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端午| 读吴文英《踏莎行》

读梦窗情词时,我常好奇某年的端午节上,究竟是什么样的画面落入了吴文英的眼中——便如站在莫奈画前时,我总梦想能托魂附体,去实地瞧瞧激发了这样笔触的光痕。
是的,不需要本事始末,一个足够清晰的色相就够了,究竟对意象大师来说,情节怕是最不紧要的东西——他们的心魂并不作用于物象,而只在镜子:当泪水点入平波,水文会将世界摄入创作者独特的律动,引带观者在立足不定中无止境地去接近他们某个刹那的摇触,甚至痉挛。然正是为此,要真正看懂意象派的好处,我们便更要穿过镜子回归到原象,方能跳出此山的磁场,实实确确地看到镜面上每个簸动里的手段。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之于吴文英则未必走不通,只因这个手段精妙的磨镜人却是疤痕体质:梦窗的敏感令他无法宽宥自己曾领受的切肤痛楚——当疤痕无法祛除,一切延展调摆便终都不能去其中心,要穿过他的镜面,也便因其疤痕,而终易被定位到焦点。
吴文英迷恋疤痕。他总忍不住不断去触碰它,甚至甘心在上面刺青——即使要引触出新的疤痕,而它们也终将要把自己的凹凸作用回镜中的物象上。
至于我为何独对端午感兴趣,读者当然猜得到。大多曾给王静安亦抑亦扬地灌进过一句“隔江人在雨声中”的读者都知,吴文英最显眼的一道伤口就在端午。
大多校注者均依杨铁夫说,称词中女子为苏姬,谓其为吴文英在苏州所纳之妾,并含混称二人应有一节端午因缘,故吴词中常见提及。
结论珍贵,却并不太能给人触动。究竟沥干水分的判定已无生命,故而不属于诗,也不再能唤醒疼痛。
要画面,我们还需带着那点眩晕,重向词中去找。
“润玉笼绡,檀樱倚扇。绣圈犹带脂香浅。榴心空叠舞裙红,艾枝应压愁鬟乱。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香瘢新褪红丝腕。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
这首《踏莎行》往往被解为美人燕居,因它写人不著一笔全景,而均在细目上做文章:吴文英写到了隐现轻绡下的肌肤,写到了斜点宝扇端的樱唇,写到了带着淡淡脂香的绣圈,石榴红的舞裙,鬓边斜插的艾枝,甚至是初褪五彩线后腕上的红印子……但摊出这许多拼图块后,最终却并没有一幅全图来作提领。
当镜头凝焦足够微小,世界便会回归静止——点没有方向,因而没有动量,在这样琳琅满目的意象里穿行时,我们的感受反而异常宁静。
显然吴文英愿意在这首词中维持这样宁静。午梦与窗阴本便是以空间消解时间的魔术——这技法也是梦窗特地训练过的:他有一首次韵程若庸的《谒金门》,就中“一枕午酲幽梦远”、“锦瑟华年一箭”,推挽间都不难见“午梦千山,窗阴一箭”的影子。在这样有意无意的指引下,想象力会忠诚地跟随感受,为读者殷勤将画面补足:
