

她离不开张子良,女儿也离不开,既然残酷的现实已经摆在这儿了,她是不是只有自欺欺人地假装不知他在外面的那点事?还能有更好的办法吗?

那天下午,她在一个婚姻论坛里刷了很久,想要找到跟她有相似命运的真实故事,看看别人又是如何面对、处理的。

结果,她看到的都是一些身体健康、能力不差、家庭出身也不错的女人在论坛里哀嚎着哭喊着“男人出轨了,人生活得一点意思也没有”“要不是为了孩子,真的不想活了”之类的丧气话。

就在这一刻,她才终于对自己的无能为力和痛彻心扉有了一点点的自我原谅和自我体恤。

是啊,你看那些手脚健健康康、能行走自如的女人,遇到男人背叛的事儿时,不也天塌地陷一样在哭天喊地吗?我为什么要对自己如此苛责,我已经失去了人生的大多数可能,难道连痛哭的权利都不能拥有吗?

想到这一点,郭琪终于接受了自己突然而来的负面情绪。

而她发现,当她不再强迫自己故做镇定、真实地接纳自己内心汹涌而来的愤怒恐惧绝望种种情绪的时候,痛快地哭过之后,她反而安静了下来。

或许任何时候,一个人都不应该跟自己真实的情绪对抗。

她开始在心里迅速做出了对这件事情在处理上的预判:

1、假装不知是不可能的了,毕竟那个女人的丈夫找到了家里,所以,需要对张子良说清楚其中的利弊,他在机关单位上班,这种事情一旦闹大,他的工作必然大受影响,现在全家都指着他这份工作过日子。

2、离婚说穿了是自找死路,自己跟孩子目前确实离不开他,但从人性的角度出发,她跟张子良多年没有夫妻之实,对他也不公平,所以,对他不予苛责,而是给出相应的理解。

理清楚这两个问题之后,郭琪发现自己平静了许多。

晚上张子良回到家,照常在吃完饭后就准备动手收拾碗筷洗洗刷刷,郭琪对他说:“我来吧!厨房改造之后,这些事情我已经能够自己完成了。”

张子良说:“白天我不在家我管不着,现在我在家里怎么能让你做这些事情?”

郭琪却不知怎么冒出了这样一句:“迟早还不是要我自己面对生活的一切,你能给我做七年八年,哪能给我做一辈子?”

张子良收拾碗筷的手突然停了下来,他看着郭琪说:“我说过,我永远不会离开你跟孩子,你又瞎想什么呢?”

郭琪没再说话,只是摇着轮椅进了书房陪孩子学习。

待安抚孩子睡下,夫妻俩洗漱妥当后,在张子良要抱郭琪上床休息时,郭琪制止了他的动作,语气和缓地对他说道:

“我们谈谈吧!”

张子良有些诧异,这么多年来他们之间除了日常生活及孩子学习上的交流,其他方面交流甚少,一是她不敢面对脆弱的自己,二是他也害怕触碰到她敏感的内心,今天她这是怎么了?但他还是说:“好。”

郭琪说:“我也不想跟你演戏了,你在外面有人了我不怪你,这些年也难为你了,但是人家的丈夫今天都找上了门,说了些威胁过火的话,你是体制内的工作人员,后面应该怎么处理我相信你也是有谱的,只是提醒你一句,你还是一个父亲,什么人该碰什么人不该碰,要心里有数。”

张子良没想到郭琪会跟他说这些,一时无言以对。

他没有料到对方的男人会找上门来,更没有料到得知真相的郭琪竟然能如此心平气和地跟自己说这件事情,甚至丝毫没有追究他的意思,他有种说不出的难堪和愧疚,可又无从说起。

良久,他才从嘴里说出那句:“对不起,我不应该这样伤害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郭琪深吸了一口气,问他:“我不怪你,但作为妻子我想我应该有知情权,你能不能跟我说句实话,你跟她之间是怎么认识的?”

张子良本就心有愧疚,沉默过后知道躲是躲不过去了,于是决定坦诚面对:

“就是你怀孕六个月的时候,有个外出培训的机会,单位正好派我去了,就是在这次培训的时候跟她有了来往……对不起,老婆,我不是有意要伤害你的,加上这些年我在身心上实在苦闷,而她因为长年不孕跟丈夫的感情也不太好,所以……”

郭琪呆住了,张子良的坦诚再一次把好不容易平复心绪、决定原谅他的自己重新打入了冰冷的地狱!

