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作家丢失稿件的幸与不幸
读创/深圳商报记者 杨青
香港著名作家、编辑家、出版家、文学活动家潘耀明的《这情感仍会在你心中流动》【名家手迹背后的故事】,被誉为一不小心收藏了现代文学“半壁江山”。书中收录了四十多年来,他与内陆作家来往交流的大量书信、还有字画题赠。那一代作家除了写得一手好文章,几乎个个写得一笔好字,好多作家写信用的是毛笔,很多题赠都是自己原创。现在很多新生代作家不用说能诗会画,字都写不齐整,书信和题赠在现在几乎绝迹,编辑和作家之间以前靠写信,现在靠电邮、微信都可解决,还有谁会写信呢?大饱眼福的同时也感慨此情难再,因而也觉得特别珍惜。
有趣的是发现书中纪录了好几个作家丢失稿件的故事,有的故事成了事故,带来的命运跌宕,令人唏嘘,幸与不幸,在风云变幻的时代,个体的命运真的不能自己左右。
(坊间提到潘耀明,一般都会想到金庸的亲信和秘书,事实上他编辑《明报月刊》27载,自认与金庸亦师亦友)
俞平伯成也“红楼”、败也“红楼”
俞平伯的一生可谓成也红楼,败也红楼。
一个二十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写了一部洋洋洒洒的《红楼梦辨》,1954年被大批判后,在文坛消失了四分之一世纪。但这部给他惹来横祸的稿件曾丢过。
俞平伯的妻舅许宝骙曾撰文介绍俞平伯的处女作《红楼梦辨》失而复得的曲折经过。话说俞平伯花三个月写完了《红楼梦辨》,兴冲冲地抱着一捆红格纸上誉写清楚的原稿,出门去看朋友(也可能就是到出版商家去交稿)。傍晚回家时,只见神情发愣,仿若有所失。哪知竟真有所失——稿子丢了!原来是雇乘黄包车,把纸卷放在座位上忘了拿,等到想起去追,车子远去,无处可寻了。俞平伯夫妇木然相对,心里别提有多别扭了。偏偏事有凑巧,过了几天,顾颉刚(或是朱自清)来信,说他一日在马路上看见一个收旧货的鼓儿担上赫然放在着一堆文稿,不免走近去瞧,竟然就是“大作”。他惊诧之下,便花了点小钱收买回来。于是“完璧归赵”。
俞平伯曾对外孙韦柰说:“若此稿找不到,我是绝没有勇气重写的,也许会就此将对《红楼梦》的研究搁置。”
假如这部稿件丢失,没有出版,1954年的批判他的红学研究就没有靶子,文革中也不会被当作“资产阶级学术权威“来揪斗……
俞平伯曾在一封底信中指出:“稿子失而复得,有假塞翁故事,信乎'一啄一饮莫非前定’也。垂老话旧,情味弥永;而前尘如梦,迹之愈觉迷糊,又不禁为之黯然矣!”
钱锺书《百合心》丢or未丢?
潘耀明写与钱锺书聊天时谈到《围城》的重版与改写时,提到:“假如——天下最快活的是”假如“,最伤心的也是“假如”(笑),假如当时我的另一部长篇小说《百合心》写得成,应该比《围城》好些。但我不知是不是命运,当时大约写了二万字,1949年夏天,全家从上海迁到北京,当时乱哄哄,把稿子丢了,查来查去查不到。这我在《围城》的《重印前记》里提到过,倒是省事。如果稿子没有丢,心里痒得很,解放后肯定还会继续写。如果那几年(笔者按:指“文革”)给查到,肯定会遭殃!”
