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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光的记忆(之三)

——曹兆才

朋友们或许会问:你们知青一代从小有梦想吗?说实在的,在小学课程里刘胡兰、董存瑞、白求恩、焦裕禄、雷锋的英雄人物事迹烙印深刻,潜移默化地灌疏红色基因的教育在成长。中学时代思维逐渐健全成熟,确有志向愿景和虔诚梦想。当解放军保家卫国、当工人无产阶级最光荣、当科学家建设祖国、当医生仁爱医德救死扶伤…殊不知梦想的雏形尚未醒来,被一场上山下乡运动洪流冲击的支离破碎。而不曾选择的梦想,戏剧性地填充了人生转型的答案题,情节从狂热高潮跌入困惑低谷的悲剧。我只身迁徙到安徽明光插队落户,当了新一代的农民,阴差阳错。历史无情地走了一段弯路,推手知青成为先行的弄潮儿。据统计上海当时有111万知青,承载着共和国的历史重任,留下永不褪色的青春时期的命运履历。
明光地处江淮之间,明太祖朱元璋生于明光之时,有五彩祥云呈之,故御赐地名曰:“明光”。从此我结缘明光,一生相依。
列车到达明光站,当天傍晚我们各自回生产队。我对秦同学说:先到岳队长家蹭饭吃,主动认个错,看看风头。岳队长见我们回来大吃一惊,进门就糙:该带,回上海了哈?!跟我说一声啊,公社杨书记糙得我帽子戴不住。乖乖,你们胆子真大哎。我们自知理亏,伸手不打送“礼”人,递给岳队长两包前门香烟,立马认个错。带的上海糖果分给队长家毛孩大丫二丫三丫,三个丫头高兴得一溜烟地跑出家门。小方桌上摆的青椒炒鸡蛋、腌豇豆、拌萝卜丝、发面饼、绿豆玉米糊稀饭。岳队长端起小酒盅抿一口:那好吧,明天我到公社向杨书记汇报一下,孩子不懂事理,给你们求个情,听听咋说。
一夜无眠,索性起床趴在樟木箱上写信。煤油灯缕缕青烟飘散无影,带哨子的大风回响在耳边。止不住的泪水滴滴湿透信纸,写什么好呢。字迹淤化模糊一团,撕碎了一张又一张。苦思冥想写完信,土墙的窗台已经露出晨曦照进的阳光。
这几天的劳动,我和秦同学格外积极出力,精神上摆脱不了的包袱,想以突出的劳动表现救赎心灵的压抑,确切地说,是心理上莫言的发泄。
第四天公社通知我们谈话。见到杨兆文书记,40多岁的模样,眉目清秀和谒可亲,严肃的神情从眼眸里射出温柔的目光。我们四个人低着头站在他面前。杨书记手指一下长条板凳:你们坐下把头抬起来。知青们像幼儿园的孩子,挺直坐着双手放在膝盖。杨书记和颜悦色地问了我们姓名、年龄之后,提高嗓音说:你们擅自集体回上海,想家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你们的行为在公社知青中造成极坏的影响。知识青年来到农村很不容易,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我们的责任。你们还年纪青哈,万一出了什么事情,我杨书记怎么向你们父母交待,老实说,我担当不起。想处分你们又怕影响今后的前途。你们每人表个态,怎样吸取教训,要看你们劳动表现,以观后效。
本想杨书记一定会火冒三丈、大发雷霆、从重处分,而是语句严厉的谆谆教诲,从轻发落教育为主,出乎知青的意料之外。杨书记紧握住我们的手说:你们承认错误态度端正,年青人要说到做到,我相信你们在农村是大有作为的。杨书记温文尔雅的话语,直击知青的内心,这么多天惶恐不安的心灵,仿佛有一双温暖的手在亲昵和抚摸。秦同学眼眶红润,知青们动容地流着眼泪。“男儿有泪不轻弹”,不是,然而是人性的柔弱被人性化的情感滋润,孵化了忏悔的泪水。
在那个年代,若是一个人的履历留有处分记录存档的话,是背负不起的。更何况还是涉世未深的孩子,整日惊慌失措。也许人生的阅历就是从这里起点,积攒沉浮炼就的,行走江湖的。想起饭店的那位大妈、岳队长、杨兆文书记,不就是在知青刚起步徘徊江湖的十字路口,最美丽地遇见了心底质朴善良、呵护慈爱我们的贵人和教父吗!他们的音容笑貌永远存档在知青的心坎上。