身著轻绡,鬓插艾枝的美人娇慵初醒,拈着扇子闲闲坐在榻上,手畔放着绣到一半,线上犹带着抿过口脂香气的绣圈。她身侧放着叠起的红舞裙,手腕上留着新解彩线留下的红痕——以此慵闲,这午梦,遂既是他的,也成了她的。一梦醒来,大江烟雨,风菰无闻,最终以失焦的横幅,将读者脑海中的画面保护起来,再不拆解。
但究竟这是真实的画面,还是吴文英的魔术呢?当我们亦步亦趋地跟着吴文英的导引前行,也便天然失去了对词作的鉴赏资格。要祛离吴氏镜子的弧光,我们恐怕还要回到一个个点去看看——亦可换言:一个个典。
吴文英不独爱用典,亦善造典。调驯出好意象后,他会飞快将其固化为习语——吴文英并不在乎读者是否熟悉他的记忆,故而也便不追求普适的词库,这也是江弱水教授批评他好自我蹈袭,陷入语言魔障之由:江教授认为他在自我重复,而梦窗自认为是在用典。
用自己造出来的典。
我们此刻,便顺着这条线捋一捋:第一个,润玉笼绡。
“夹罗委箧单绡起,香肌冷衬琤琤珮”,弃罗换绡本为春尽夏来的仪式感,原与重午的节令也是相趁的。
自“为当时、曾写榴裙,伤心红绡褪萼”“霞薄轻绡,汜人重见”“记湘娥,绛绡暗解,褪花坠萼”等章看来,这件绡衣大抵是暗红色的。绡本是生丝织物,光泽流转,隐现如雾,故要言美人肌如润玉,亦要这样一件红绡上衫才托得起那一重氤氲来。
吴文英曾多次用及“润玉”来拟代此女,从“润玉瘦、冰轻倦浴,斜拖凤股盘云坠”“绀缕堆云,清腮润玉,汜人初见”易见,女子除了肌肤如玉,还有一头厚密的、琉璃青的黑发;而向“润玉留情,沈郎无奈,向柳阴期候”又可见,二人的情事并不圆满——后词淡淡交代了吴文英的踟蹰与无奈:“凭鹊传音,恨语多轻漏”是二人谋见不能,通语难凭,“数曲催阑,双铺深掩,风环鸣兽”则是侯门一入,终难成见了。这样的心曲,实则已可驳倒苏姬之说:留情传音,本并非忆妾的语境。
“润玉笼绡”牵带出“汜人”的成典也可作为旁证。
汜人出自《太平广记》中《湘中怨》故事:有蛟女号曰汜人,能诵《楚词》《九歌》《招魂》《九辩》,亦常拟词赋为怨歌,以谪故依太学郑生而居,后岁满而归,留之不能。十余年后,郑生任岳州刺史时,与岳阳楼上吟诗“情无限兮荡洋洋,怀佳期兮属三湘”,歌未终一画舫飘然而至,“其上帷帐栏笼,尽饰帷囊。有弹弦鼓吹者,皆神仙峨眉,被服烟电,裾袖皆广尺,中一人起舞,含颦怨慕,形类汜人”,舞女报郑生一歌:“溯青春兮江之隅,拖湖波兮袅绿裾。荷拳拳兮来舒,非同归兮何如?”歌毕人去,再未复见。
故事圆转而高级:男女主人公间有危时的解救,有闲时的相处,有弦歌的应答,有烟波的回望,故事结束前,更有一场绝美的告别——而从“汜人初见”写到“汜人重见”,也足见吴文英对这个圆环架构的迷恋:那一场午梦闲伴的日常画面纵曾真的发生,也绝非终然可得,而正由于最终失去的确定感,昔日之触动才更加珍贵和真切。
这几句牵连的词作中可关注的还有一节:《湘中怨》中重见时的汜人所著为“绿裾”,而吴文英引用此典时,却仍固执地为她披上了红色的“霞薄轻绡”——这或益可证明,那件绛红色的、透着肌肤莹润似玉的绡衣,正是吴文英所见过的真实画面的投射。
