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双版纳插队的日子

吴畏 知青情缘 2017-09-06

《马儿啊 你慢些走》

1969年4月24日, 上海彭浦火车站,高音喇叭里不停地播放着马玉涛的这首歌,似乎很高亢激扬,但我的心底则满是悲怆与烦闷,父亲独自来送我远赴版纳插队务农,而,母亲,这位解放前党的地下工作者,美商上海电话公司的老话务员,居然被戴上疑似特务的帽子而隔离审查,“造反派”就凭一句话:你怎么会接听到“宋公馆”(宋美龄家在上海的寓所)的电话,不是特务是什么?!(他们恐怕忘了,恰恰就因为是地下工作者,才要利用职务之便,去打探情报,为党工作!)更忘不了:他们不时上门来召集家人办“学习班”,逼我们让母亲尽快“坦白交代”,直到我踏上西去的列车、远赴边陲西双版纳插队时,她也没能前来送行!

来自复兴中学的,除了我们勐腊公社曼庄寨子的七人:钱建兴、沈季常、曹宏杰、何亦雄,他们均来自中二(7)班,我则是中二(2)班的;王炜阳(中一(3)班)、王沪麟(中一(6)班),还有与我们寨子隔南腊河对望的曼列寨的严密(中三(7)班)、严捷(中一(4)班)兄弟以及江楠楠(中二(2)班)、董雷统(中一(4)班)、杜国庆(中一(5)班)等五人。

西双版纳勐腊县勐腊公社曼庄大队曼庄小队插友,在所居竹屋

“半夜鸡叫”

“老猫”,本姓钱,与我同庚,刚届花甲,他这绰号怎么得来的,当初我们呆在一起的时候,始终不解,时光过去了这么多年,那天,我把曾经一道插队的兄弟姐妹们这些年来的合影又翻了出来,有滋有味地浏览时,却猛地发现,“老猫”那张面孔,戴着副宽边深色的眼镜,唇上翘起不少根稍长的胡须,不就是活脱脱一副“猫面孔”吗?!其实,“老猫”那时的身手更是十分矫捷了得,记得在西双版纳插队时,那条南腊河,平时清澈见底,水流平缓,但一到雨季,顿时就变得浑浊汹涌,竹桥的桥桩也一下子被冲走了,要过河,就只有乘摆渡的“独木舟”了,而我们这个寨子里的上海知青里,只有他,曾经十分夸张地一跃投身于急流之中,然后以十分优美的“自由泳”动作顺流划行,不一会就斜穿到了下游的岸边!

我们刚到版纳,天气就已转热,虽然当地傣族的田间劳动强度并不大,我们每天也就是在菜地上用锄头除除草,但太阳热辣辣地照在身上,也有些受不了,脑子里就一个劲盼着到那浓密如伞的榕树树荫下歇息。当然,最好呢,是轮上十天一回的“赶摆”兼休息天。“赶摆”原是西双版纳傣语里赶集、庙会的意思,也是当地最热闹的重要活动之一,以至当地各民族甚至汉族群众都借用“赶摆”一词来称呼赶集。“赶摆”也是习惯逢十的休息日,届时可以组织集市交流,老百姓可以到集市上设摊,出售自产的农副产品及手工艺品,并在集市上选购自己喜欢的物品,同时,不失为走亲访友或是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的好机会。而对于我们知青来说,首先是可以痛痛快快地睡上个大头觉,然后上街看热闹或是“流窜”到其他知青点,海阔天空地“侃大山”,依恋地、甚至馋涎欲滴地聊起南京路的十里繁华、淮海路的雍容雅致,或是家居附近四川北路的平民便利,内容当然更离不开上海滩那些美味小吃,有什么“四新”点心店里的糯米汤团,有弄堂口小吃摊上的“老虎脚爪”、“梅花糕”和“豫园”城隍庙里的“双挡”(一种以嵌肉油面筋与百页包为主要食材的汤品,其味鲜美无比!)