我们满怀心喜地走出公社,到附近代销店买包1角1分的大铁桥香烟,缓释心情。几个老几才学会抽烟,呛得咳出口水滴溜多长。康同学拍我肩膀问:那天扒火车真的吓死人,你真笨呐,用右手顺势抓住脚梯就爬上来了,呆头呆脑用左手……嗨。我苦笑摇摇头:我是左撇子哎。秦同学趁机起哄:侬迭额赤佬,册那左撇子喔,嚇得阿拉汗毛淋淋额,下趟勿带侬白相勒。康同学、陈同学仰天哈哈大笑。下乡有四个多月,久违爽朗的欢笑是金贵的。似乎在知青生命中的画面——从此浴火重生,生活的模板前程无忧、阳光灿烂。
日子久了,知青生活从无奈挣扎中稍许安定一些。好在有郑同学帮助我们洗衣服,要不然我和秦同学洗衣服,只是放在水里浸泡搓几把。如此一点一滴的生活琐事,组成单身家务从头学习做起,日复一日地打磨掉知青剩余的躁动节拍,直至麻木休止。
麦收季节来临,亲眼目睹麦秧青绿,长成微风吹拂麦田沙沙声响,黄灿灿的饱满麦穗,一边倒过来又一边倒过去掀起的麦浪;一层层阶梯式田埂,铺伸到银光闪闪的七里湖畔相连;晚霞夕阳红彤彤地悄悄坠落湖面栖息;扁舟游荡,炊烟唱晚,天然构成一副乡间丰盈余晖尽染的画卷,心生欢喜,对刚到农村错把麦秧当成韭菜的知青来说。谁又不说自己的家乡好呢。
夏日骄阳似火,天空湛蓝如镜,没有一丝的风。金黄色的麦子挑运打麦场上,散发麦尘土腥味。村民陈老大教我用铁叉把麦秸秆一层一层均匀铺垫成圆状形,手牵大牯牛跟在陈老大后边,牯牛身后拖了几百斤重的圆柱棱角石磙,左手晃动麻绳搓的鞭子,学着陈老大的一招一式:猛力甩开鞭子,向空中挥出直鞭“啪啪”,迅速反手划出两道圆圈,稳准狠地鞭抽在牯牛脊背上。四处寂静,只听见石磙碾压而过嚓嚓嚓响声和大牯牛呼哧呼哧哮喘的响声,交织在旷野中回荡。从麦场中央一圈压着一圈衔接朝外滚动,再从麦场边向中央一圈圈碾压。中途全场翻身一遍,循环转碾将近60分钟时辰,直到麦粒与麦秸秆脱离。陈老大头戴破草帽,扯着嗓子吆喝起号子:我滴咯老牯牛哎,给你找个好婆家啰……烈日暴晒,我已经口渴难熬,头重脚轻汗流夹背,衣服烤得烫烫的,已敷上一层碱粉一样的汗渍斑迹。
好不容易碾压到麦子一粒粒脱落,歇工一会儿。我牵着两头直喘粗气吼叫的轱牛,去东大塘赶紧给牯牛消暑清凉。两头大轱牛噗隆噗隆“汪”在水塘里,一动不动,闭上眼晴神情泰然。
打麦场上欢声笑语,丰收的喜庆写在脸上。和村民们一起再用铁叉挑拣去麦秸秆,囤积码放一座座圆形麦秸垛,像童话里白雪公主的金色城堡。陈老大抄起木板锨,将堆积如山的麦粒,一掀一掀抛散半空,迎着风向扬去尘土和麦糠,唰唰落地的麦粒干干净净。
腾块空地,每户每人30斤的预支小麦口粮,过称倒在一排排顺序的地上,我用粉笔写好各户的姓名。识字的村民说:曹哎,这几个字写得不孬哈。我高兴得咧个嘴笑了不停。其实我明明知道这是客套话,却当真点头附和。在干涸的心田里,哪怕是有一点点的虚荣感觉,也会得意忘形。我现在回头想想,才觉得,怎么会这么幼稚可笑。
看着笆斗里盛满飘香的一粒粒麦子端送进仓,村民们笑了。有曾想过,我亲身经历的年年岁岁,沿袭原始落后的纯手工庄稼活,全凭靠村民辛勤的汗水和布满老茧的双手,不急不躁地为等盼漫长的时令季节周期,翻土、施肥、播种、锄草、深耙、耕耘才收获归仓。奢望换取的仅仅是温饱寡淡的日子,村民们依然心存满足与喜悦。小学课堂读过的诗句:“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才得到灵魂深处的体验和触及。
那么,知青的口号是扎根农村一辈子,此地此景此刻此情呵,一股伤感怜悯涌上心头。谁能告诉我,小时候忍住疼痛,祖母非要我扎耳眼,戴上银质耳环,寄托的是什么。痴痴地凝望远处巍峨的官山山峦,我已流不出眼泪了。

图片均为作者提供

编辑:董祖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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