于是从第一个四字句里,我们找到了一件暗红色的绡衣,一盘青泽的鬓发,和女子身后,一个虚幻的悲剧圆环。穿过这个圆环,我们便可来到梦窗第二个典了。
檀樱倚扇。
检点吴文英对此女记忆不难发现,扇子是极重要的一个触点。“银瓶露井,彩箑云窗,往事少年依约”——被那个画面击中时的吴文英尚值少年。自“御罗屏底翻歌扇,忆西湖、临水开窗”“记醉踏南屏,彩扇咽、寒蝉倦梦,不知蛮素”(樱桃樊素口,此亦唇扇重见)几处可见,他那一霎目眩的发生地是杭州的西湖,而非苏州,女子所持之扇亦非燕居之纨扇,而是“歌尽桃花扇底风”的舞扇——“彩箑翻歌,最赋情、偏在笑红颦翠”“望极蓝桥,彩云飞、罗扇歌断”,她的身份应是一位歌姬。
找到西湖后便不难发现,吴文英本曾多次试图用长调重构这段追忆,尤其写到初见一节时,我们更可在一阕《莺啼序》中看到极动人心的景境:
“西湖旧日,画舸频移,叹几萦梦寐。霞佩冷,叠澜不定,麝霭飞雨,乍湿鲛绡,暗盛红泪。綀单夜共,波心宿处,琼箫吹月霓裳舞,向明朝、未觉花容悴。嫣香易落,回头澹碧销烟,镜空画罗屏里”——画舸频移、叠澜不定,二人相会是在西湖的舟上。“翠深不碍鸳鸯宿”,筵间一见倾心后,显然二人更有夜间波心同宿,箫舞相款的密会。“沈郎旧日,曾系兰桡。仙人凤咽琼箫。怅断魂送远,九辩难招”“舞影灯前,箫声酒外,独鹤华表重归”“湘水离魂菰叶怨,扬州无梦铜华阙。倩卧箫、吹裂晚天云,看新月”……吴文英本娴音律,自后来按箫独卧的追想里,不难看到二人昔日箫心相照时的欢好与爱悦。
而这欢悦,怕又是不能见容于人的。言及西湖南屏山时,吴文英另有一首《定风波》:“密约偷香□蹋青。小车随马过南屏。回首东风销鬓影。重省。十年心事夜船灯”,中阙一字,倒也不害意:言密,言偷,自是俗伦之外的私情——“小车随马”是出游的暗随,而重省至“夜船灯”时,当正是“綀单夜共,波心宿处,琼箫吹月霓裳舞”的本事所在了。
那该是个怎样的夜晚呢?
“当时湖上载酒,翠云开处共,雪面波镜”。香风细细,五月的荷花开得正盛。万籁俱寂的夜中,仿佛只有一对相爱的人醒着。“润玉留情,沈郎无奈,向柳阴期候”“傍柳追凉,暂疏怀袖负纨扇”,诗人载着美酒停舟于湖畔柳下,女子溜出画舫上岸换舟,二人心照不宣,撑船穿花度叶,向湖心而去。
舟摇摇地行,一如时间的流动,田田翠叶将尘世和画船隔在湖的另一角。行到荷叶稀处,水波如镜,男子坐于船头,以低低洞箫声相请,女子遂著綀单,踏着曲声翩然起舞,月下凌波,如湘灵,如洛神。“恣游不怕,素袜尘生,行裙红溅”,这一片荷花荷叶隔出的天地,正是吴文英此后造梦的底色。
“伤心湖上,销减红深翠窈”“翠冷红衰,怕惊起、西池鱼跃”“菱歌四碧无声,变须臾、翠翳红暝”“小莲玉惨红怨,翠被又经秋”“自别霓裳,应红销翠冷,霜枕正慵起”“彩箑翻歌,最赋情、偏在笑红颦翠”“翠偏红坠。唤起芙蓉睡”“红消翠歇。叹霜簪练发”“翠破红残。半簟湘波生晓寒”……
波光天影下,红与翠的周流撞色宛如一个心灵的殿堂,吴文英小心翼翼地在此安放了此后许多年的追忆与想象。此节渊源,有阕《浣溪沙》堪为概述:
“一曲鸾箫别彩云。燕钗尘涩镜华昏。灞桥舞色褪蓝裙。    湖上醉迷西子梦,江头春断倩离魂。旋缄红泪寄行人。”
欢好和离别,甜蜜与酸涩,俱在于是——而当然,抱着追寻画面的想法,我们更可获得新的色块:夜舟上的女郎并未穿起《踏莎行》中那件榴红舞裙来搭配绛红绡衣,而只系了一条蓝裙。夜色中看去,上衣如花,下裙如叶,独立红花翠叶中一片如镜的波面里,竟如水仙出舞,环佩夜归。
叠用“午梦”、“一箭”的《谒金门》下阕有句“偷果风流输曼倩”:方朔偷桃本是低阶小仙对女仙的痴恋,而复见“偷相怜处,熏尽金篝,销瘦云英”“夜色银河情一片。轻帐偷欢,银烛罗屏怨”“夜约遗香,南陌少年事。笙箫一片红云,飞来海上,绣帘卷、缃桃春起”等句更不难见,这场夜间的湖心缘会还不止乎按箫从舞——在红花翠叶间的这只小舟上,二人尚曾有过更亲密的缘分。
正以有过这样的温存,吴词的意象组才格外见质地。他的情词多不追求清空,所谓“一一生动飞舞”的“无数丽字”,本与白石词中“野云孤飞”的望而弗及不同:梦窗词重裁剪拼贴,却不喜氤氲气化。他不反感色块的撞击,也愿意尽量保有每一块碎屑上细腻的触感和气息。
循着这样气息,我们即可看向第三句:绣圈犹带脂香浅。
诸家注本看,绣圈解法有二:一谓指绣花项圈,然项圈浅带脂香解来稍觉牵强;我以为解为女子刺绣所用圈型小绷子更为合适——要引线,总少不得要抿线尾,口脂香微微染在线上,亦所难免。
绣圈之出在上片是稍出读者意外的。肌肤、绡衣、樱唇、舞扇,这是面对歌女会极自然生出的观察,而绣圈无论于酒筵或于夜会,均非即刻应发之联想。正以此故,许多注家均以为此词必为怀妾所作:究竟刺绣的场景太过家常,逢场作戏或密约私会,都很难有接触到绣圈的场合。
那么,吴文英是否真的看到了这只绣圈?我却以为不一定——它未必是触动诗人的初始画面,相反,更可能是生发出来的联想。
此句写法与前二句活色生香的细目不同,里面没有生命迹象:梦窗以一“犹”字将人物驱入了过去——尽管只是不远而似可触的过去,却用香气将绣圈锁入了无人之境。
吴文英另有一首《探芳信》下片亦有绣事:“娇懒强拈绣。暗背里相思,闲供晴昼。玉合罗囊,兰膏渍红豆。舞衣叠损金泥凤,妒折阑干柳。几多愁、两点天涯远岫。”词中“舞衣叠损金泥凤”恰照后文“榴心空叠舞裙红”,“妒折阑干柳”则是“润玉留情,沈郎无奈,向柳阴期候”,不难锁定二词主角是同一女子。
自《探芳信》中可知,所谓“娇懒强拈绣”,实是吴文英想象中女子“晴昼”里打发“背里相思”的营生(这从前《谒金门》“偷果风流输曼倩”后结句“昼际生绣线”亦可旁证),而她绣的究竟是什么,词中实则也有交代:装着一只小盒子的罗囊(此处用了韩偓的《玉合》典:“罗囊绣两凤凰,玉合雕双鸂鶒。中有兰膏渍红豆,每回拈著长相忆”,然至于吴文英的这只钿合中放了什么,我们却难以知晓了)。
这只罗囊与小盒,吴文英此后许多年一直随身带着——直至事后十数年的丙午岁旦,他犹有“南陌又灯火,绣囊尘香浅”之句聊为怀想。
“还暗忆、钿合兰桡,丝牵琼腕,见的更怜心苦”,“歌尘凝扇。待凭信,拌分钿。试挑灯欲写、还依不忍,笺幅偷和泪卷”“珠囊袖冷,愁如海、情一线”——传赠信物、舟中夜会,于吴文英本便是同一件不能对外人言的记忆。