但是,“老猫”,还有“赶摆”的日子,留给我们印象最深的,是那次的“半夜鸡叫”!那天,正逢“赶摆”兼休息,往常,每到这时,寨子里的傣族老乡家家户户都要做“米干”:架起石磨,把事先浸泡好的大米细细地磨成浆,然后在一个铝制托盘里,抹一遍猪油,均匀地摊放上一层米浆,就搁在一旁支起的、已热气腾腾的大铁锅里夹水蒸,不一会儿,只见主妇从锅里端起托盘,麻利地一揭,一张雪白软滑的米干就成了!吃的时候,把用青蛙肉或是猪肉、牛肉、鸡肉剁成的细末,如果是“萨撇”就更好了(一种现宰的牛肠中最后一段尚未消化物,是傣族的至爱,其味道简直是鲜极了,可那也要到队里过节宰牛时,不分家中人口多寡,户均只能分得一节,莫不被视为珍品!),放入各种香料、辣子,烹制成大大的一锅汤料,最后浇淋在切成一长条条、码在大碗里的“米干”上,一道美味就可以品尝了。一开始,逢到老乡做“米干”,家家都会端上一盆来给我们知青户,可是,不久便遇上雨季,却刚巧是靠天吃饭的傣家人忙于栽种水稻的季节,而十多天下来,雨下个不停,坝子里的田离寨子又远,要走上半个钟头,戴顶蓑帽,穿件薄薄的雨披,还要在田梗上不停地来回挑秧、递秧,没多久我们就吃不消了,先是“磨洋工”,后来干脆就以身体种种不适的理由“歇工”了,队里的干部一开始还是蛮同情的,可是后来见我们玩耍起来仍是生龙活虎的模样,终于忍不住了,待到大忙一结束,要放假,就吩咐各家各户不要再给知青户送“米干”。于是,就是这天夜里,煤油灯也吹熄了,我们都上床瞎聊着,大家却感到肚子里好象缺了点什么、在一个劲叫唤时,这才发现,今天一整天,都没见有人端“米干”来。这时,也就是那位“老猫”,或是想起了过去上学读到过的部队老作家高玉宝书中的情节,便放大喉咙学起鸡叫来,躺在床上的我们其他七个人,顿时也会心地跟着学起声来,“喔喔喔……”,这声气,在寂静空旷的寨子里,显得是那么的幽长,不一会,竟真地引得各家各户竹楼底下养着的鸡都来呼应,此起彼伏,煞是热闹!这时,波依甩(在傣语里,“波”是父亲的意思,“依甩”是他大女儿的名字,也就是“依甩”的爸爸的意思),是队里的贫农组长,就住在我们竹屋边上的竹楼上,传来了他那苍老而惊诧的声音:“干哪吗?”,“没有吃到'米干’,肚子饿!”,“不要闹嘛,我马上拿来!”一会工夫,这老汉果然给我们送来了满满一盆的“米干”,我们赶紧点上灯,一边道着“多谢、多谢”,一边忙不迭地找出各自的搪瓷饭碗,盛上“米干”,就狼吞虎咽地大快朵颐了!自这以后,每逢“赶摆”,始终没有断过老乡们送上门来的“米干”的款待,直到我们这些上海知青,一个个被安排了正式的工作。

版纳的插队生活,是艰难的,那时的我们,是幼稚的,留在记忆里的这段经历,或许,也是一种“苦恼人的笑”!

在村旁南腊河畔

《眼镜》

我在河里丢失东西的遭遇,那是到这里插队不久的第一个雨季,乍乘独木舟过南腊河,将近抵岸时,也是一不小心,船头撞了堤岸一下,我整个身子就扑通落水了,待站起身来,所幸水并不深,但鼻梁上的眼镜却不见了,手忙脚乱地在水里摸了一气,别人也帮我找,但河水又急又浑,哪里找得到!还好我来云南插队时,就预备下了另一副眼镜,才算把难关度过。但没想到的是,隔了几天,居然有邻村的上海知青托老乡捎了一副空眼镜架来,我看见它已经被磨得十分毛糙了,却依然认得出正是自己失落的那副,很是诧异,它怎么会在上游被捡到呢?我想起古时候有所谓“怀丙和尚捞铁牛”的故事,现在,奇迹竟然在自己身上应验了,而且是这么一副轻巧的眼镜!

'姆妈讲我瘦特勒'

在西双版纳勐腊县的傣族村寨里插队务农的上海女知青,几乎都是初中肄业生,年龄也就在二十岁上下,正当青春生长期,新陈代谢快,一旦从事了重体力劳动,胃口大开,饭量猛增,体重飞涨,甚至体态严重变形,与当地傣族姑娘的那种窈窕身姿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这使她们中间的许多人感到苦恼不堪。一天,一知青户的一名男青年无意间听见隔壁的一名女知青咯咯地发出笑声,遂透过屋中间的竹篱笆墙好奇地一瞥,却发现原来她独自一个人在看刚刚收到的上海家中来信,边看边频频朝桌上的镜子打量,还自言自语:“姆妈看到我寄去的照片,讲我瘦特勒,是伐?”他实在是忍俊不住,扑地一下笑出声来,那位女青年这才发现“隔墙有眼”,顿时羞得满脸通红!