也就是说,张子良并不是在自己瘫了之后那个女人在一起的!

如果说因为在遭遇车祸之后,自己身体的原因无法让她尽到作为一个妻子的义务,她可以宽容丈夫在外面寻求慰藉,可事实的真相根本就不是这样的!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张子良会在她孕期背叛自己。可现在他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他的背叛早就发生在她遭受车祸之前!

郭琪内心涌起一股巨大的痛楚,原来,他这些年来不离不弃和深情守护的背后,竟然埋藏着这样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的回忆又闪回到了多年前医院门口的片断,如果在此之前她就得知了他背叛了自己,她还会拼死把生的希望留给他吗?又还会在这些年里不断说服自己要感恩戴德于他的付出吗?

郭琪突然发生自己的人生就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呵,无怨无悔的贤夫形象,道德高尚的模范丈夫,谁又知道这背后有多少不堪细说的污浊呢?

这个夜晚,夫妻俩都没有睡好,各自枕着各自的曲折心事熬到天亮。

当郭琪面对丈夫张子良对自己的背叛,在左右权衡之下将原谅的话说出了口,她以为只要自己不做追究,他们接下来的生活就可以恢复平静。

可在发现事实的真相并不那么简单的时候,她的内心彻底无所适从了。

原来,她跟张子良之间,并不是原谅与回归那么简单。

他的外遇并非是因为自己瘫了的身子造成的,那还能说明什么呢?只能说他本就对自己没有多少爱意。

可为什么他在自己车祸之后又要上演什么不离不弃的深情戏码?而且这一演就是整整7年?!

仅仅是出于心中的道义和责任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郭琪心中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他是出于对自己的一种怜悯,是因为她还是孩子的母亲。倘若她跟他之间没有女儿作为联结的纽带,或许她也无法得到这份恩典与施舍。

她自从瘫了之后,就切断了跟那些同学旧友的联系,她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述,她也不想让自己生活中的难堪和丑陋暴露在熟悉的人面前,那会让她内心的感觉更加灰暗破败。

可终究无力排遣。

原本跟张子良就没有什么心灵沟通的她,得知事实的真相之后和他就更加没什么话可说了。

而张子良也并未对她有更多的解释,两个人开始进入到“绝望的更加绝望、沉默的越发沉默”这样一种状态,张子良不知该如何解释,他没有料到郭琪会这样在意,他甚至对自己的坦白懊悔不已。

或许在潜意识里,他觉得既然那个女人的丈夫找上门了她都还能对自己说出“我不怪你”这样的话,说明她是早就想开了的,可为什么转瞬又对自己满腔怨念?

他心里压抑烦乱,想到这些年里对这个家庭的付出和守护,难道都还不能抹平自己犯下的这个错误吗?突然间他觉得甚是不值——

原本,他在她面前一直是个救世主般的存在,是个无可辩驳的好男人好丈夫好爸爸,可因为婚外情的暴露一下就把他打回了原形,成为了一个道貌岸然虚伪龌龊的小人。

不要说郭琪接受不了这样的他,连他自己都觉得难以接受自己。

郭琪和张子良这种奇怪的状态,让女儿也敏感地捕捉到了,9岁的孩子已经懂得察言观色,每天回到家里的她变得更加懂事乖巧,不是抢着帮郭琪做家务,就是在张子良回到家后抢着给爸爸泡上一杯绿茶,脸上总是带着一种讨好的表情。

郭琪在难以排遣之下,有了抑郁的症状,她终于想到向外求救,跟一位颇有名气的童姓心理咨询师取得了联系。

她在对方的引导下,把自己遭遇的一切都和盘托出了,只有在面对陌生人的时候,她才敢放下内心的所有戒备,畅快淋漓地倾述了一场之后说道:

“我觉得现在的我特别无助,不知道应该怎么往下走,从头至尾我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孤独的存在体,他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却又是可以最大程度伤到我的人。”

童姓心理咨询师安静地听她述说着这一切,接下来的沟通方式很特别,他既没有对她的婚姻做出什么判断,也没有对张子良对她的背叛做出什么样的定义,只是跟她有了这样一场对话:

童:请原谅我的提问比较直接,是不是想到过以离开的方式打破现在的僵局?譬如寻死,或者自暴自弃?