自此,词终于徐徐行到端午。榴心空叠舞裙红,艾枝应压愁鬟乱。
五月石榴花开不提,艾枝剪为小符粘于钗头亦是端午常例,看到此节,我倒以为我们更可以问一句:“为何是端午”。
南宋的端午极多热闹。《西湖老人繁盛录》中有这样记录:“荷花开,纳凉人多在湖船内,泊於柳阴下饮酒,或在荷花茂盛处园馆之侧,朝乡会亦在湖中,或借园内”,柳荫荷花、湖船载酒,与吴词种种景境是相合的。此外,“灵均标致高如许”,端午赛舟怀屈子,亦是宋人所惯:陈与义昔有端午词“试浇桥下水,今夕到湘中”即是。
吴文英于端午的执着,怕也正与他为此女加诸的湘楚情结不脱干系——这个时点,不独是事件实际发生的时间,更因节令特点,与这场情事发生了极强的共振。
写及此段情事时,吴文英“湘娥”的意象在用得极为慷慨:
“湘水离魂菰叶怨”“记湘娥,绛绡暗解,褪花坠萼”“湘女归魂,佩环玉冷无声,凝情谁愬。又江空月堕,凌波尘起,彩鸳愁舞”“桃笙平展湘浪影,有昭华、秾李冰相倚”“湘烟暮合。□尘袜、凌波半涉”“翠破红残。半簟湘波生晓寒”“湘水烟中相见早。罗盖低笼,红拂犹娇小”……甚至他累用的汜人亦是“湘中蛟室之娣”——她临水重归正在岳阳,舫中所歌也正是楚辞。
终其一生,吴文英几未踏出过吴越一步,于湖湘更未有过游历,于是许多学者疑心这位女郎或是湖南人。这自可备一解,然若不抱考据的念头去看,我们亦不妨理解得更简单些:湘水女仙之说之于二人水上的缘会,本是极适合的镜像——无论画舫初见还是月下独舞,均是凌波微步、湘中怨歌的记忆;钿合私传亦与游女解佩意思仿佛;更重要的是,于此女,吴文英最终亦只有望洋兴叹,然后用余生嗟叹回想的缘分。
高咏楚辞酬午日,天涯节序匆匆。端午是楚调最盛的节气。楚辞骨性里带着原初宗教对无望之望的向往,因楚人娱神之礼,巫歌也便天然带着祈望神接的爱悦之意——这样带着距离感而又仿佛瞬间可触的幻觉,实于吴文英这段极短暂却极密切的情事几出同调。
既说到端午,榴花艾枝之外,更令人不能忽视的便是“香瘢新褪红丝腕”了。香瘢,有言印痕,亦有说守宫:前者是视触,后者是剧情,我们此时既不过分求诸本事,也不妨先撂下猜测。
五月初五本是恶月恶日,百毒将出。自汉代始,人们便以青、白、红、黑、黄五色丝线合股结索,系于臂上,名之为长命彩线,以求“避鬼及兵,令人不病瘟”。端午后第一场雨后,人们往往要将这条彩线从水弃去,祈挟百病离身。至于宋人尚美,造长命缕时更多加装饰,“或用彩线结,或用珠儿结”,则不一而足。
吴词中的这位女郎显然也系过这样一条长命缕。不管她臂上是否点过守宫,但红丝勒出的痕印倒确然曾被词人一次次回想:“臂约痕深”“自香消红臂,旧情都别”“竹西歌断芳尘去。宽尽经年臂缕”“榴花依旧照眼。愁褪红丝腕”“盘丝系腕,巧篆垂簪,玉隐绀纱睡觉”“钿合兰桡,丝牵琼腕,见的更怜心苦”……女子的长命缕以红为主色,一重重缠在手腕上,与腕上一对盘转的金条脱相映,更衬得肌肤如玉。