与出国部队沪籍老乡(后排左三)合影

'偷鸡'

这还是在参加“政治边防'工作的上海知青身上发生的:

他们长途跋涉,翻山越岭,趟水过河,走出大山,天黑前,终于上了大路,只见路边有农场的一处厕所,都想进去“方便”一下,然后就可以一鼓作气走回自己的寨子。但刚跨进厕所,只见一行人中的阿黄顺手就把里边正在觅食的一只大公鸡的头颈一把抓住,骨碌塞进背上挎着的马桶包里,身手敏捷而且顺溜,难以置信,可那只鸡还是挣扎着“喔喔”了几下,而且,隔着一道低矮泥墙的女厕所那边居然马上传来了低低的嘻嘻声!大家不由自主地顿喊:刮三!(上海话:漏馅)几个人迅即跑出厕所来探望,只见一名知青模样的姑娘也正步出厕所,狡黠地朝着笑笑,就走掉了。回到寨子,才知道全县的知青都住到县上办学习班去了,屋子里静悄悄的。这时,这支“政治边防”工作队里的还有两名队员也赶到了,一伙人就着一盆满满当当的红烧大公鸡,咪着小酒,算是对一天里近百里山路长途跋涉的一番犒劳,也是对刚才的“偷鸡惊魂”的一点安抚吧,不多一会儿,就都在轮流讲着鬼故事的过程中倒头入梦了。

复兴中学校友、曼庄曼列俩村寨插友合影

《水中惊魂》(特别写给拉拽我渡河'上岸'的校友兼插兄严密等) 

西双版纳地处边疆,与缅甸、老挝接壤,紧邻越南,到山上走走,时不时会看到界碑,一不小心就踩到外国的领土上去了。界碑两旁的寨子大都是同一个民族,在边民的心目中,只有民族的意识,很少有国家的观念。听说有一个瑶族村寨,因吸毒泛滥,政府派工作组去禁毒,结果全寨子人都逃到外国去了。为了加强对边疆少数民族的国家观念教育和政治思想教育,当时有一项重要的工作,叫“政治边防”,就是配合中心工作,派专员或工作组深入边寨,宣传和组织学习红头文件,落实相关政策,让边民有个“国家”、“政府”的观念。

我有幸参加了一回“政治边防”。那是1970年7月,我们一批知青代表出席了勐腊县第二届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首届四好单位、五好职工代表大会(三代会)。会议结束前,突然来了中央紧急通知,这是一份毛主席亲自批示“照办”的关于召开四届人大和修改宪法的中央红头文件,要求修改宪法必须广泛听取革命群众的意见,这是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三代会匆匆闭幕,代表们就马不停蹄地回乡去宣传中央文件了,而我们这批知青代表则和县干部组成“政治边防”工作组,到边远地区去宣传修改宪法。我、曼列的严密、曼令的邬旦生、磨粉的王胜利、曼干那的杜海同以及三乡的许龙虎等几个知青的工作岗位,是在瑶区与“5·16”公社。

七月,正值雨季(西双版纳的雨季,一般要从五月到九月),从县城到“5·16”公社要走四十公里山路,爬山下坡,泥泞路滑,个狗啃屎、仰八叉是家常便饭,我又高又瘦,平衡性差,头一个摔成了泥猴,但不到一半路,大家都彼此彼此了。幸好原始森林中时常遇到叮咚流淌的小溪,掬一捧清凉的泉水,洗去污垢,也洗去了汗水和疲惫。傍晚时分,我们赶到“5·16”公社所在地勐伴,先期到达的工作组组长、县干部老纪接待安排我们食宿,并当晚就投入动员宣传工作。“5·16”公社是个多民族地区,分布有傣、瑶、爱伲、沙仁、排哈、普满等五、六个民族。我们分头跑寨子,今天走这村,明天宿那寨。老百姓很纯朴,听说是县里来的,招待很热情。虽然有些寨子很穷,也尽量使出浑身解数来款待,在红卫寨,主人用煮南瓜藤汤招待我们,里面却竟不放盐;在布崩寨下饭的菜,大概闻所未闻——把一块盐巴放在火塘里烧红,然后投入放有猪油的碗中,嗞的一声,一缕青烟袅袅而起,那猪油香味扑鼻而来,让饥肠辘辘的我们忍不住咽下一口口水。而这南瓜藤汤和油渍盐巴,竟然已是奢侈品了!晚上,躺在主人特地为我准备的、垫在地上的兽毛毡子上,无数个跳蚤咬得我无法入睡,老鼠还在身边吱吱喳喳地乱窜!