没想到1999年2月号香港《明报月刊》上发表了夏志清的一篇文章《钱氏未完稿遗落何方?——钱锺书先生的著作和遗稿》,夏公大胆假设:
“《百合心》原稿一共几万字?他是否迁京前即给扔掉?只有杨绛才知道答案。在我看来,钱氏夫妇皆心细如发,误扔尚未完成之手稿简直是不可能的事。钱要我,也要世人知道,当年他有自信写出一部比《围城》更为精彩的小说,却又不便明说为什么没把它写下去。假如《百合心》手稿还在,真希望杨绛女士及早把它印出,因为这是大家抢着要看的作品。
(夏志清与钱锺书)
潘耀明总结说:“夏公虽是大学者,也不免有大胆假设,缺乏小心求证的通病。”夏公以为《百合心》依旧在,只是钱杨夫妇秘不示人。
但潘耀明认为:以钱锺书的解释理由为证,夏公的大胆假设无法成立。
端木蕻良“丢而撒手”VS丁玲“丢而不弃”
端木蕻良身上最显眼的标签是萧红的最后一任丈夫,同为一名作家,他的作品显然不如萧红的丈夫有名。事实上他在21岁出版了小说《科尔沁旗草原》,潘耀明评价说:“迄今读来仍有现实意义”。
他原本打算写第二第三部,早在1979年接受潘的访问时,表示他对后面两部已有通盘计划,基本人物架构已了然于怀了。可惜早已写好的五章文稿在桂林散失,令他心灰意冷。就此搁置。
1966年丁玲写的报告文学《杜晚香》,描写黑龙江垦区模范人物杜晚香的事迹,文革一来,稿件在混乱中遗失了。1975年丁玲出狱后,年逾古稀的丁玲被安排到山西长治叫嶂头的山村,由于水土不服,患上风湿病,右手痛得举箸不灵,陈明几费周章,弄来一块五合板,系上两条带,套在丁玲的双肩。丁玲写稿形同画家写生,或倚墙边,或靠在桌旁,写几行休息一会儿,又写几行,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她重写了两万字的《杜晚香》,发表在《人民文学》1979年第7期上。
丁玲继《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另一部长篇小说《在严寒的日子里》,描写1964年秋土地改革后,桑干河畔的暖水屯,在八路军主动撤走后,村上留下的几个新党员,坚持斗争,直到取得最后胜利的故事。
潘耀明在书中写道:1956年发表了写好的头四万字,后中断了。1965年又写了12万字,文革一来,全丢失了。
网上查询得到的信息是,丁玲1976年重新拿起笔,续写《在严寒的日子里》,到1978年春又写出12万字,发表在1979年《清明》创刊号上。199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丁玲这篇未完成的长篇小说。
书里写道:1979年5月26日,丁玲探望叶圣陶时,意味深长地说:“叶老……我又常常想,要是你不发表我的小说,我也许就不走这条路,不至于受这许多折腾了。”
丁玲的第一篇小说《梦珂》投给叶圣陶主编的《小说月报》,被示用并以头条发表。丁玲跟着投去的第二篇《莎菲女士的日记》、第三篇《暑假中》、第四篇《阿毛姑娘》,也均被叶圣陶以头条地位披载于《小说月报》上。
叶圣陶还将这四篇文章推荐给开明书店,汇编为《在黑暗中》的集子。从此,丁玲便走上文艺创作的道路。
叶圣陶无疑发发掘丁玲的伯乐,但丁玲以后来遭受的各种苦难和折腾,见到当年的恩人,不免假设一下,如果当年投稿的小说,叶圣陶看不上眼没有发表,丁玲不会走上小说创作的道路,但换条跑道、不写小说的丁玲一定会从此过上平顺的日子吗?估计谁也不敢打包票。
作者访问茹志鹃的稿件丢了33年
1983年,为期三个月的美国爱荷华写作计划邀请了两岸三地许多作家前往,茹志鹃和王安忆母女即在其中,当时王安忆还是以茹志鹃女儿的名义参加,同期,潘耀明作为香港被邀作家,与内陆作家吴祖光搭伙,当时他曾对茹志鹃作了一次深入访问,返港后,根据录音整理了一篇访问记,后来遍寻不获。1988年,茹女士去世后,他曾翻遍所有抽屉还是找不到。
(王安忆和父母)
32年过后,最近一次搬家时,潘耀明才在一个旧公文包内层发现了,喜出望外。
这篇迟来的访问记刊在书中,原来没学可上的茹志鹃是从小把《红楼梦》当教科书读的,从小就是把《红楼梦》里的诗词都背熟。而她的创作生涯是从五十岁才开始,拼了命创作。她的成名作是《百合花》,遭两次退稿后终于发表,茅盾推荐有功。
茹志鹃提到两个观点,值得分享,一是:“文学的目的不在于教训人,只是让你看了以后,使你有所得。”
二是,30年代的一批老作家,他们又是作家又是学者。而我们这一代不一样,我们是作家,但我们不是学者。年轻作家当中,可以弥补我们这方面的不足,他们还有时间,还来得及,可以去读书。国内也提供很多条件给他们,他们还比较有希望,既是作家,又可以成为学者。
可见当一位学者型作家,是茹志鹃的理想和向往。
看完潘耀明先生的这本书,最大的感受可以用茹志鹃老师的这句话来作结:“书时提到的这些人,他们既是作家,又是学者。”所以他们不仅作品写得好,信写得同样有趣,字也好看,这也许是现在的小说创作为什么出不了大家,小说越来越不好看的原因之一。
审读 谭录岗