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一瞥:临工一页 / 熊流明|南粤诗刊◇2021年10月刊◇总第52期
南粤诗刊
扁平的风扑向我,也扑向拎在右手的塑料桶,当我从租房出来。
桶提突然脱把,生活用品随即奔散一地。我捡起郑小琼《散落在机台上的诗》、《毛泽东文集(第二卷)》,抹净封面的灰,平放桶底,再把牙刷牙膏、毛巾、洗发水、圆胶坐垫等逮回,依照物件的大小、长短,塞实在桶。最难安置的是一打衣架,像风扁平、性倔,探出桶口一大截,顶撞我的腰,为出行带来极大不便。有回,我生气,以自己的脾气曲弯它的个性。结果,在气力持不住时“啪”一声扇在右腮,肿了一个星期。这一非同'凡响’把我明白:民工的孱弱之力拗不过时代的工业制品,就像螳螂的双刀如何威武也奈何不了进山的挖掘机的轮胎。
阿娣一早给我打电话时,我正跟一位主管微信语音。那位泳衣厂D车间的四川大姐,当我咨询她还招不招临工,她规劝我做长工。我不想,更不愿。她说:“宁做乞丐也不做长工?”听到此话,我反驳道:“像您二十余年一直呆在安利泰,难道不也是给“农场主”当黑奴做乞丐?”她立刻把我拉黑了。
阿娣催我快快收拾行李去西湖帮一位香港老板赶一单毛裤,十七块每时(安利泰十四块),呆会她也通知我小叔。
把散了一地的生活用品重新满进桶时,由岗梓发往东莞东的三路公交车恰巧驶来。我迅速挥动右手。它没停。它驶到百米远的站牌才“哧━━”一声歇住。我抱起桶,不忌形象地拔腿就往站牌跑……
假如,我说的是假如,假如方才是一位漂亮姑娘立在我的位置把手摇一摇,我想事情的发展就不太相同,肥胖男司机可能就会准确无误地将前车门在姑娘跟前顺畅开启。此刻,我站在局外人的角度端视当时的自己:双手紧抱一只破桶,桶内皆是廉价用品(当然,《散落在机台上的诗》《毛泽东文集》除外),手肘叼一卷棉被,被中裹着的枕头滑出半截在外,一套牛仔,头顶风,跑得呼呼大喘━━那时是我二十六岁秋季的某天,我此生唯一的一趟二十六岁━━那天,你在做什么呢?或许,穿着白色T恤配黑色西裤棕色皮鞋体面地走在上班路上,你看见一位几乎“洪七公”的打工仔由对面慌奔而来,你优雅地轻轻侧身让他穿过去。
追上了三路公交车,排队等候。正当我松开右手准备把两块钱投进币箱时,秋风猛一刮,搁在桶面的毛巾跑了。风揽住它的身,在沥青路翻转十八个回合后,由帝豪酒店正门的维纳斯女神像的小腿截住。挤上车,我慌忙把桶、被子搁在廊右,单手扶把,额头抵在车窗,望着毛巾如水势在维纳斯女神的小腿翻伏,恋恋不舍。
车子载我越奔越远,不舍越远越长。我记得那条米色毛巾是一位拉萨朋友于前年的秋天,把它围在头顶,转满万遍经筒后,深情地跑至邮局寄给千里之外的我的生日礼物。那是一条从不褪色,非常柔软的藏羊绒毛巾。在该好友之前,从未有人惦记我的生日。在签收到毛巾的那一个星期,打小就像“被人嫌弃的松子”的我,躲进被窝彻夜失眠地抱紧它,感动得泪流。那些夜,仿佛,整座西藏的洁美、神圣都归属我,仿佛好友就卧在我身旁温暖我习惯了漂泊的孑身。该好友,大我十六周岁。她最终嫁给了在拉萨开了一家会计公司的小老板。她与小老板回老家成都再办婚庆的当天,赵雷的《成都》已经红遍大江南北,而我在千里之外的大朗镇蔡边村帮小易赶一单毛织的上拉链。那晚我们加班至凌晨三点。
“我认得你!”突然,一位女生盯着我看,在公车上,“你是不是《金美文学》老写打工文的那个人,金美图书馆的作者栏有你的几张照片。”她说。
我把脸向她端正。她十八岁的样子,满头绿发炸起,双腿交叉,嘴咬棒棒糖,整部杀马特的调调。稚脸盈满纯洁,双手抱住身旁大她约五岁的一位男仔右臂。男仔像竹杆细长,头微低,露微笑。
“您认错人了,姑娘。我从不写作,特别是打工文,多酸。”我欠了欠身说。
“但照片上的人跟你长得很像哈。”
“那是我哥。他从小酷爱写作,还在一些报刊发表过。可真不是我。”
“看来你哥比你帅多了。”姑娘实诚地说。说完,立即遭到“竹杆男”在大腿一拧,“哎呦喂,你拧我干嘛吗?我说的是真的嘛!”随后,再拿干净的目光罩上我,“对吧?”
“他从小什么都比我强。”我问,“你去金美图书馆做什么?我以前常去那。”
“我呀去看郭敬明的《小时代》。我超喜欢林潇。还好,最后他幸活了下来,其他人死光光都没关系。你也去那里看《小时代》哈?还有《爵迹》系列。”
“不是。我看《莎士比亚作品集》。我买不起他的整套作品。”
“莎士比亚是谁?有郭敬明屌吗?”