我们晚上组织老乡学习和修改宪法草案;白天要么赶路,要么和老乡一起干活,几天下来,几乎跑遍了整个公社。8月7日,我们完成了第一阶段工作,要返回县城汇报。邬旦生、杜海同去瑶区未归,我、王胜利、严密、许龙虎以及老纪和县医院的一个护士就先期出发了。

一连几天的雨,使沿途的河水猛涨。来时只有五六米宽、齐膝深的、缓缓流淌的清澈小溪,如今却成了二十来米宽、深没人头、水流湍急浑浊的大河。这里是回县城的唯一通道,而且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只有硬着头皮泅渡,才能在天黑之前出山走上大路。一行人中只有严密、王胜利、许龙虎三人会水,他们夹着行李尝试涉水渡河,没走几步,就被急流冲倒,眨眼间就冲下去几米,经奋力脚蹬手划,才在下游几十米处爬上对岸,这一情景,看得我心惊肉跳,真有些打退堂鼓的念头。但那时,毕竟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也蛮有团队意识的,还是横下一条心,屏住呼吸,老老实实地被严密和王胜利两人死拉硬拽,带过河去了。可对岸还有一个护士没过来。那时的人,还真有点“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严、王二人尽管已经筋疲力尽,还是高呼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口号,又扑通跳入水中游回对岸。千鼓励万打气,好不容易一人拉着她的一只手下水了。虽然又千叮咛万嘱咐下水后不要“乱说乱动”,可谁知到了河中央,小护士身体悬空,呛了两口水,心一慌,手就乱抓起来,她一把死死地抱住严密,使他的手脚无法伸展,瞬间就冲下去五六米,严密慌乱间也被灌了几口河水,可还是用尽力气掰开小护士的手,死命拉着她,竭尽全力划向对岸。可脚碰到地了,湍急的河水还是冲得他们站立不稳,一下又被冲下去好几米,眼看前方十几米处有一大个漩涡,卷进去后果不堪设想,严密用尽死力拼命用脚抵住,这时对岸的许龙虎也冲过来死死拉住他们,王胜利也冲上来,齐心合力才上了岸。这时,先是一阵静寂,恐怕大家想起先前的情形,还在深深的后怕吧,但随后,所有的人都发出了由衷的欢呼!

又是'’八仙'’

与李国庆

咱俩上'山寨'当教师

这里的“山寨”,可不是现在那个含有贬义的“假冒伪劣、粗制滥造”的代名词,而是1970年,我还在版纳农村插队,同属一个大队、却距离有二十公里之远,山上的一个叫做“龙林寨”的自然村落,那是个比傣族人数更少的补固族(布朗族)的集聚地,既贫瘠又偏僻。骑自行车,我就是在那里当教师时才学会的,但,如果要从寨子去往山下,尽是下坡的弯道,一趟骑下来,不但惊险十分,自行车的前后刹车皮也就磨损得差不多了,而要回寨子呢,则要沿公路一直上行,到达十八公里的界碑处,可这就不是骑,而是推着上坡,就像“车骑人”,累得够呛!

但,尽管如此,一天,大队领导找我和另一名“插弟”(李国庆)谈话,说那里因为地处偏远,没有学校,小孩们没有机会读书,让我们去教书,没有教学计划,也没有课本教材,无非就是把那些大大小小的孩子聚拢来,识些汉字,懂点算术,唱唱歌,玩玩游戏。说实在的,一是领导器重,情不可却,二是可以名正言顺地躲避每天强度虽不大、烈日的焦烤却着实难熬的田间劳作,我俩二话没说,便欣然同意且很快就出发了。初次的教师工作,对我们来说,不但新鲜,而且充满了欢乐,成天和这些大大小小的孩子在一起,既教书,又共同嬉耍,可以令我们暂时忘却那经常困扰自己的对于前途的迷茫。记得那时候,我们只能寄居于队上的仓库里,那儿堆放着稻谷、壳花生什么的,夜里经常有老鼠光顾,不但吱吱喳喳的啃嚼声不绝于耳,有一次,我伸出蚊帐的脚趾头也差点被咬!因此一开始夜晚睡眠甚差,不久就发烧生病了。但是,中午时分,我刚感觉人轻松一点,从床上欠起身,就觉得有一个个小脑袋在门前晃动,然后高高矮矮的孩子接踵进屋来,手里端着的,或是一团“好糯”(“糯米饭团”),或是几块“金该”(“鸡肉”),几片“巴炳”(“烤鱼干巴”),都说是让老师好好补一下!