李商隐在《李夫人歌》中曾设计出这样的女仙形象:“剩结茱萸枝,多擘秋莲的。独自有波光,彩囊盛不得。蛮丝系条脱,妍眼和香屑“,结合”见的更怜心苦“,“玉合罗囊”,颇见相合——而自然,若从莲子“心苦”牵连至“藕丝”,看到吴词“藕丝空缆宿湖船,梦阔水云窄。还系鸳鸯不住,老红香月白”时,则更不难再次印证二人惨淡的结局。
长命缕本为辟邪,然吴文英之意显然不止于此:甲辰年重午,他复刻这条彩索时写道“合欢缕,双条脱”,用“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的意头为彩线重赋了意义。当彩线的编织被勾连进命运的绞缠,要解下它的夏日那第一场大雨便尤为令人神伤了。
“梅子未黄愁夜雨“。女子既新褪红丝,临安显然是刚下了一场大雨。“隔江人在雨声中”,雨未止,美人已涉江而去,独留一汀菰叶,一湖明月,和一个手持绣罗囊的伤心词人,直不知是真是梦,是仙是幻了。
至此,这个端午吴文英的所见所感,便均已浮出:
春尽将夏,满湖荷花翠叶,清香扑人而来,远天已带了莹润的雨意。湖中画舫的酒筵上,女郎手持彩扇,眼波流转,樱口啭歌,且却且进,犹喜犹嗔,如拒如迎。她穿着石榴红的舞裙,正在酒筵上为来宾献艺,裙子旋飞舒张,一似榴花。
时序近夏,女郎所著是叠裙,所作又是快舞,一曲临终,轻衣领端的薄汗已自微透香肌,氤氲恍如水雾自白玉上沁出,令人既怜且爱。
经历了几日“小车随马”的追逐,“背里相思”的昼绣,词人终有一日辗转托到小鬟传讯伊人,求以夜中相约。
月色如水,柳边一只载着酒的小舟系在岸上,他遂这样站在柳下,看着女郎盈盈登岸换船:晚间的她换了一身家常的衣服,上著绛红色绡衣,下系暗蓝色单裙,琉璃青的鬓鬟松松挽着。钗头粘着艾枝小符,隐现衣袖间如玉的手腕上,也还系着尚未解下的长命彩线,闲闲如闺门游女。
二人撑船夜行,月光摇荡在水中,与莲叶摩挲作响。箫舞相款,耳鬓相偎,浅笑轻颦有之(笑红颦翠),萦绪伤别或亦有之,然最终,女子仍要返归到她的画舫去——临别前,也只留下了她亲绣的罗囊。
不多日,溽热的临安终于迎来今夏的第一场大雨。而就在雨中,吴文英得到了消息:女子已随主人渡江而去,彻底离开了临安。
自此,二人再未谋面。
直到染出这样的一张速写,我们方才可以真的回头,去看吴文英的制这阕端午词的手段。经历那许多勾连与重现,回头再读我们便会看到,虽然陈洵曾赞称“读上阕,几疑真见其人矣”,但真正触到原相时我们便知,词境中渲染出的画面,实则并不是吴文英任何记忆的全景复现。
“润玉笼绡”,是夜色中、天水间极近切的视触;“檀樱倚扇”,是白日里、酒筵中极短迅的定格;而“绣圈犹带脂香浅”,则干脆是并不曾出现过的一幅静物——它腾发于吴文英手中带着美人香气的罗囊,随即顺着伊人的针线,词人一缕缕扯它脱出了当下的时间,并将香气还给了它的旧主人。
一返后,则须一合。榴花与艾枝将词人稳稳押在了端午,然时间拘住了,他便企图借着二物,再向空间突冲:彼时的你既已无可寻觅,那么此时的你又在做什么呢?——榴心样的舞裙是身份,压鬟的艾枝则是情致,你此时是仍在筵中献舞,或又值闲中出游?