“确实没他屌。”我把头抵回车窗,看栉比鳞次的高楼大厦像地震中随后塌。我不想与郭敬明的小粉丝继续聊。
姑娘感受到了我的却避。闭了十几分钟。在车子快到隐贤山庄,指了指我的行囊,“呀,你这是去哪?”
“西湖。”
“杭州西湖?哇,抖音上说,那是人间仙境诶~简直能把人的眼睛美瞎,6666……”
“深圳西湖,一座工业城的代名词。”我冷漠地说。
刚说完,三路车在隐贤山庄牌坊停下,姑娘携“竹杆男”落车。他们沿东门的台阶徐徐往上走。我望着他们温馨且幸福的背影,突然酸酸地想起远在拉萨的好友,突然想到她与小老板也常手牵手爬一千零八十个台阶去布达拉宫,或趁着石路的白雪褪尽之时去大昭寺。贴心的小老板肯定知晓,她有爱吃白兔糖的习惯,也能悉心照料伴她多年的那一点点哮喘。但我仍诚恳地希望,她一口气不要爬多个台阶,西藏空气的含氧量低,希望她在爬累的时候歇一歇。
从三路车的终点站东莞东下车后,风依旧扁平地扑向我,扑向每位流客。阿娣、小叔及其他两位临工已等候我好一会儿。
我们包不起私家车,也租不起常平的士。经协商一番,我们搭途经深圳西湖工业区的大巴去。
秋天的大巴,舍不得开空调,车厢闷臭难闻。阿娣上车十分钟便开始呕吐。随后一路呕吐。吐得两腮肝色,涕泗横流,头发糟乱,模样可怜。
大巴在高速公路跑了两个半小时把我们撇下。售票员伸直右手指向窗外,喊道,顺这条路往下走就是西湖工业区,十分钟便到。
出了匝道,我第一时间跑至附近的便利店买水。先递阿娣一瓶,请她漱口,漱完再喝点。随后每人发。阿娣鞠身路旁,右手扶起额前的头发,一边干呕,一边簌口及洗脸。我发现她瓶中的水很快用完,于是把自己的伸给她。她不愿接,再三推让。我固执己见,她勉强接受。
我们头顶秋午燥热沿道走了一个小时到达西湖工业区,再走了半小时找到厂。我们把行李放置保安室。我们满头大汗、头昏脑胀、饥肠辘辘。我们疲惫得背靠保安室的一面墙蹲成一排,就像正等待警车要押送至拘留所的犯人。
此刻,正午十三点,风已经把天上的障碍物吹得一干二净,大燥日把工业区烤得热苗往上窜。厂区员工已下班已吃完饭,正舒爽地躺在宿舍吹空调睡午觉。阿娣取出手机在通讯录翻出一个号码拨了出去。无人接听。再拨。
阿娣终于与一位男子通上了话,“喂?张工头,对!我们到了,对,我们就在厂门口!麻烦你出来一下让保安放我们进去……什么?招满了?上午来了一帮河南人?那你应该跟我说一声啊!什么?忘了……嗯……嗯……那好吧,好的。”
阿娣的手突然颤抖不止,像中风的老太,像烙在我童年的邻居家的那位太婆——和蔼的太婆,在我每次响亮地喊她一声:“太婆好!”,都会从衣袋颤巍巍掏出几粒白兔糖颤巍巍地伸给我——但这位太婆在75岁高寿那年,在一次与儿媳冲突几句后,喝农药死掉了。
阿娣放了四次,把手机插入口袋。她几乎以抽泣的语腔告诉我们,满人了。阿娣向我们道歉,说,实在实在对不住,又让大伙白跑了一趟。阿娣的脸由于失望、无奈、过意不去,涨红得几乎同黑共色。
阿娣是广东清远人,三位孩子母亲,丈夫因多年前饮酒过度而导致中风瘫于榻中。
好人阿娣不停地向我们道歉。道着道着,却突然坐于地上埋头痛哭起来。
我蹲到她跟前,难过地安慰她不要难过。我说,这有什么呢?再找就是啊,这有什么呢?你毋须内疚,不用道歉啊!任何一位临工都无须向同样境遇的临工道歉,就如任何一位临工都不会轻易地让生活把有骨头的颈脖压弯呢!这有什么,这类事在我们共度的这么多年的漂泊里,难道不是已经不下一百次了么?这有什么呢,不要哭了,阿娣,好了,请不要再哭了。
阿娣依旧在哭。阿娣无法停止放纵地哭。阿娣哭得真伤心、太淋漓,阿娣哭得仿佛所有民工糟糕生活中那扇向北敞开烂得无法收拾的窗,全部压积在她的体内;又仿佛曾经的我,在失去拉萨好友之后,在无数暗夜抱紧空空荡荡的肩膀,枕着临工证,任凭涰泣湿完整夜,湿完无数夜。
作者简介:熊流明,男,笔名醉眠,江西赣州人,1988年5月出生。曾在东莞打工十年,现于中铁十五局从事预制梁及高铁的施工。作品发表于《青春岁月》《青年文学家》《中华文苑》《宣城散文》《渤海风》《华南诗刊》《小雪》等纯文学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