后来,由于我们都要“上调”分配工作,在龙林寨也就呆了半年多一点,而且,十多年后,我大学毕业,才到昆山县委党校当了一名真正的教师,但印象最深最亲切的,仍然是在山寨的这第一回, 我们与孩子们、以及专门来看望的大队长,在寨边公路上比较宽旷的地方的合影,也成为我一辈子的珍藏。

与大队长、龙林学生在寨旁公路上合影

《悲喜泼水节》

说起西双版纳,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傣族,想到泼水节,就象那次1999年5月、也刚好是我们赴版纳插队满三十周年的日子到云南旅游,尽管已过了泼水节,我们在西双版纳首府的景洪公园,还是兴致勃勃地参加了那里的“泼水秀”,就是游客们与一群穿着鲜艳民族服装的“依囡”(小姑娘)之间,舀起渠里的清水相互泼洒,弄得浑身都水淋淋的,方才过了一把“湿瘾”!

其实,我们当初去西双版纳插队,心底里就伴随着“有一个美丽的地方”的优美旋律,满怀着对“泼水节”的憧憬: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罗,傣族人民在这里生长罗

密密的寨子紧紧相连

那弯弯的江水呀绿波荡漾

密密的寨子紧紧相连

那弯弯的江水呀绿波荡漾……”

后来,我也曾意趣盎然地写下过“泼水节即兴”(一九七五年四月十四日):

(一)“波涛”(傣语:老汉)开口声如钟:“似水柔情”欠平庸,雨露催得禾苗壮,洁水荡涤害人虫。

(二)浆儿长,浆儿宽,虎跃龙腾踏浪帆。阵阵鋩锣阵阵号,航程长长过一滩。

(三)身披彩虹脸如霞,浪击汹涌情更欢。众手斩尽礁万重,竞夺渡江第一船。

(四)“棒飞龙”,“棒飞耀”(傣语:高升高,高升响),扶摇直上九云霄。欢声响彻群山震,唤起节节跃进潮。

(五)“涛英”(傣语:祖母)下楼赛如跑,“涛宰”(傣语:祖父)眉成一字笑。缅寺殿前搭戏台,喜睹杂技要赶早。

(六)泼水时节闹田畴,灌机隆隆送清流。肩挑两山犹嫌轻,巧手织出万亩秀。

每年四月中旬三天的泼水节,是傣族人民最隆重的节日,也处在全年最炎热的季节,如果你到西双版纳来,便可看到热闹非凡的节日景象。相传很久以前,为了感谢七女子为民祛魔除害,每年为她们泼一次水,一直延传至今,就有了泼水节。

可是,有一年的泼水节,那是在一九七四年四月十四日,又恰逢星期天,却发生了一场惨绝人寰的惊天大祸,留给我们知青永远的伤痛:节日来临,终日里劳作辛苦、生活枯燥的城市知青自然要涌到县城来玩,勐腊县城一改平日的萧肃冷清,到处人头攒动,欢声笑语,特别是那些衣着艳丽的傣族姑娘更是引人注目。正午一过,气温升高,一年一度的泼水活动也达到了高潮,只要是在街上的人们,不管是傣族、汉族还是其他民族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会想方设法找些容器,如脸盆、水桶、碗瓢、竹筒甚至是用双手或舀起、或掬起路边的渠水、水龙头里的自来水,欢呼尽情地相互泼水,阳光下泛着银光的水,象征着尊敬、友爱和祝福,谁被泼到的多,谁就意味着更加幸运和受到爱戴,不到一会功夫,全都浑身湿透。而且,特别是那些外来客,很可能会是被泼得最湿的人。那年头,各地女知青们多半穿的是浅色的“的确良”(化纤)衬衣,一被泼湿,就顿时暴露出了清晰的酮体来,初次经历的她们,难免会不知所措,十分害羞。因此,急着想赶回家去的人不少,再加上到了下午三点多,那成群结队、吃饱玩够的知青们也都想要回去,这时,突然有人发现有辆军车(四吨货车)要开到尚勇去,正好经过农场六团十三营的营部,消息不胫而走,立刻引来了一大群十三营的知青,大家不由分说就往车厢上爬去。那时,公交事业不发达,除了从景洪和昆明到勐腊的长途班车会停靠县里途经的站点外,就没有其他交通线路,当地的少数民族和农场职工到县城来一般只能步行,偶尔搭个便车也很正常(我当时在公社商业系统工作,算是幸运的,总能搭上运送货物的车子到县城去),云南“十八怪”就有“姑娘拦车快”一说,也都要先征得驾驶员同意后才上车。可是那天人太多,又都担心挤不上车,因此,未经驾驶员的同意便蜂拥而上,弄得他很不高兴,再三要求爬上车的人都下来,并说车上的人太多了,挤得满满的,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了,这是严重超载,他无法开车!可就是没有任何人下车,大家都抱着“看你咋办”的心思僵持着,这样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可能是驾驶员也要赶时间返回尚勇驻地(另有一种说法是,车上还坐着连队的司务长,特地到县城银行来取了一大笔公款,也急着让他开车赶回去),因此,尽管他满脸忿然,还是一踩油门,轰地朝城外驶去。