榴心空叠实则并非开箱验取石榴裙的叠置,而指舞裙重重叠叠,如石榴花般一瓣瓣开展。这当然需要极迅速的旋动,可为了词境的干净,吴文英却偏偏连一个肢体的姿态都没有描画进来。
及至艾枝应压,却是动后转静了:鬟既乱,自是刚刚舞过,而戴艾压鬓却已抽离出了酒筵间,直是妆台间事。言愁鬟,那么她往钗头粘艾枝时在愁什么呢?回忆当年的相聚,还是自怜青春不久?吴文英没有说。他不知道,且也不必过多描绘。他只在上结最可有可无处,用愁这样全无信息量的形容词设定了一个最基础的情绪氛围,却全不给出具体的故事情节、心理逻辑。
当大小、动静失去秩序的画面合力破去链条,要如何连接和理解它们,也便成了读者的责任。
在上片一个个动静交错的细目拼贴后,下片破了题:“午梦千山”。前文本无任一场景关乎昼眠,但种种零碎的剪裁本便构成了梦的语境,于是突然横出的午梦便并不令读者觉得突兀。何谓千山?'梦不认、屏山路窄'。午梦时,为头部遮风的枕屏上所绘之山水,即是吸引梦的黑洞。千山万水,无一不可寄托梦中人的行迹,皆是,且皆不是,这正是梦的方向——而窗阴一箭(铜壶箭漏的一个刻度),则是梦外的时间。
不断吸取和扩张空间与不愿移动却无法挣脱的时间相互角力,形成了梦边界上奇妙的张力。而这个边界,最终被外化为一个极幽微的细目:香瘢新褪红丝腕。解绳时未褪的印记正是离别的余温,亦是尚求追挽的心愿;而倘如从解绳回看到系绳,这动作则又象征着端午的结束,成了不容追挽的命运。
于是尾韵振起余响: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菰叶即茭白叶子,常用以江畔固堤,钱塘西湖,均不难见。一场大雨回照到解绳的痕印,最终将故事拉出梦境,确立为真实。而此雨既去端午未远,秋怨当然也不是真正的秋怨——“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吴文英好拆字,秋与怨共心,则合成了又一个愁字。
心为离人涉江携去,遂此岸成秋。一个隐约的谜面,终于将词的声气与上片梦中合一。一秋一愁,分据上下片倒数第二字:梦中的底色是愁,而梦外,则是要愁也不得了。
王国维以为除此词歇拍“隔江”句外,吴词无足当“水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极,追寻已远”之评者,也即将各路如我般读者由此句引入吴文英的世界。然真正这样看过一遍吴词,我却以为独有此二句,绝撑不起这样摇荡无极的评价。
意象的平远在吴文英的美学观里是低维的。用雨声分隔出远景与细目的手段本非他独擅,也未必是他所看重。倘无此前种种裁剪、拼贴、角力、聚焦,单一个推远再拉回的镜头,实则并不足以担负那样的评论独立人前。
读吴文英词可以不看重巧思,但我们也不得不意识到,一切带着摇曳感的眩晕,实则都出于他精心的构筑。他将原初的画面拆解、消融、布置,再编织以语言,牵引以节奏,这样的词读者甫一上口,镜子便已在不知觉间圈在了四围。
镜子的簸纹散为无数焦点,站回磨镜人的位置,我们固会看到每一光点均仍在吴文英的疤痕上闪烁——但究竟每个人有自己的视距。于是通过这些凹凸,人们看到的最终还是自己的心影:
心怀恻隐的看到了生离,胸次和平的看到了燕居,热烈的看到歌舞之美,敏锐的看到肌肤之亲……每一种都是真,也每一种都是幻,只有我们真正实地触摸过这面镜子,领略过原相的美丽,才能真正放心地返顾,由它叠照出属于我们自己的那部分灵魂。
历史没有必要记住八百余年前的端午,曾有过一场多么美的相遇与别离。但究竟读词的人,永远住在别泪的涟漪里。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