郭琪:是,自从得知我站不起来之后我就一直有这样的念头,可是想到女儿,我最终没有勇气那样去做。

童:你觉得选择上面这两种方式,能不能让你在目前的困境中得到真正的解脱?

郭琪:不能,因为我要不在了,我的女儿怎么办?她太可怜了。

童:是否可以说,女儿是你活下去的精神支柱,那对你丈夫,你心里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是爱,是恨,还是仅仅是因为现实生存需要下的依赖?

郭琪:我都成这样了,还有什么资格跟人家谈什么爱或恨?更多的当然是因为生存需要。

童:谢谢你的诚实,我想知道的是,你在自己无力得到解脱之外,有没有尝试着觉察过你丈夫内心的感受?

郭琪:他能有什么感受?可能也就是一些说不上有多深的愧疚吧?以及无法名正言顺地扔掉我这个包袱而苦恼吧!

童:我以一个男人的视角和你分析一下吧。他在你孕期有外遇之后,内心对你应该是心存巨大愧疚的,在巨大的愧疚之下,会对你付出更多的关爱以求得内心的心理平衡,恰恰后来你出了车祸,成了需要他照顾的人,他在这种补偿心理的驱动下,当然不可能会抛弃你跟孩子。

如果说开始他是出于亏欠心理下的责任和道义守着你跟孩子,那么在后来的共同生活过程中,他更多的应该是认命,接受这种命运的安排,但他也会有一种无穷无尽的压力,所以他的外遇就成为了他内心焦虑和这种日子一眼望不到头的恐惧之下的情绪出口。

但是因为你身体上的特殊情况和心理上的敏感脆弱,他也没有办法跟你说这些,更不可能在你面前有所表露。

而你因为身体的缘故,又始终在他面前有种低自尊感,觉得自己是个累赘和负担,他没有抛弃自己已经是上天对自己最好的眷顾了,所以你会觉得没有资格在他面前表露出自己的真实内心感受。

或许在别人看来,你都这样了他还能这样对你,你还有什么权利对他不满意?你还有什么条件想要寻求他的尊重?别人会告诉你,你应该感恩、应该知足,应该把所有的委屈和辛酸都藏在心里,应该在内心上不断强大自己在他面前永远保持一种平和与云淡风轻,以此来得到他对你更大的忍耐和付出。

可是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那些说你不应该在婚姻关系中谋求平等对待的人,又如何不是在用另一种标准对你进行道德绑架?——就因为你残了,因为你丧失了经济基础,因为你需要依靠别人养活,所以你就应该像个活死人一样麻木不仁地面对所有的伤害都闭嘴不言,我只想告诉你,一句也别听她们的,那是在对你进行一种诛心的洗脑!

你是他的妻子,你在受到伤害的时候其实可以冲他发火,冲他要公平,冲他要安慰,哪怕你做来的举动一时得不到回应,可起码你对自己的内心情绪是负责的,因为你发泄出来了。

而且在这种斗争过程中,他也会终将克制不住而把他内心的愤怒、不满表达出来,得到一种宣泄,在这样的过程中,你才能真正看到存在于你们夫妻之间的关系内核——你在暴露自己软弱内在的同时,也让他暴露了内在的脆弱与无力。

只有当你看到了他内心从来不敢在你面前展示的脆弱,你才会知道,你们这段婚姻里,受到伤害的,并不是只有你自己,你们是命运共同体,只有相互看见和接纳、彼此疗伤,才有可能走出现在的困局。

童的一番话让郭琪突然间呆住了。

她一直以为,张子良在她面前是强大的,她是弱小的,他是有能力决定自己命运走向的,而她只能被动地接受命运的安排,她是没有任何资格向他要公平要尊重的,当然,她更不曾想过他也有别人看不见的脆弱与恐惧。

良久,郭琪才稍稍平复了心绪。

就在她准备跟张子良心平静气地好好谈一次时,张子良出事了。

张子良外遇对象的丈夫,竟然直接跑到区纪委实名举报他有生活作风问题,而这时的张子良正被单位列为所在部门的副主任科员提拔考察人选。

张子良其实已经跟那个女人提出结束这种关系,但因为她跟丈夫感情一直不和,结束和他的关系之后,她跟丈夫的感情短期内也难以恢复到正常状态下。

她的丈夫据此怀疑张子良仍然未跟她切断联系,一怒之下举报了他,以泄心头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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