但是,由于司机是赌气开车,车速较快,开出城不远要驶近“飞机场”处(那是边境形势吃紧时修筑的一条十分简陋的公路飞机跑道,以备小型飞机临时起降),有一段较陡的下坡路,到了坡底又即刻是一个九十度的急弯,这位年轻驾驶员开到转弯处时想减速已经来不及了,车上挤满了人,由于拐转时的离心力,众人都向左边倒去,一时间失控的汽车车头就对准路旁的一棵大树撞去,车后部马上便直立起耒向前翻去,最终倒扣在了水稻田里。车后部的一些人被抛出车厢,摔出六七公尺之外,许多人都不同程度地受了伤,只有几个幸运者(主要是那些吊乘在车厢尾部的),被大树的树枝刮挡了一下,就势跳在了公路上。因为我在离县城几十公里外的勐捧商店工作,泼水节正是我们的大忙季节,所以这一切都是事后才了解到的。据说,没到出事地点面前,就会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儿,几欲令人呕吐,那些尸体浑身烂泥,血流一地,那辆汽车四脚朝天倒扣在路旁的水稻田里,情形惨不忍睹。

惨祸当即上报中央,周恩来总理听了都不相信,说一辆汽车翻车竟死伤四五十人,会不会是火车翻车?他哪里知道车上竟挤了八十六人!过去逃难的卡车都不会载这么多人!该起事故,当场死亡的有十三人(后又有三人死亡),较严重的受伤者约四十人,基本上都是云南生产建设六团十三营的人。后来得知,那位倒霉的驾驶员被军事法庭判了死刑。听说这个判决结果,十三营的知青们齐刷刷地跪了一地,为那位驾驶员痛哭求情,他们都痛责自己的草率行为,不但害了自己的同伴,也害苦了那位年轻的驾驶员,他们希望能挽回驾驶员的年轻生命,可惜没有成功,那时勐腊街头都在传说:枪毙了两个军人,一个是坏人(指在上龙茵寨为泄私忿杀害当地群众的一名军人),一个是真正的好人!     

景洪街头

在勐捧商店工作(先前曾在下属的景坎贸易组)

《钱包》

这条景坎河,留在我记忆里的,不止有惊险,更有奇遇:雨季将尽,河水又开始温顺了起来,但一时还来不及用竹子、竹排搭上便桥,过河的人,都要挽起裤脚,淌水过去(无怪乎傣族男人都裤腿肥大,女人则是腰间围着上下一般宽的筒裙!)。那天水很浅,我自恃个高,没有挽裤腿,仅是用双手把裤腿朝上拎着,就淌过了河,谁晓得到宿舍里才发现,裤兜里的人造革钱包丢了,里面有五、六元钱,十分心疼。马上返回河边找,哪里还有踪影,当时断定,必是在过河时,滑落到了水里,被冲向下游去了。但过了几天,有一傣族男孩,进得店来,犹犹豫豫递上一张一元钱,说要买糖果,我顿时起了疑,那时傣族老乡很穷,小孩子来买东西,多半是几分钱,哪有拿一元“大钞”的!结果,在我的探问下,小孩毕竟老实,马上就“坦白”:他在景坎河下游临时拦作榨糖机水动力的竹排处,捡到了一个钱包,后来我跟随上他家,果然拿回了我的那个钱包,当然,我也再三叮嘱他的家长:钱就拿去用吧,别去责怪小孩子。

版纳剪影(三则)

我于1969年4月到云南西双版纳插队,后又在当地参加商业工作,至1978年10月考取大学离开,在那块土地上待了有十个年头,尽管如今已是花甲之人了,有关昔日的不少记忆却依然鲜活。

插队时居住的竹屋旁,有口井,井不深,伸手就能触及水面,旱季时井水碧清,甘甜可口。可一进入雨季,井水就变得浑黄,像黄浦江水一样,我们没有明矾,每天吃的饭都是黄色的。但雨下得大了久了,从屋檐流下的水却非常纯净,我们就放满了各种器皿来接水,戏称:这水可能比城里的自来水还更干净呢!

舂米

一大早,玉甩姑娘在竹楼底下舂米,这是傣家女每天的功课,空气里飘着一股新鲜的清香。“咚咚”的节奏先是那么舒缓,突然间急促了起来,米粒、糠皮都从那一尺多深的石臼里飞洒出来,原来,玉甩使劲脚踩着那根长长的舂米杆,眼睛却盯着寨边的大路上,一队边防士兵骑着马疾驰而过!

“来三碗”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当年在西双版纳,只有用苞谷酿的高度白酒,还要凭票供应。我常到糖厂老杨厂长家里蹭酒,那里的甘蔗酒管够,尽管很呛辣苦涩;他那儿子杨杰,才上学,却会替我们斟酒倒茶。一天,他放学进门就嚷嚷:“来三碗”!原来刚教了“Lesson one”!

'马鬼'(傣语:青蛙)叫了!

某兄,老高中生,是上海知青里的大哥。个子虽矮,自视甚高,尽管已经二十七八岁了,却还没有交上一个他能看得上眼的女朋友。但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的希奇,突然间听说他已经与同一商店里的傣族姑娘玉嫩同居了,后来才知道,那是泼水节期间,单位照例要到坝子里的赶摆场子上去设摊售货,某兄那天也去了,却一不小心把自己装有不少钱的皮夹给弄丢了,十分沮丧,收摊下班后便马上扎到一群傣族老乡堆里去喝酒浇愁,这时,一直暗恋着他的玉嫩也形影不离陪伴身边,竭力安慰,这以后的结果便可想而知了,据说他俩当晚就鸳梦成真了!后来,由于那会儿单身职工都是两个人一间宿舍,多有不便,他又担任着仓库保管员,不久便干脆把自己的铺位搬到仓库里,两个人也大模大样地同居了。那天,单位里有一老职工,晚上趁雨后逮了不少“马鬼”(就是在田埂上,头戴着用手电筒改装的照明灯,趁青蛙被灯光照着一时不知所措之际,随手用一根短杆顶端的针状物戳去,几乎是百发百中),回来时路过某兄的仓库,望见幽幽的灯影,就想看场不要钱的好戏,于是便凑在门缝上朝里窥探,但正在入神时,腰后挎着的竹篓里,那些还稍微能够动弹的青蛙突然抑扬顿挫地“呱呱”起来,把他吓得赶紧一溜烟地逃跑回家,过后,这一好事者居然还把这一段逸事到处传说。

在西双版纳期间的笔记本

其中印章均为中学停课期间镌刻('雄鹰足迹遍天涯'一方或许正隐含了心迹抑或预兆)

笔记一页

《浅议傣族》~刊于《天堂岁月几疑在梦中》

曾经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这样的记载,许多年前,傣族人所建立的古国有过“夜郎”这样的名号。当然,现在还不能确切地证实,“夜郎自大”这句成语是否就是指的这个傣族的“夜郎国”(因为,按照《辞海》解释,“夜郎”一词可分别指古代的族、国、郡及县名,前者的区域要横跨黔、滇两地,而后者仅地处贵州境内-今注)。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们眼前的他们的生活情景已足以使人相信,用这样的一句成语来刻画他们的普遍性格,其中多半是有着某种历史关联的。

傣族,这是一个完全成熟而自立的民族,人口不多,仅有五十多万,却拥有自己独特的语言-这是区别于其他民族最明显的标志,自己的文字-虽然比较简单,属拼音文字,但也具备了较完整的语法规则和丰富的词汇,自己的民族服饰-尽管现在扎头巾的男子很少了,但众多的劳动妇女“依然故我”,那式样的贴身,所谓“窄袖小腰身”,色彩的鲜艳,也许在祖国的五十多个民族里都称得上是上乘的。更重要的是,傣族自己已有了一千多年的发展史(他的纪年仅比公元晚638年)和八百多年有文字可考的阶级社会史,现在经过了漫长的路途,与祖国其他民族人民一起,走上了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

源远流长的傣族人民,目前又进化到何等程度呢?

傣族村寨几乎都选择建在依山傍水的地方,所耕作的土地也都在平坦的坝子里,解放前后,就每个农业劳动力所负担的田地方面来讲,变化不大,据说常在三、四亩左右。在一片片果树竹林的浓荫里,坐落着一幢幢竹楼(其实这一名称现在并不太恰当了,因为有好多人家连地板也都换成了木质的了,其他部分如梁、柱等则早就是木质结构的了,“竹楼”只能作为一个历史性的名称沿用下去)。宽敞的房间里,往往梁上悬挂着几张尼龙渔网,杆把猎枪;多数人家还支起一台缝纫机,而在楼梯口的走廊上,也常常安放着织机或纺车。在竹楼周围,多半是用篱笆围得严严实实的一块菜园,竹楼下整齐地码着柴垛,足够用上一年半载的,很多还是伐之自家柴林里的一色的“铁力木”。由于地处平坝,交通便利,几乎家家都有单车,汉子多的人家甚至有好几辆。槽头猪拱园中鸡跑,一幅富足有余的农家小康景象!事实上,大多数傣族群众在家庭生活的组织安排上,的确也是聪明能干、井井有条的。

据了解,即使是在封建领主经济制度下的旧社会,,由于这种旧制度在政治统治与经济剥削方面的若干不够完善处,整个版纳还处于货币经济的较初级阶段,也由于地广人稀,自然环境条件的得天独厚-地势平坦,水量充沛,气候温暖,比起他们周围的许多居住在山区或半山区的瑶族、哈尼族邻居,更显得十分优越。所以,尽管还保存着一些刀耕火种的痕迹,却仍然能事半功倍,获得较好的农业收成,平均单产也总有三四百市斤。同时,份地制本身的捐税相对来说不很重,比较固定,一般贫穷人家的生产资料也总还可以将就,就是贫农家拥有整条耕牛也非希奇之事,只要劳动力不十分缺乏,就很少会陷入寅支卯粮的贫困境地。众多的傣族劳动群众就这样在阶级压迫与剥削的缝隙中惨淡经营着自己的小天地。也正是由于这样的结果,使得他们在社会主义的经济体制下,还比较顽固地保存着不少小生产的气息,这可以从目前农村的自留地、家庭副业、集市贸易以及思想观念上明显表现出来。同时,由于经济、文化诸方面的作用,还使得他们常常盲目自大,固步自封,流露出某些轻视周围的其他少数民族的情绪来,一个事实是:在整个西双版纳,大约有十几个兄弟民族,而傣语在过去几乎是唯一流通的语言,解放后,这一状况稍有改变,但傣语依然在交际场合占据主要地位,连汉人也不能免然。虽然普及汉语教育已经多年,,而且支边的汉族干部、知识青年也逐年增多,人口增长近一倍,但傣民族里能熟练掌握汉语的人增长不快,这也似乎暴露出傣民族里无论是老一代还是新的一代,对自身文化的盲目自满和固守,以及对其他文化的不屑,所以,他们进步的缓慢也是在所难免的了。

再从现状上看,傣族也不是那种感情奔放、豪爽强悍的民族,没有用狂热的形式表达情感的习惯,而宁可采取较为平静隐晦的途径,这从他们的家庭及邻里关系上也可见一斑。也许这也与他们长期的生产方式不无关连吧?因此,除了每年四月中旬的傣族泼水节,比较尽情地宣泄一下感情外,他们一般是细水长流式的抒情小夜曲。我们经常发现,趁着夜幕深沉,一群群小伙各自到心仪的姑娘家竹楼底下,悄悄地呼唤,或是低声唱起恋歌(傣歌的曲调很少变化,节奏舒缓,特别适宜于即兴叙事),取得默契后,姑娘就会打开屋门,点起灯,双双偎坐在火塘旁,倾诉衷肠……这一切似乎同我们汉民族的旧有传统相悖,但在他们却是完全名正言顺的。在两性关系上,他们倒显得十分自由甚至有些放纵,据说这也是由来已久了。在他们眼里,夫妇间为经济发生纠纷往往非离婚不可,至于其它一些的风流韵事就不太在意。因此,形成对比的是,傣族婚礼并无格外的隆重,好象也没有对新人相互忠诚的祝愿与嘱托,菜肴也不太丰盛(这倒是很移风易俗的节约做法!);而新屋的落成场面就显得十分喜庆,必定要宰猪烹牛,高朋满座,尽兴一番!

我的观察、了解和分析,还是很肤浅的,可能会有某些谬

误,但我的心是真诚的。我们热爱着西双版纳的大自然景物,我们更衷心地期盼着生活在这块美丽土地上的傣族人民,能摆脱历史的羁绊,象这里的万物一样繁茂竞长!

初撰于一九七二年六月二十日的勐腊

修改于一九七六年十月二十七日的上海

删节于三十年后的二OO六年六月的昆山

《版纳新春》

桃红片片没屐痕,清溪舟横无人撑。

露重压枝垂万滴,雾浓深处杵几声。

素衣拂动若客至,柚香溢荡感情真。

箫鼓爆竹闻不见。淡茶疏墨伴新春。

写于一九七一年新春的西双版纳勐腊县红旗公社曼庄大队曼庄小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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